庞倩和顾铭夕回到宾馆房间稍作休整,天微黑时,两个人轻装上阵,外出觅食。
顾铭夕依着记忆带庞倩坐地铁到了城隍庙,请她吃了鼎鼎大名的南翔小笼包,庞倩吃了很多,肚皮被撑得圆鼓鼓,餐后和顾铭夕一起散步消食,走到了人民路外滩。
这是他们来到上海的第二个晚上,庞倩才是真正意义上地理解到国际大都市的含义。望着黄浦江对岸璀璨的夜景,对她来说近乎恢弘的东方明珠,小小的庞倩有些陶醉了。
她已经记不得前一天晚上初到陌生之地的害怕和慌张,此时此刻,心裏只有满满的激动和自豪。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你瞧,她坐了火车,坐了地铁,依照计划顺利地玩了漫画展,还逛了城隍庙,吃了有名的小笼包。现在,她又来到传说中的外滩了,顾铭夕还说,他们会沿着外滩一直走到南京路。
外滩真的好漂亮,黄浦江静静流淌,江边那流光溢彩的夜景就像电影一样令人迷醉,还有那些充满了时代感的建筑物,十四岁的庞倩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述自己兴奋的心情,她只能贪婪地看着四周,手舞足蹈地和顾铭夕说着她的感想。
外滩游人如织,很是喧嚣,上海的夜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但能看到一弯明月悬在空中。不知何时,庞倩安静了下来,她的双手负在身后,脚步有些跳跃地走着,偶尔还倒退着走在顾铭夕身边,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有轻风拂过她耳边的发,她穿一件粉色T恤,白色中裤,就是很普通的小女孩儿打扮。但是顾铭夕觉得,她的眼睛比黄浦江畔的东方明珠都要明亮。
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他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了一首歌:
<small>夏夜里的晚风</small>
<small>吹拂着你在我怀中</small>
<small>你的秀发蓬松</small>
<small>缠绕着我随风摆动</small>
<small>月亮挂在星空</small>
<small>牵绊着你诉情衷</small>
<small>有你味道的风</small>
<small>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small>
<small>一个夏夜晚风的爱</small>
<small>一颗寂寞的心的爱</small>
<small>一个还在等待的爱</small>
<small>……</small>
庞倩和顾铭夕回到宾馆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他们都累坏了,白天几乎没休息,晚上又一直在走路。庞倩也不管身上汗津津,踢掉凉鞋,整个人呈大字型扑在了床上,嘴裏叫着:“累死我了。”
顾铭夕说:“洗个澡,早点睡吧。”
“你先洗……”庞倩在床上滚来滚去,“让我先休息一会儿。”
顾铭夕笑起来:“行,那你先看电视。”
四星级酒店房间的洗手间宽敞洁净,顾铭夕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他的双腿韧带很柔韧,脚可以够到头顶,坐在浴缸里,他甚至能自己为自己洗头。
洗完澡,站在镜子前穿裤子时,镜面上的水汽渐渐散去,顾铭夕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他左右转了转身子,看到自己的肩,那原本应该有一双手臂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生长着的、充满活力的骨骼,还有皮肤表面那狰狞的伤疤。
心裏自然是有些抑郁的,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十五岁的顾铭夕低下头去,收拢双肩,发梢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突然,他看到了自己右脚踝上的脚链。洗澡前,他想要将它解下来的,无奈傻瓜庞倩为他系了一个死结,顾铭夕用左脚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只得作罢。
如今,他看着自己脚上的那抹鹅黄色,温暖的色系,珠子圆润的设计,他的嘴角轻轻地翘了起来。
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的。
顾铭夕耸耸肩,这样想。
他光着上身、嘴裏咬着“不求人”回到房里时,庞倩已经赖在床上睡着了。顾铭夕走到她身边,弯腰轻轻地叫她,庞倩闭着眼睛睡得很熟,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顾铭夕知道,她真的是累极了。
让她先睡一会儿吧,他想,抬脚掀起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了庞倩的身上。
顾铭夕没有开电视,咬着自己的包坐到了床上,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再分门别类地整理。
他看到了漫展上买回来的东西,画笔、进口颜料、彩铅,还有一本他喜欢的插画作者的插画集。顾铭夕盘腿而坐,脚趾翻了几页,满足地将这些东西连着漫展的门票和奖来的笔记本,一起塞到了包包里。
然后,他看到那个装脚链的小盒子,轻轻一笑,也夹进了包里。剩下几本漫画,全都是庞倩的,之所以在他的包里,是因为顾铭夕觉得这些书很重,而他是男生,理应照顾女生。
最后,摊在床上的是一张照片。一张塑封的、在外滩照相点拍的拍立得照片,挺小的一张,颜色也不鲜艳,但是还算拍得清晰。
这是他和庞倩的合影。当时,庞倩拿着她的傻瓜机帮他拍了好几张照片,他却没法子为她拍一张,庞倩倒是挺无所谓的样子,告诉顾铭夕,这已经是她的第二卷胶卷,前一卷,她都在早上和漫画家们合影拍掉了。
后来,顾铭夕看到了一个照相点,他让老板从他裤子口袋里掏了三十块钱,给庞倩拍了一张以东方明珠为背景的单人照,又拍了两张合影。
他拿了其中的一张。照片里,他和庞倩并肩站在栏杆边,有风吹过,他的衣袖都被吹得飘了起来,连带的,还有庞倩玩了一天后,有些散乱的发。
她笑得挺好看,顾铭夕仔细看着照片,觉得庞倩其实长得很可爱,一点儿也不比赵璟、邱丽娜之类的来得差。
她就是还太小。不管是个头,还是心理,她都还是个小孩。
顾铭夕将这张照片小心地放进了包里,他想,如果有可能,希望庞倩可以慢一些长大。
晚上十一点多,庞倩被尿憋醒,硬撑着起来去洗澡洗头,洗完了也不等头发干,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庞倩和顾铭夕神清气爽地起床,到自助餐厅吃过早餐后回房,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林衞斌,他问顾铭夕是几点的火车,顾铭夕说下午三点,林衞斌就说要请顾铭夕和庞倩吃午饭,然后送他们去火车站。
林衞斌之所以有这样的举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前一天在顾铭夕面前有点儿失态。他弄不准顾国祥对儿子的态度,万一这没有手臂的小孩是顾总工的心头宝,那他回去一告状,以后他们再求着顾国祥办事可就难了,于是和妻子商量后,林衞斌想出了这么个补救的办法,以显示他对顾铭夕的重视。
顾铭夕觉得自己推不掉对方的邀请,林衞斌是顾国祥的朋友,顾铭夕不能一次次地拒绝他啊。只是……本来,他答应了带庞倩去登东方明珠的,这么一来只能泡汤了。
吃午饭的时候,庞倩一张脸黑成包公,顾铭夕倒是礼貌地和林衞斌说着话。因为是礼拜天,林衞斌带来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叫林璇,念小学五年级,是个娇嗲嗲的上海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这顿午饭也破坏了她原本的活动,她脸黑的程度和庞倩不相上下。
顾铭夕用脚吃饭,林璇一直扯着嘴角看着他,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脚脏不脏,只要顾铭夕夹过哪盘菜,她就再也不动了。
顾铭夕面前是一盘糖醋里脊,小孩子都喜欢的菜,他夹着也方便,就多吃了几块。林衞斌不懂自己女儿的心,见她不吃还以为是她夹不到,就夹了一块里脊到林璇的碗里,哪知道,林璇筷子“啪”地一放,说:“吾切饱了,切伐落了。”
林衞斌一呆,也用上海话讲:“刚刚开始切,侬哪能会切饱?”
林璇噘起小嘴,委屈地叫道:“伊额接特哦错了,吾伐要切了!”
林衞斌喝斥道:“璇璇!”
庞倩和顾铭夕都停了下来,庞倩听不懂上海话,奇怪地盯着林璇看,不知道这小妹妹到底怎么了。
顾铭夕却悄悄地搁下了筷子,把脚放下了地,说:“林叔叔,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庞倩又扭头看他,仔细一想,她就有点数了,也把筷子“啪”地一放,说:“我也吃饱了!”
一顿午饭不欢而散,顾铭夕连林衞斌为他准备的一袋子零食都没拿,就和庞倩一起告辞离开了。
坐地铁去上海火车站时,庞倩简直是义愤填膺,问顾铭夕:“那小丫头刚刚说了什么?你听懂了是不是?你告诉我呀她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在骂你?”
顾铭夕被她缠了一路,庞倩回忆着那句话:“伊额接……特……哦错了,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顾铭夕扭头看她,淡淡地说:“她说的是,‘他的脚太脏了,我不想吃了。’”
只一句话,庞倩就安静了下来,她抱着双肩包坐在顾铭夕身边,两个人看着地铁窗外呼啸而过的黑暗,还能从玻璃中看见他们自己。
来来往往的乘客经过他们身边,都会有意无意地往顾铭夕身上看一眼,顾铭夕始终抬着头,目光平静地与他们对视。庞倩却渐渐地低下了头去,手指抠紧了自己的包。
有些事,只是他们没有碰到,不代表不会发生。
有些人,只是他们没有遇见,不代表不存于世。
离开了E市,离开了金材大院,离开大院附近那些熟悉的街,离开求知小学,离开源飞中学……离开那个虽然寂寞、却平静安稳的教室后窗角落,离开那个即使无法游戏,也能站在边上悠闲聊天的乒乓球桌……庞倩突然意识到,当顾铭夕离开了那些熟悉的地方,离开了那些熟悉的老师、同学、邻居、街坊、亲戚……他真的会变成一个很“奇怪”、很“特别”,很“吸引人注意”的人。
尽管,在她的眼里,顾铭夕甚至还没有谢益来得奇怪、特别、吸引人注意,但是在普罗大众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异类,十足的异类。
有了这样的认知,庞倩心裏很难过,她不晓得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们的长大,这样的状况会不会变得好一些。她不晓得顾铭夕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以前,她不屑想,因为他太厉害了呀!可是现在,她不敢想,真的,一点儿都不敢想。
在上海火车站候车时,庞倩突然对顾铭夕说:“顾铭夕,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考一中了。”
“为什么?”顾铭夕问。
“一中不够好,你应该考广程。”庞倩很仔细地给他分析着,“上次,你妈妈到我家来找我妈妈聊天时,还问我妈妈一些做财务的事。她说,她有点儿想让你将来做财务工作,就是不大需要跑银行的那种成本会计,每天只要坐在办公桌前就行了,然后你又喜欢数理化,肯定能学得好。但是……你要是做财务,就必须要考个好学校好专业,这样比较有竞争力。”
庞倩很少会这么认真地说话,她仔细地回忆着那天偷听到的李涵和金爱华的聊天内容,继续说,“如果你考上一中,以后考名牌大学的可能性就比较低了,考广程的话,以你的成绩,说不定到高三就被直接保送,可以读一个好大学,毕业了可以找一份稳定的财务工作。我妈妈就说了,别看做会计做出纳的女人比较多,其实做得好的财务,都是男的。”
顾铭夕看着她一张小嘴开开合合、叽叽呱呱地说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那你,是不是还是和谢益一起,考一中?”
庞倩张着嘴看他,无言以对。
回E市的火车上,庞倩靠在顾铭夕的肩膀上睡着了。顾铭夕一点睡意都没有,一直扭着头望着窗外。
火车经过了城市,经过了乡村,他眼前的景象从高楼大厦变为片片农田,顾铭夕看着那些快速倒退的风景,眼底透出了一丝迷惘。
庞倩对他说的那些话,李涵从来都没有和他讲过。顾铭夕每一次都考年级第一,李涵很少来过问他的学习,离中考还有一年,她也没有来问过顾铭夕打算考哪一所高中。
但是,顾铭夕曾经无意中听到过父母的交谈,他们躲在厨房里,顾国祥压低声音对李涵说:“我们哪里需要去考虑铭夕将来考哪所重高,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哪所重高会愿意收他。”
这些年,顾铭夕一直都很用功地读书。他用脚写的字很漂亮,连着英文也写得非常棒,字母后面还会拖一个美丽的小尾巴;他用脚压着三角板、量角器画出的几何图精确又干净,做出的数学试卷简直可以当做标准答案的典范;他的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出类拔萃,连着副课都是认真对待,从不敷衍;他甚至还学会了在同学的协助下,用脚做实验。
顾铭夕的生活简单纯粹,相对来说也比较无聊。他将绝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学习上,剩下的课余时间用来画画,再多出来的时间,基本就是和庞倩有关了。
看庞倩推荐的连续剧,听庞倩喜欢的流行歌曲,看庞倩大爱的动漫,幸好有一个庞倩,让顾铭夕的生活变得丰富了一些。
他的确没怎么想过以后的事,毕竟初中都还未毕业,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甚至更久,现在的顾铭夕怎么会去想自己将来的工作岗位呢?
但是李涵居然已经想到了,她想让他去做财务。顾铭夕对这个职业一无所知,他知道金爱华是出纳,一直都坐在办公桌后打算盘。顾铭夕心裏有点郁闷,他用脚打算盘,速度很慢很慢。
顾铭夕和庞倩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经过这三天两夜,两个孩子都晒黑了一些,模样看着有些邋遢。庞倩肚子很饿,回到家后就吵着要吃饭,顾铭夕回家后,则第一时间找父亲帮忙,上了个大号。
前一天晚上,他曾经有过便意,但并不强烈,硬生生被他憋了下去,足足憋了一天一夜。
从他截肢以后,这仿佛变成了他的一个特殊技能,除非是拉肚子,要不然,顾铭夕憋两、三天绝对没有问题。
隔壁501,庞倩吃完了庞水生为她炒的蛋炒饭,正坐在桌边吃葡萄时,金爱华扇着扇子坐在了她身旁,问女儿:“倩倩,你和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几个人去上海玩的?”
庞倩吐一口葡萄皮,心虚地回答:“不是和你们说过嘛,四个咯。”
“真的是四个?”
“真的。”
金爱华把庞倩的傻瓜相机拍在桌上:“我去把照片洗出来,裏面要是没有四个人,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
庞倩慌了,她没想到金爱华还有这招,可怜兮兮地说:“妈妈,他们一开始是说要去的……”
金爱华真是气得半死,大手挥过去就揪住了庞倩的耳朵:“你个疯丫头!你要死啊!要不是你顾叔叔来和我说,我都不知道你是和铭夕两个人去上海!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啊?你害不害臊的!”
庞倩疼得哇哇大叫:“疼疼疼疼疼!妈妈!我哪儿不害臊啦!”
金爱华火冒三丈,直接往她后脑勺啪啪地招呼了几下:“还嘴硬!铭夕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你能和他一起出门吗?还过夜!还一个房!你阿涵阿姨说铭夕出门都没法儿自己上厕所的!你知不知道啊!”
庞倩抱着脑袋躲她:“我知道的!”
金爱华大惊失色:“你知道?!你知道你还和他一起去!那我问你,你和顾铭夕在上海,你有没有帮他把过尿?”
庞倩闷头不响,金爱华又给她吃了个爆栗:“问你话啊!”
庞水生被客厅的动静吸引,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说:“倩倩刚回来呢,饭都刚吃完,你怎么又骂她了?”
金爱华拍着桌子说:“你自己问问你的宝贝女儿!铭夕都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他们俩出门在外,铭夕是怎么上的厕所!”
庞水生疑惑地望向了庞倩,庞倩犹豫了一下,说:“顾铭夕可以自己上厕所的!我也就是帮了他……一回……而已。”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发现自己的父母都瞪大了眼睛。
庞倩垂死挣扎:“这没什么吧,真的就一回啊,小时候我不是每天都和顾铭夕一起洗澡的么,两个人老是摸来摸去的……”
金爱华、庞水生:“……”
李涵收完衣服回到卧室,对顾国祥说:“隔壁是怎么了,倩倩不是刚回来么,爱华怎么又在打她了,倩倩哭得真响啊。”
顾国祥没有理她,人靠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
李涵折好衣服放去衣柜,去洗了个澡,穿着一件吊带睡衣回到了卧室。
她躺到顾国祥身边,拿着电视遥控漫无目的地调了几个台后,有些羞涩地说:“国祥,我今天……是那个的日子。”
顾国祥眼睛都没有从书上移开,随口问:“什么那个的日子?”
“就是排卵期。”李涵垂下眼睛,身体贴到了顾国祥身上,“我们好久没做了,今天试一下,好不好?”
顾国祥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书,又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阿涵,我今天有点累了。”
李涵很失望,毕竟排卵期,一个月经周期里也就这么一两天。错过了这一次,又要等一个月了。但是,她不会忤逆顾国祥。
李涵“嗯”了一声,遥控器关了电视,下床给顾国祥端来一杯牛奶,说:“我先睡了,你要是觉得累,把牛奶喝了,也早点睡吧。”
她躺到了床上,背对着顾国祥侧身而卧。一会儿后,身后传来了他喝牛奶的声音,然后他关了台灯,也躺了下来。
顾国祥从身后抱住了李涵,李涵一直没吭声,她太了解顾国祥了,知道他是有话要对她说。
果然,顾国祥沉默了一阵子后就开了口:“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林衞斌么,我在上海的朋友,认识十年了。”
“记得。”李涵说。
“他今天给我打电话,不停地向我道歉。”
“为什么呀?”
“昨天,我拜托他帮铭夕和倩倩安排住宿,今天中午,他带着老婆孩子请铭夕和倩倩吃午饭,结果饭桌上闹得不太愉快。”
顾国祥的语调一直很平稳,李涵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问:“怎么回事啊?”
“林衞斌说,他的女儿,十一岁,被我们铭夕吓到了,小孩子不懂事,所以说了些过分的话。”
李涵:“……”
“阿涵,我在上海有挺多朋友的,我每次去出差,他们都排着队地请我吃饭。他们喊我顾总工,给我送烟,送酒,甚至还有人送钱。吃饭的时候,大家有时会聊到各自的子女,有人就问我,顾总工,你孩子多大呀?儿子女儿啊?我就说,是个儿子,念初中了。他们会说,什么时候把儿子带到上海来玩嘛,E市离上海那么近。我就只能说,小孩子学习忙,跑不开。我儿子年年都考年级第一的,寒暑假还要学画画。他们就说,年级第一呀,那顾公子将来一定是个人才啊。”
李涵:“……”
“现在,林衞斌知道了铭夕的情况,不用多久,我上海很多朋友都会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吹牛啊?顾国祥的儿子连手都没有,还画画?还考年级第一?”
说到这裏,顾国祥低低地笑了起来,“阿涵啊,我经常会想,上一次,你肚裏的那个宝宝要是留下来就好了,那到现在,他都该四、五个月大了吧。”
李涵早已经泪流满面,但是死死地咬着牙关没出声,顾国祥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说:“不说了,睡吧。”
九月开学,顾铭夕和庞倩升上初三。就算源飞中学再糟糕,处于快班的他们,学习还是变得紧张起来。
这一年的年底,是世纪之交。十二月三十一号,庞水生带着妻女去父母家吃饭,回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是鞭炮焰火声。
庞倩不爱放烟花,她有点怕火,还特别讨厌烟花爆竹燃尽后的火药味。屋子外面噼里啪啦震天响,庞倩抱着一盒巧克力敲开了顾铭夕家的门。
顾铭夕在房里做作业,庞倩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剥了一颗巧克力塞进他嘴裏后,她坐在了他的床沿上,晃荡着两只脚。顾铭夕回过头来看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庞倩笑眯眯地问:“好不好吃?我小叔叔去国外旅游带回来的。”
“挺好吃的。”顾铭夕站起来,在床沿边和她并肩而坐,“你找我有事吗?”
庞倩生气地瞪眼:“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呀!”
“真凶,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去外面吃晚饭了么?”顾铭夕说,“我以为你来找我是有事。”
庞倩“哼”了一声,嘟着嘴说:“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玩会儿,哎,你有新的漫画吗?”
“有,我前些天偷偷买了几本金田一。”顾铭夕坐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弯下腰,伸长腿去抽屉的隔板下面寻找,好不容易才用脚趾夹出一本漫画来。他又重复了几次,一共取出了四本漫画。
庞倩乐死了:“你怎么和我一样藏来藏去的,咿……都是灰尘。”
“没办法啊,被我妈妈发现肯定是要没收的。”顾铭夕又坐回庞倩身边,庞倩剥了两颗巧克力,自己吃一颗,又喂顾铭夕吃一颗,她翻起漫画来,说:“这本我没看过哎,借我看看。”
“行,但你别给我弄丢了。”
“我什么时候给你弄丢过?”
“你弄丢我四本漫画了!一本《浪客剑心》,两本《幽游白书》,一本《猎人》!”
庞倩疑惑地看着他:“我弄丢的?”
“当然!”顾铭夕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说,“我补都补不到!”
“小气哎,我也有借你看漫画啊,我还请你吃巧克力呢!”庞倩撇撇嘴,“顾铭夕你真小气,今天过新年,你还来和我算旧账,大不了以后我买了还你呗。”
面对她的耍赖,顾铭夕永远都只有干瞪眼的份。
一会儿后,庞倩已经脱了鞋子趴在顾铭夕床上了。她吃着巧克力,翻着漫画,身后两只脚不停地晃啊晃。
顾铭夕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说:“庞庞,你知道吗?城西的新宿舍快造好了。”
“咦?”庞倩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下子就爬了起来,问,“真的吗?”
“嗯。”顾铭夕愉快地点点头,两只脚也踩到了床面上,下巴抵着膝盖,说,“我爸爸说的,不会有假。说房子现在已经在做后期了,大概明年七月份就能交房,然后快的话,年底就能搬进去了。”
“哇!那就是说,只要我考上一中,过个半年我就能住新房子了?还是带电梯的?”
看她那么高兴,顾铭夕也觉得开心,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对,半年就行。”
“太棒了!”庞倩仰面躺在了顾铭夕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打滚,“就是不知道,咱俩还能不能做邻居。”
顾铭夕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住一个小区已经很好啦,如果非要住隔壁,那就只能让我爸爸想想办法了。”
“太好了!”庞倩开心极了,如今的她成绩十分稳定,虽然考广程、九中没啥希望,但正常发挥的话,考个一中还是没啥问题的。
顾铭夕抿了抿唇,趁热打铁地说:“庞庞,如果我们还是住一个小区,我觉得,我还是考一中比较好。”
庞倩一愣,坐起来看他。
顾铭夕看着她,眼神没有躲闪,说:“前些天,我妈妈带我去过广程中学了,她给那边负责招生的老师看了我的成绩单,但是,那些人劝我不要报广程。”
庞倩:“为什么呀?那九中呢?”
“九中也是一样,我也去过了,但他们都不要我。”顾铭夕温和地笑着,“我和我妈妈说,我想考一中,因为你也考一中,我妈妈就答应过些天带我去一中见见老师,问一问。”
庞倩着急地问:“那要是一中也不答应呢?”
“不答应,我也没办法。”顾铭夕垂下眼眸,侧过头看着自己肩下空瘪的衣袖,“但我想,总有一家学校愿意收我的吧,我又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对吧?”
庞倩麻木地点点头,不知该怎么安慰顾铭夕,想了半天后,说:“顾铭夕,你加油。到时候你去一中见老师,就说,你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会一起考进来,学校可以帮你们分一个班,那个人可以和你做同桌,帮助你的日常学习和生活,不用麻烦其他同学的。”
顾铭夕愣愣地看着她,嘴角抽抽,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说的……不会是谢益吧?”
“神经病啊!我怎么会叫谢益去帮你啊!”庞倩伸手去拧了把他的腰,拍拍胸脯说,“我说的是我呀!笨蛋!”
顾铭夕被她掐疼了,脸上却笑得十分开怀。
他们就这么愉快地约定了中考要报考哪个学校。
或许是时来运转,一中的招生老师在看过顾铭夕的成绩单、并看他现场演示用脚写字、翻书、穿衣等生活技能后,表示愿意接纳他。于是,初三下填志愿时,庞倩和顾铭夕都填了E市一中。庞倩并没有特别关心谢益报哪里,毕竟,谢益要是填广程,填九中,或是填二中三中五中,庞倩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不过,当她得知谢益如他所说的那样报考了E市一中,她心裏还是挺高兴的。
中考在2000年六月举行,六月底时,成绩发放,庞倩和顾铭夕都考得很理想。尤其是顾铭夕,他不仅考了源飞中学的第一,还是辖区内几所初中的第一。
七月初,各个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公布,庞倩顺利地考上了一中,她打过查询电话后,迫不及待地跑去隔壁,抓着顾铭夕的准考证号,帮他也打了一遍查询电话。
顾铭夕哭笑不得:“我成绩比你高好不好,你都考上了,我能考不上?”
“别吵。”庞倩仔细地听着电话里的提示音,最后欢喜地笑起来,“顾铭夕顾铭夕,咱俩都考上一中啦!”
顾铭夕也很高兴,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请你去吃麦当劳吧!”
“先别忙着吃!”庞倩乐呵呵地说,“我先去问我爸爸,我真的考上重高了,他是不是应该遵守承诺呀!啊啊,顾铭夕,我好开心啊,到年底,我们在新房子又能做邻居了呢!”
顾铭夕连连点头:“等你爸爸给了你确切消息,我请你去吃大餐!”
但是,他一直没有等来庞倩的消息,暑假里,庞倩三天都没有踪影。
顾铭夕去501敲门时,金爱华给他开门,说:“铭夕,我们家有点事,你先别找倩倩玩,过几天我让她去找你。”
顾铭夕很担心庞倩,但是金爱华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呢?只能悻悻然地回了家。问问李涵,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就是不肯说。
顾铭夕再见到庞倩时,已经是知道录取消息后的一个礼拜。
庞倩来他家,他的父母都去上班了。庞倩在顾铭夕面前呆呆地坐了好久,顾铭夕也没催问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最后,庞倩说:“顾铭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们走了好远好远的路,问了很多路人,才找到了一趟公交车。
车上没有空调,闷热得像一个罐头,顾铭夕汗如雨下,庞倩却坐在他身边,傻愣愣地像个木头人一样。
沿途风景从繁华到荒凉,甚至还出现了几块田畈地。顾铭夕惊讶地看着车窗外,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总站,顾铭夕和庞倩下了车,触目所及,一片空旷。
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烤着大地,顾铭夕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皮,他眯起眼睛看看四周,又侧着脸,下巴蹭了蹭肩头,抹掉了一些汗,回头看庞倩,说:“找人问个路吧,我也没来过。”
庞倩点点头,两个孩子在路上走了十分钟,才见到了一个建筑工人打扮的男人,顾铭夕上去问了路,庆幸没有走错。
他们沿着男人指示的方向找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正在施工中的、极为开阔的厂房。而厂房边上,则有几幢施工完毕的高层建筑,浅米色的外墙,咖啡色的窗台,设计得极有质感,崭新的房子在阳光下清晰得就像广告上的效果图,那一扇扇玻璃闪着光,晃花了庞倩的眼睛。
顾铭夕和庞倩站在这几幢建筑的楼下,一起仰头看,看了一会儿后,庞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顾铭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停地劝着她,哄着她,问她怎么了,哪里不开心,庞倩就是不回答,只是大声地哭泣。
她足足哭了十分钟,才渐渐停下来,用手背抹掉眼泪,转头看顾铭夕,顾铭夕满身满脸的汗,神情担忧而焦急,见庞倩终于冷静下来,他松了一口气,说:“庞庞,你不要哭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我讲。”
“顾铭夕。”庞倩抽抽噎噎地看着他,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你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过,金属材料公司搬了新厂房后,要改制了。”
“改制?”顾铭夕摇头,“我不知道啊。”
“我也没听我爸爸说过,他们瞒了我好久。”庞倩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地落下来,“顾铭夕,我爸爸下岗了,前几个月就下岗了,他和妈妈怕影响我中考,一直都没和我说。现在我考完了,他们才告诉我。所以……”
在顾铭夕越来越沉郁的眼神里,她说:“所以,顾铭夕,咱们再也做不了邻居了。”
E市主城区的西北部被称为城西,是市政府新开发的工业园区,原本在市区里的大型工厂陆续都搬到了这裏。工厂多了,人就多,人多了,配套的住宅区、医院、学校、公园、商场都得跟上。只是现在,这裏依旧荒凉,还没有人气。
顾铭夕和庞倩站在空旷的大马路边等公交车,车站只有一块牌,连着挡挡太阳的棚子都没有。庞倩不停地回头向远处眺望,这裏高楼不多,几条街外,金属材料公司那几幢二十多层高的住宅楼,就变得格外醒目。
庞倩望着阳光下那几幢浅米色的房子,那些房子真漂亮啊,还带电梯。顾铭夕说裏面的每一套房面积都很大,他们之前站在那房子下面时,隔着栏杆看到小区里有个公园,公园里甚至还有一条溪,溪边有凉亭假山,种着许多的树。显然,金材公司造这些住宅楼花了不少的钱。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和庞倩无关了。
庞倩很想不通,这个公司怎么会这么无情,它有钱将公司宿舍造得这么高档豪华,怎么就没钱留下她的爸爸呢?
从电视里、报纸上,庞倩明白了什么叫下岗。她的爸爸庞水生,十八岁进工厂,工作了二十五年,原本以为会像其他的国企员工一样,做到六十岁安稳退休,甚至于,他是电焊工的特殊工种,还可以在五十五岁提前退休。
可是现在呢?他四十三岁了,因为长年从事电焊工作还落下了一身的职业病。他没有学历,也没有其他的特长,丢了这一份铁饭碗,庞倩完全不知道爸爸以后该怎么办。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了站,庞倩和顾铭夕上了车。她执意要坐在最后一排,顾铭夕只能默默地跟着她。
车子慢慢地向着市区开去,庞倩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萧瑟的街景,忍不住替顾铭夕担起心来,问:“这裏离市里好远,顾铭夕,你将来怎么上学?”
顾铭夕也是第一次来这裏,他的方向感要比庞倩强许多,明白新房子所处的位置的确离E市一中很远,中间甚至还要经过一个城乡结合部似的城中村。
这样的距离,一定是不能骑自行车的,太危险了。顾铭夕想了想,说:“只能坐公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