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豆蔻年华,一起长大(1 / 2)

我的鸵鸟先生 含胭 11868 字 3个月前

这一年的寒假,庞倩和顾铭夕没有在一起玩,两家人聚餐过一次,两个孩子碰了面,也只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聊聊动画片,聊聊寒假作业。庞倩觉得,顾铭夕的态度很客气,而她,似乎不能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撒野了。

新学期开学以后,曹老师真的调整了座位。欲盖弥彰一般,她进行的是全班的大调整。这一次,庞倩被列入了调整的行列,同学们都很惊讶,庞倩和顾铭夕却一直保持沉默。

庞倩最终被调到靠墙那个大组的第二排,几乎和顾铭夕拉了一个对角线。庞倩在收拾书包的时候,顾铭夕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最后,她抱着书包站了起来,轻声地问顾铭夕:“你知道谁是你的新同桌吗?”

顾铭夕没有抬头,却给了她答案:“我和曹老师说了,我不要新同桌,我想自己一个人坐。”

庞倩:“……”

庞倩有了新同桌,那是个叫胡添力的男生,胖墩墩笑眯眯,像个弥勒佛,挺好相处。她的前桌是孙明芳和蒋磊,后桌则是邱丽娜和谢益。

念书以来,庞倩从来没有坐在教室前面过,一开始她着实有些不适应,但是久了以后,她就发现,融入到同学们中间的感觉,真的很好。

尤其,她还坐在谢益前面,下课时还能和他说个话,每次往后传作业、考卷,都能看到他。每一次,都会令她心中小鹿乱撞。

顾铭夕则独自一人坐在了教室最后面。

经过了上学期期末考后的班级调整,(6)班依旧是四十七个人,其中四十六个学生两两而坐,只有顾铭夕,没有同桌。

他变得更加沉默,上学放学都是独来独往,只偶尔会和简哲、刘翰林一起说说话,并请他们帮自己上一下厕所,或领一下饭盒。

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念小学的时候,他的话一点都不少,班里的活动也会积极参加,庞水生和金爱华闲聊时,会说起顾铭夕,说这个孩子真不简单,两个胳膊都没了,也没变得自卑敏感,和庞倩在一起依旧会笑会闹,每天都是笑嘻嘻的。

可现在呢?

庞倩坐在了前面,在大部分时间里,她看不到顾铭夕了。就算是下课时,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头去看他,只能趁着进出教室时,偷偷地看他一眼。

她总是从后门进出,因为那样可以看到他,很多时候,顾铭夕就是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位子上,弓着上身,屈着腿,两只脚搁在课桌上,脚上夹着笔不停地做着题。

只有一次,庞倩要从后门进教室时,看到顾铭夕坐直身体靠着椅背,两只脚踩在地上,空瘪的衣袖纹丝不动地垂在身边,正扭着头望向窗外。

教室里的同学们吵闹得很厉害,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那时是初春,天气很好,操场上的树木过了一个冬天后都开始抽芽,一片绿意盎然。天空碧蓝清透,只浮着几丝云絮,庞倩突然想起自己坐在窗边的时候,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庞倩知道,顾铭夕很少会这样往窗外看,因为他的视线若往这个方向来,会令庞倩觉得他是在看她。于是,她会用笔去戳顾铭夕的腰,凶凶地说:“看什么看!转过头去!”

现在,他身边靠窗的那个位子空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视线,他就这么看着窗外,留给庞倩一个后脑勺,令她猜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顾铭夕突然转过头来,庞倩来不及收回视线,慌张地与他四目相对。

顾铭夕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尴尬,他的眼神静如止水,看了庞倩一眼后,他又脱了鞋,将双脚搁到了桌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初一下半学期的期中考试,庞倩退步了,只考了全班第三十七名,回家后理所当然地被庞水生骂了一顿,所幸没挨打。

蔫蔫地回到房间后,庞倩咬着笔头发了会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成绩会掉得这么厉害。这半个学期,她自认学得还挺认真的,英语老师布置的背诵默写她都完成了,数学作业也从不敷衍。只是,因为和曹老师的那番过节,她打死也不愿意去办公室向老师问问题,做不出的题就只能自己死啃。

她不可避免地会想起顾铭夕。以前,顾铭夕会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题,讲得耐心、细致,一直会说到她明白为止。在这中间,他还要忍受她的胡搅蛮缠、插科打诨,但从来不会和她生气。

不再和顾铭夕同桌后,庞倩曾经试着拿一道数学题去问谢益。谢益也会给她讲,只是,他讲了一遍后庞倩还是没懂,边上的邱丽娜已经露出了揶揄的表情,庞倩就难为情了,说声谢谢后转回身来。后来,她再也不好意思去问谢益了。

这一次的考试,顾铭夕又是年级第一,谢益却只有年级第四,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每天依旧是该吃吃,该玩玩,有一次还喊庞倩一起去打乒乓球。

他问:“螃蟹,你会打乒乓吗?”

庞倩只会一点点,俗称弹弹球,老实地摇头说:“不大会。”

“走,一块儿去玩,我教你。”谢益招呼着周围几个同学,“邱丽娜,胡添力,蒋磊,一起去!”

他是个乒乓高手,小时候似乎跟过教练,如今是打遍全年级无敌手。

几个孩子轮流打球,输五球就换人,庞倩不会打,总是连输五球败下阵来。谢益在边上看不过去,说:“螃蟹,我先教你发球,你发球太差了。”

他走到庞倩身边为她示范,猫着腰,左手抛球,右手甩拍一拉,球就打着漂亮的旋儿击到了网那边,胡添力接是接到了,但球直接就出了界。

庞倩心裏说一声“好帅”,羞答答地望着谢益。

“看清了吗,这是很简单的一种发球,但是球会转,对方就吃你的球,会接不到。”他又为庞倩示范了几次,然后叫庞倩来试试。庞倩大着胆子学着谢益的样子发球,右手一拉拍子,球是转出去了,但直接就飞走了。

几个女生在边上嗤嗤地笑,庞倩知道自己很丢脸,谢益却什么都没有说,小跑着去捡来球,挑着眉毛对边上的邱丽娜说:“笑什么,螃蟹第一个球就会转了,很有天赋好不好。”

他把球交给庞倩后,右手很自然地抓住了庞倩拿球拍的右手,说:“你抛球,仔细看我做。”

庞倩心脏怦怦跳,左手把球抛了起来,谢益抓着她的手腕挥拍拉球,清脆的一声响,球就旋转着过了界,胡添力又一次没有接到球,气鼓鼓地去捡球了。

谢益松开了手,笑着问:“记住了吗?就是那样子用力,用巧劲。”

庞倩“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腕上似乎还留着谢益手掌的温度,暖暖的,暖的她的脸都发烫了。

打完球,几个人一身汗地往教室走,谢益不动声色地走在庞倩身边,低声和她聊起天来:“螃蟹,你和顾铭夕怎么了?为什么这个学期,你都不和他说话了?”

庞倩心裏一惊,谢益说的没错,她和顾铭夕的确很久没有说话了。

她甚至都没有在出门上学时偶遇过顾铭夕,她调整过自己的出门时间,从七点到七点半,但不管她怎么调整,都没有碰到过顾铭夕。而当她到了学校后,过十分钟,顾铭夕就会走进教室。

后来,庞倩反应过来,顾铭夕是故意在她走了以后,才出的门。

庞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益的话,想了半天才扯了个理由:“因为班里那些无聊的男生总是说我和顾铭夕,好烦的。”

谢益有点惊讶:“就因为这个?”

庞倩默默点头。

谢益感到难以置信:“我听简哲说,你和顾铭夕从小到大都是好朋友,你就因为这个而不理他了?”

庞倩:“……”

“这样不大好吧,你舍得?”谢益一边走,一边用球拍颠着球,他很厉害,白色的小球始终在球拍上蹦蹦跳跳。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往一个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懒洋洋地对庞倩说,“螃蟹,你知道吗?顾铭夕刚才一直在看我们打球呢。”

庞倩心裏被重重地一撞,猛地抬头向三楼那扇窗望去,窗边的少年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干脆也不躲了,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庞倩却心虚地别开了头。

在内心深处,她不舍,且后悔。

庞倩不知道自己和顾铭夕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她实在找不到机会、也想不出方法去修补他们的友谊。在学校里,她不好意思去找顾铭夕说话,在上下学路上,他又躲着她。最关键是,现在的庞倩看起来过得很快乐,先不管她成绩如何,她结识了好几个新朋友,周末时也会有同学约她一起出去玩了。

这些快乐是顾铭夕无法带给她的。庞倩有时候会想,也许她和顾铭夕的关系只能依靠同桌来维系,当他们坐在一个教室对角线的两端,就预示着他们会慢慢离开彼此的世界。

庞倩和顾铭夕唯一的一次说话,是在五月初的一个周日下午。

那天,庞倩咬着棒棒糖打开家门时,对面502的门也刚刚打开,门后的少年看到她后愣了一下,原本想要走出来的,一下子就站住了。

庞倩看了他一会儿,扯开嘴角和他打招呼:“嗨,顾铭夕。”

“嗨。”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是走了出来。

他肩上背着一块画板,还有一个帆布的双肩包,庞倩和他一起下楼,问:“你去哪儿?”

“去学画。”他说得很简单,走到二楼时,忍不住回头问她,“你呢,你去哪儿?”

庞倩眨眨眼睛,说:“和王婷婷去新华书店。”

“哦,是去买数学老师说的那本题库吗?”

“嗯。”

“你帮我带一本,行么?”顾铭夕说,“我都没时间去。”

“行。”

“钱……我现在给你?”他在楼梯上站定,说,“在我包里,你要么自己掏一下。”

“下次再给我好了。”

“也行。”

走出楼道,两个人一起往车棚走,顾铭夕抿了抿唇,说:“期末考又要年级调整了,上回调了四个人,这回不知道要调几个。”

庞倩:“……”

“庞……倩。”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再多努力一下吧,别贪玩了,尽量维持在班级前二十五名,以后学了物理化学会更难,要是按现在的成绩,你将来考高中会没把握的。”

庞倩突然就有些气恼了,眉毛一挑,大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努力啊!你凭什么说我贪玩啊!我也想考前二十五名呢,又不是随我说了算的!顾铭夕,你好烦!我知道你是第一!你很厉害!但请你不要来管我好吗!”

说完,庞倩把小包往车兜里一丢,跨上车一蹬就走。她觉得现在的顾铭夕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好为人师了。第一名很了不起吗?谢益成绩也很好啊,但他从来不会和别的同学讲什么考试啊、升学啊、名次啊之类的话题。顾铭夕怎么会变得这么烦!才初一呢,他干吗老要想到两年后的事啊!真没劲!

这以后,庞倩和顾铭夕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她帮他买来了那本题库,但并没有亲手交给他,而是托李涵转交给他。

五月下旬时,金属材料公司在城西的新厂房已经开始施工,顾国祥因此出了趟差,去北京的兄弟单位做考察,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家里只剩下了李涵和顾铭夕,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却在一天晚上陡生波折。

那天晚饭后,庞倩在自己房里做作业,金爱华在洗碗,庞水生则在看新闻。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接着就响起了巨大的敲门声,还夹着顾铭夕惊恐的声音:“叔叔阿姨!叔叔阿姨开开门!救命啊!叔叔!开开门!救命啊!救救我妈妈——”

金爱华赶紧去开门,庞水生和庞倩也都从房里跑了出来,门一打开,顾铭夕的样子让他们都吓了一跳。他赤着脚,脸色惨白,神情慌张,白色衬衫、灰色裤子上满是鲜红的血迹。

庞水生第一时间冲去了顾铭夕家,在洗手间的地上发现了昏迷的李涵,她流了很多很多血,浸得裤子都湿透了。庞水生冷静了一下,吩咐金爱华赶紧打120,又让庞倩去拿大浴巾,裹在李涵身上为她取暖。

顾铭夕一直站在洗手间门口,神情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庞倩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身子一抖,转头看她,眼神一片茫然。

救护车来得很及时,庞水生随车送李涵去医院,金爱华稍微收拾了一下,带着两个孩子打车跟了过去。

李涵在做手术时,庞水生辗转地联系到在北京的顾国祥,顾国祥心急如焚,定下了晚上十点多的机票,说立刻回来。

顾国祥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金爱华在病房里守着手术后的李涵,庞水生在走廊上照顾着顾铭夕,连着庞倩也在医院里熬夜。

看到风尘仆仆跑来的顾国祥,庞水生立刻迎了过去,顾国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涵怎么了?”

庞水生拍拍他的肩,说:“国祥,你先冷静一下,阿涵没有生命危险,她是……意外流产了。”

顾国祥震惊极了:“阿涵怀孕了?!”

“你不知道?”庞水生有点尴尬,“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庞水生陪着顾国祥来到顾铭夕身边,顾铭夕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变成了可怖的暗红色,他抬头看到自己的父亲,立刻站了起来。

“爸爸。”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沙哑得厉害。庞倩本来已经困得在椅子上睡着了,此时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看到顾国祥站在顾铭夕面前,问自己的儿子:“铭夕,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顾铭夕轻轻地摇了摇头,开始说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放学回家后,我和妈妈吃了饭。然后,我们去超市买了些东西,我的颜料没有了,明天上课要用,妈妈说就当饭后散步。东西买回来以后,妈妈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就去上厕所,结果她一进去,就摔倒了。我跑过去看,她……她流了很多血,说肚子疼……我……我没办法把她扶起来,就去找庞叔叔了。”

顾国祥沉吟了一下,问:“你和妈妈去超市除了买颜料,另外还买了什么?”

“买了作业本、圆珠笔,还有衞生纸、洗发水,还有……”顾铭夕很仔细地回忆着,“还有米,妈妈买了一袋米,说家里米快吃完了。”

庞水生的面色凝重起来,顾国祥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问:“米,是多少斤的?”

“大概……是十斤。”顾铭夕注视着父亲的眼睛,“爸爸……”

“好了,别说了。”顾国祥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妈妈从超市,一直提着那十斤米,还有其他东西,一路走回来?”

顾铭夕点了点头。

顾国祥突然凄惨地笑了起来,身子都晃荡了一下,庞水生急忙扶住了他,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说:“水生,你瞧,你瞧!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庞倩其实不懂顾国祥问的那些问题和李涵生病有什么关系,但是她知道顾国祥说的最后那句话,是在讽刺顾铭夕。

显然,顾铭夕也知道,但是他和庞倩一样迷茫。他低着头站在那里,眼神里有些不知所措,脸色很差很差。他的衣衫凌乱,上面血迹斑驳,衬衫的短袖空空地悬在身边,身子微微地发着抖。

两天后的早晨,顾铭夕起床,嘴裏咬着一支“不求人”,低头用棍子那端的小爪子扒拉着松紧带裤腰,给自己穿上了裤子。然后他又咬来一件T恤,坐在床上,双脚撑开衣服下摆,弯腰将衣服套在了身上。

夏天到了,他穿衣服已经很熟练,只要有一支“不求人”,就完全不需要他人的帮忙。

顾国祥已经去上班了。顾铭夕穿好衣服,去衞生间洗脸刷牙,所有的事都用脚完成,慢是慢了点,但全部都可以自己做。洗漱完毕,他去冰箱里咬出一袋面包,用嘴咬开包装后,直接放在桌上,低头吃完。最后,他去到父母的房间,弯腰对躺在床上的李涵说:“妈妈,我去上学了,你自己没事吧?”

李涵睁开眼睛,对着顾铭夕笑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虚弱地说:“妈妈没事,等一下你奶奶会过来的,你管着自己就行。”

“嗯。”顾铭夕点点头,“那我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别骑车了。”

顾铭夕愣了一下,点点头:“我知道了,妈妈再见。”

他背上书包出门下楼,走出楼道,他看了看车棚方向,看到了自己的那辆自行车,思考了一会儿后,他向着大院的大门走去。

从家里走去学校,需要四十五分钟,顾铭夕在街上大步走着,他走得很专心,几乎目不斜视,也不会去在意路人凝聚在他身上的异样目光。

初夏时节,天气微热,他走得有些快,慢慢的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薄汗。这一条路,顾铭夕走了不止一次了,只是这一次,他越走越觉得奇怪,心裏渐渐浮起一阵毛毛的感觉,终于,他停下了脚步,倏然转身。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穿着粉紫色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站在他身后五、六米远处,见他转身,她也停下了脚步,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

顾铭夕目光平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庞倩则歪着头看他,还吐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金色的晨光披洒在顾铭夕的身上,他迎着朝阳,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久违的笑容是那么熟悉,温暖地击中了庞倩的心,她痴痴地看着他,随即,也绽开了微笑。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站在街上相视而笑,庞倩晃晃悠悠地走到顾铭夕面前,抬头看他,皱皱鼻子说:“别笑了,虎牙又露出来了,好幼稚。”

顾铭夕立刻就闭上了嘴,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问:“你在干吗?”

“什么干吗?”庞倩装傻,“我去上学啊。”

“你为什么不骑自行车?”

“我高兴。”庞倩扬着下巴问他,“你又为什么不骑自行车?”

他收起笑,默了一会儿,说,“我前些天骑车回家,被人撞了一下。”

“啊?撞伤了吗?我都不知道!”庞倩伸手去拽他衣服,“你有没有事啊?”

顾铭夕扭着身子躲了一下,低声说:“摔的时候,腿上擦破一块皮,有块大淤青,其他没什么。”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笨死了!”庞倩埋怨着,立刻蹲下去掳顾铭夕的裤脚。

“说了是人家撞我,又不是我撞人家!”顾铭夕躲不开,裤脚已经被她掳起,她看到了他小腿上的伤疤,真的是挺大的一块。

“有没有去医院啊?那人赔钱没?”庞倩着急地问,手指去碰碰那块破了皮的淤青,顾铭夕疼地后退了一步:“很疼的!别按!”

他用脚尖轻轻地踢踢庞倩,“起来啦,别看了。”

庞倩板着脸站起来,又问他:“抓住撞你的人了吗?”

“我怎么抓啊?”顾铭夕耸耸肩,空袖子晃啊晃,“那人撞了我,一下子就跑了,把我车都撞坏了。”

庞倩噘起嘴:“你怎么都不说的。”

“和谁说?”顾铭夕又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好了。”

“那你这几天就走路上下学?”

“嗯。”

“那得走好久!”

“还好,路上可以默背英语课文。”

“你真没救了!”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走在路上,一会儿后,庞倩说:“顾铭夕,以后咱俩还是一起上下学吧。”

放学后,庞倩和孙明芳一起下楼。孙明芳个子娇小,性格内向,与大大咧咧的庞倩做了几个月的前后桌,两人关系竟变得很不错。

平时,两个女孩都是一块儿骑车回家的,可是这一天,庞倩说自己没骑自行车,要坐公交车回去。

孙明芳往车棚去了,庞倩就哼着歌儿走出了学校大门,她沿着大街一路往西走,一边走还一边四下张望,走了几分钟后,边上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庞庞。”

庞倩回过头去,发现顾铭夕竟是等在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旁,她哭笑不得:“你怎么站在这儿呀。”

“这儿不容易被人发现。”顾铭夕抬头看看顶上漆黑的雨棚,走到庞倩身边,微微一笑,“走吧,回家了。”

庞倩还是笑个不停:“咱们这样子好像特务接头。”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说咱们俩么。”顾铭夕淡淡地说,“不让他们看到就好了。”

庞倩张张嘴,很想和他说自己其实已经不在意了。谢益说的对,她和顾铭夕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感情,哪能因为班里那些无聊的男生而受到影响。但是看着顾铭夕清淡如水的眼神,庞倩又觉得自己要是说了会显得挺矫情的,于是也就闭了嘴。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庞倩跑去路边小卖店买了一支棒冰,一边舔着一边走了回来,顾铭夕站在车站里等她,看着她舔冰棍儿的馋样子,失笑出声:“庞庞,你是不是每天放学路上,不吃点儿东西就不肯回家啊?”

“胡说!我哪有!”庞倩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今天这么热,我只是口渴了。”

以前,她对他也常有这样亲昵的举动,掐他,打他,呵他痒,再小一点儿的时候,他们甚至会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打打闹闹。顾铭夕从来不躲庞倩,也不会在她面前刻意掩饰自己残缺的身体,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在庞倩打了他一下后,他往后退了一步,离她远了些。

庞倩愣了一下,手还挥在半空中,最后悻悻然地收了回来,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舔棒冰,顾铭夕也不再说话。几分钟后棒冰吃完,公交车也来了。

晚高峰的公交车很挤,庞倩和顾铭夕上车时早没有座位了。庞倩投了两个硬币,和顾铭夕一起往车厢里走。

这样的天气,顾铭夕穿的是短袖,他残缺的身体很是醒目,司机开了让座提示音,车厢里反反覆复地回荡着一个女声:“请给有需要的乘客让个座,谢谢。”

这提示音不响还好,响起来后,有许多乘客开始打量顾铭夕,但是却一直没人让座。

顾铭夕脸上倒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找了一根立柱倚靠着站定。

车子启动,顾铭夕侧着身子,用肩头抵着立柱,双脚微微叉开以保持平衡。庞倩站在他身边小心地护着他,一只手抓着立柱,另一只手轻轻地拢在他的腰上。

顾铭夕有些抗拒,动了动身子想避开她的手,庞倩瞪他一眼,小声说:“别动,你是不是想脚上再摔一块淤青出来呀?”

顾铭夕就不动了,别开了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的店铺,路人们疲惫却鲜活的面孔……他竭尽所能地转移注意力,无奈腰上的皮肤实在太敏感,薄薄的布料挡不住庞倩掌心的温度,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服,指尖随着车厢的晃动在他身上小小地摩擦着。

他有些心猿意马,随即又为自己这样的念头而感到羞愧。

庞倩悄悄地看着顾铭夕的侧脸。他的头发剪得挺好看,没有谢益那么长,发质也不像谢益那么柔顺,而是又短又碎,头顶毛茸茸的,在阳光下会泛出健康的光泽。而他的侧脸……庞倩发现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有好好地看顾铭夕了,难道真的是距离产生美么?这时候看到他流畅的面部线条、挺直的鼻梁和轮廓鲜明的眉峰,庞倩不得不承认,顾铭夕真的挺帅的。

然后,她又有了一个神奇的发现。

“顾铭夕。”

庞倩叫他,男孩子不得不回过头来,脸色有些不自然,问:“干吗?”

“你是不是长高了?”庞倩踮起脚尖比了一下,压着声音惊喜地说,“呀,你真的长高了!上学期我还在你耳朵这儿呢,现在只到下巴了,你都快比我爸爸高啦!”

顾铭夕脸有些红,小声说:“好像是高了点儿,我妈妈说,春天最容易长个子。”

庞倩傻呵呵地笑着:“你将来会不会长得像你爸爸那么高,那就太帅了!”

这时,公车司机踩了一脚刹车,顾铭夕没法儿抓柱子,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庞倩情急之下就搂住了他的腰,帮他稳下了身体。

终于有乘客意识到这个没有手臂的男孩站着挺危险,起身给顾铭夕让了座。顾铭夕脸红红的,庞倩还以为他是因为别人让座而不好意思,推着他的腰就让他坐了下来,还把两个人的书包都堆在了他的腿上。

庞倩觉得顾铭夕怪怪的,都不怎么说话,只顾着往车窗外看。到站以后,两个人下车,还得走十分钟才能到金材大院,顾铭夕终于开了口:“庞庞,我回家去和我妈妈说一下,其实我的脚已经不怎么疼了,以后,我们还是骑车上下学吧。”

庞倩奇怪地问:“为什么呀?”

“坐公车太麻烦了。”顾铭夕很认真地回答她,“走路的话,你又走得太慢了。”

庞倩:“……”

顾铭夕笑笑:“你放心,我的车已经修好了,可以骑的。”

庞倩担心地问:“那你要是再摔跤怎么办啊,以前我和你骑,你都摔了好几回了。”

顾铭夕神情温和:“普通的摔跤没关系的,别告诉我妈妈就好。”

他说到了李涵,庞倩忍不住问:“对了,你妈妈好点了吗?”

“好很多了。”顾铭夕眼神黯了一些,回答,“医生让她卧床休息几天,说没有大问题,这些天我奶奶在照顾她。”

“那就好。”庞倩想到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心有余悸。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顾铭夕和李涵身上都是血,他家的洗手间地上也是血迹斑斑,客厅地砖上还留着顾铭夕的血脚印,一路延伸到门外,最后停留在庞倩家的大门上。

他是用身子撞的门,还用脚踢,金爱华后来拿清洗剂洗了好久,才洗净大门上的血迹。

有一个问题,庞倩一直没弄明白,在顾铭夕面前她也不爱藏着掖着,问:“顾铭夕,你爸爸那天为什么那样子说你啊,他是什么意思啊?”

顾铭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妈妈的小宝宝没了。”

“我知道啊。”庞倩还是不明白,“我妈妈说那是意外,不关你的事,你爸爸干吗要说你啊?”

“你知道的,我爸爸一直都想再生个小孩。”顾铭夕平静地说着,“小宝宝没了,他肯定很失望。而且,我也是有点责任的,要是我没提去超市,我妈妈就不会买米了,她不买米,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还有……我要是有手的话,我也能帮我妈妈提东西,这样子她也不会有事。”

庞倩没听懂:“这和买米有什么关系啊?和……和你有没有手也有关系?”

顾铭夕瞥她一眼,“啧”了一声:“你还是小孩儿,你不懂。”

庞倩不乐意地喊:“你才是小孩儿呢!”

见她张牙舞爪的样子,顾铭夕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耐心地给她解释起来:“我奶奶说,女人有了小宝宝,尤其是前三个月,不能拿很重的东西的。行动要特别小心,要不然很容易流产,电视里也有这么演的。况且我妈妈都四十岁了,怀孕本来就很危险,容不得一点疏忽,哪里能提那么重的米,还从超市一直走回家啊。”

庞倩愣愣地听着,又噘起嘴说:“可是,这也不是你的错嘛,你爸爸怎么能那样子说你啊。”

顾铭夕只是笑:“我爸爸也是担心我妈妈,气糊涂了。”

庞倩心中突然想起一个状况,有点担忧地看着顾铭夕,说:“你爸爸妈妈将来要是真的再生一个小孩,那不是比你小很多很多啊,到时候你都二十多岁了,你的小弟弟或小妹妹才刚念书呢,那可怎么办?”

顾铭夕想象了一下,笑道:“什么怎么办?那不是挺好的么。”

“哪里好啦?”

“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赚钱了,我可以带他去吃好吃的,给他买玩具,买衣服。”顾铭夕笑眯眯地看着庞倩,“我爸爸一定很喜欢他,他也一定会是个很可爱的小孩,这样难道不好么?”

庞倩实在想不出这样究竟有哪里好。她难以想象自己的爸爸妈妈在这时候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她一定是接受不了的。还有,顾铭夕没有胳膊,难道就不怕他的爸爸妈妈有了小宝宝后,会不管他么?

虽然不是自己家的事,但庞倩爱操心,她总是觉得顾铭夕的爸爸妈妈还是不要再生小孩的好。她觉得自己得打消顾铭夕想有个弟弟或妹妹的念头,对他说:“你别忘了,你家才三个房间,你爸爸妈妈一个房间,你一个房间,还有一个书房,你爸爸妈妈要是再生一个小孩,他住哪里去啊,难道和你一个房间吗?到时候说不定你会被赶出来睡阳台呢!”

顾铭夕被她的异想天开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摇头说:“不会的。”

“怎么不会啊?”

他看着她,轻声说:“你忘了,我和你说过,公司在城西的新宿舍已经在造了。那是电梯房子,最小都有90方,最大的有120方,我爸爸说,他已经拿到换房指标了,大概再过两三年,我们就要搬过去了。”

又一次听顾铭夕说了换房子的事后,庞倩磨了庞水生很久很久。她从顾铭夕这裏问来了一些重要信息,金属材料公司的新老员工都可以申请新宿舍,以资历、职称、职位、对公司的贡献作为审核标准。无房户需要满足的条件更为苛刻,有过福利分房待遇的老员工则可以申请换房,但需要交回老房子,并缴纳几万块钱作为以小换大的房屋补偿。

庞倩其实不是想住大房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理,知道顾铭夕要搬走后,她心中是各种不舒服、舍不得。她缠着庞水生让他递换房申请,庞水生是真的觉得没必要,金材大院的房子已经足够大了,地段又是市中心,换到城西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还要多交几万块钱,这不是穷折腾么。

最后,庞水生被庞倩缠得没办法,开始和她讲条件。

“爸爸递申请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你要考上重高。”

庞倩:“啊?!”

庞水生抽起一支烟:“两年后你中考,要是考上了重高,房子造好咱们就搬家。要是没考上,爸爸就去把申请拿回来,当没这回事。你答应吗?”

庞倩咬着牙:“爸爸,你会不会骗我啊?”

庞水生敲她一个爆栗:“爸爸几时骗过你?怎么,没信心?”

庞倩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小时,握拳答应:“谁没信心了!成交!”

几天后,庞水生一纸换房申请递到了公司,庞倩则带着书包敲开了顾铭夕家的门。

她走进顾铭夕房间时,男孩子惊讶极了,庞倩坐在他面前,噼里啪啦地从书包里往外掏课本文具,一边掏一边说:“顾铭夕,以后我天天都来你这儿做作业,我不懂的题,你帮我讲。”

“哦……”顾铭夕点头应着,忍不住问,“庞庞,你怎么了?”

“没什么。”庞倩抬头看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顾铭夕,你能让我考上重高吗?”

金爱华和庞水生一块儿看电视的时候,问他:“你真的想换房呀?”

庞水生一瞪眼:“怎么可能。”

“那你还递换房申请?”金爱华不解,“还和倩倩那样子说,我看小丫头都当了真,这些天可用功了。”

庞水生挥挥手:“咱女儿你还不了解?就她那水平,三分钟热度,能考上普高我都得放鞭炮了,还重高!”

金爱华不爱听这话:“倩倩又不笨,万一她真考上了呢?”

庞水生笑了:“倩倩要真能考上重高,这房子我乐意换啊!你还有十年才退休,我还得再干十九年,厂子搬去城西,咱俩每天坐厂车上下班也很辛苦的,还不如直接住到新宿舍去,运气好的话,还能和国祥、阿涵再做邻居。”

金爱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是不想再和国祥、阿涵做邻居了。”

“为什么?”庞水生很惊讶,“你和阿涵不是像亲姐妹一样的么?”

“因为倩倩啊。”金爱华叹口气,“我总觉得,铭夕挺喜欢我们家倩倩的,倩倩和他闹,他也从来不生气。这以后他俩再大一点,早恋了可怎么办?”

庞水生哈哈哈地笑起来:“你胡说什么哪,想的也太多了吧,他俩才多大呀,还早恋。”

“笑什么!”金爱华捅捅庞水生的手臂,“我说真的,你说以后倩倩和铭夕要是谈对象,那可怎么办?”

庞水生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说:“先不提这是十几年后的事,就算倩倩要和铭夕谈对象,也没什么嘛,铭夕多好的孩子啊,咱家和他家知根知底的,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金爱华难以置信:“庞水生你疯了吗?顾铭夕没胳膊的呀!他以后就算念了大学,毕业都不一定找得到工作的。还有你晓不晓得,阿涵和我讲,铭夕生活上有很多事要别人帮着做的,出门在外都没法子自己上厕所的!你想让我们倩倩嫁过去给他做保姆啊?你看我们倩倩,到现在会做几件家务,我可不想她嫁给铭夕去吃一辈子的苦。”

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脑袋瓜探了进来,语气讨好地说:“妈妈,我写完作业了,能来看会儿电视吗?我看十分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