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二(1 / 2)

“又涵哥哥,我们的婚礼在复活节岛上举办。你知道复活节岛吗?在智利。嗯,我想你也是知道的。那里阴晴不定,虽然经常会突然下暴雨,但天晴的时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拥有最美的日出和日落。我们运气真好,在岛上几天,每一天都是晴天。只有最后一天当我们离开前,一场暴雨突然而至,但好幸运,只是三十秒就停了。我们都被淋湿了,你在雨中吻我。走的时候,天上出现了两道彩虹——你见过双彩虹吗?”

再次去墓园看望宁姝时,从白鸽扑棱翅膀的飞翔声中,叶开想起了第一次来这儿时的阳光,和那时候在高尔夫电瓶车上的昏昏欲睡。那时候陈又涵问他想去哪里结婚,他回答的是,要阳光最好的地方。

心仪的地方其实是南意或南法,科莫湖周围的vil哪一栋都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甚至已经开始委托婚庆机构去询问档期查询历史天气。

心意的转变就在一瞬间,是杜唐老师在日式小酒馆递过最新译作《拉美诗选》的那个奇妙时刻,翻开扉页,当仁不让的第一位诗人——当然就是聂鲁达。

“我记得那时候在天翼遇到你,你还在上高二,你喜欢那句「你是我每日的梦想」,”杜唐流露出回忆的神态,转瞬即逝,“这是我重新出版的精选集,也许你会喜欢。”

叶开接过,杜唐又转向陈又涵:“婚礼在准备了?”

陈又涵啜饮一口清酒:“嗯,意大利,还在选地方。”

杜唐讶异地挑眉:“我因为会在南美洲。”

“他要阳光最好的地方。”

杜唐不带情绪又理所当然地反问:“还有哪里的阳光比南美更充沛?”

叶开翻着书,闲聊般地问:“为什么是南美——”话音戛然而止,在聂鲁达的篇章,「你是我土地上,最后一朵玫瑰」单独印在开篇。

杜唐微微一笑,“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聂鲁达和他的玛蒂尔德在复活节岛上旅行了十天,下一个十年,他用这笔充沛的爱情和复活节岛的阳光写出了二十五首诗。智利是荡漾着诗意的,不仅仅是阳光,就像那一年诺贝尔给他的颁奖词写的那样,他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和梦想。”

叶开定定地注视着他,握着书脊的手涌起一阵接一阵的酥麻。

他后来给杜唐写了一封感谢信:

「杜唐老师:

自从上次在居酒屋里听你提起了聂鲁达,我的心情就难以平静。在日复一日的梦境里,我反复背诵智利的太阳、雨水和森林,想起他的「我要的天长地久,大地上的幸福」。你的话和译作不仅带我去到了热烈的南美洲,也把梦里的我冲上了聂鲁达漫步过的海滩。又涵哥哥取消了意大利的预定,他调侃说违约金应当由你支付。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给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可以在复活节岛上当面感谢你。」

一封烫金丝绒请柬上,印着叶开和陈又涵的名字。

复活节岛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岛。从这里出发,要往东走3500公里才能到达智利,要往西航行7500公里才能到达澳大利亚,往北5000公里才是美国南部,往南跋涉4500公里,便到了更为隐秘的南极大陆,而离之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岛屿,也足在3000公里以外。也就是说,在3000公里的范围内,复活节岛与世隔绝,被完全的孤寂包裹。

要抵达复活节岛,只能从圣地亚哥乘坐智利航空飞行五个半小时,或者是从4000公里外的大溪地岛出发。更糟糕的是,这个面积只有167平方公里的孤岛上,只有一家五星级度假村,而虽然名义上是五星,也仅仅真的只是名义上的五星而已。

为了解决宾客的出行和住宿问题,陈又涵直接包了一艘邮轮。

顾岫做完成本核算,整个人都被震惊到麻木。是的,他知道每年夏季都会有邮轮从大溪地出发做法属群岛环游,也知道这些客人当然要住豪华五星,也他妈的知道一趟趟包机是很费时费劲……但他没想到陈又涵直接包了邮轮。

成本直接飙到了八位数。

“不是,这艘船有一千间客房。”顾岫欲言又止。

“我知道。”

“但你只有不超过两百位客人。”

陈又涵抬腕看表步履匆匆:“谢谢提醒——项目方到了吗?”

“马上——邮轮公司今天给我回了邮件,你如果确定的话——”

“确定。”

顾岫无语凝咽,三观在泥石流中被久久冲刷,直到会议开始都还没缓过神。

叶开听完计划也觉得荒谬。复活节岛的确是他的心动之选,但他的设想只是包机,客人可以飞洛杉矶或亚特兰大,由之中转到圣地亚哥,随后再搭乘专机前往岛上。至于住宿,两百位客人,岛上的那家五星度假村完全可以容纳,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奢华酒店,但其实并不差。

费用由陈又涵个人出资,他眼都没眨,晚上睡觉前叶开揪着他的衣襟躺进他怀里,小声说:“好浪费。”

“不会。”圈里多得是结个婚放烟花就放几百万的,他后面添个零包艘邮轮,还给消灭雾霾事业做贡献了。陈又涵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静了静,说出真心话:“宝宝,这一生我们只有这一次婚礼。”

叶开仰起脸,落地窗外宁市的霓虹华彩倒映在他眼底,让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也显得剔透明亮。

陈又涵垂首,亲了亲他的唇角:“不要留下遗憾,这一辈子你都不用做选择题。”

专机划破南太平洋上空的云层。

从天空上俯瞰,复活节岛像一个三角形,空乘为他们拉上舷窗,介绍道:“复活节岛由三个海底火山喷发后形成,如果在岛上有时间,还可以去看到位于三个角上的三座火山口。”她甚至开玩笑说:“三角形是几何里最稳固的形状,说明复活节岛永不覆灭。”

聂鲁达是智利人尽皆知的浪漫大师,空乘用自豪的口吻说:“岛上有唯一一片白沙滩,那里的棕榈树是智利海军专门运送过去的,大诗人聂鲁达就曾在那里留下足迹。”

她注意到两人始终亲密的姿态,微微一笑后留下香槟和玫瑰:“祝两位先生蜜月愉快。”

说起蜜月,脑海中便回想起斐济的海和月光,大床上撒着花瓣,英国管家和德国船长绅士优雅的祝福。他唇角上翘:“又涵哥哥,我们的蜜月早就被透支掉了。”

陈又涵大约和他在这一秒想的是同一件事,才会立刻反应过来,用带着宠溺的戏谑问:“点到为止,好聚好散?”

叶开“嗯”一声,理所当然地说:“跟两辈子三辈子十辈子比起来的点到为止,等我们一起死了,当然也就是好聚好散了。”

他上次看了关于一对老人的报道,一个先走,另一却仿佛有预感,平静地处理完后事后,也毫无预兆地去了,是无疾而终。不知道哪里来的天真执念,他固执地认定自己也会用这样的方式谢幕。陈又涵那时候抱着他哄着他:“怎么会?等我们都死了,你就是陈家和叶家最长寿最厉害的家长,所有人都爱你怕你,你说一不二,他们全都听你的。”

叶开笑得不行,觉得这个老年生活也很有诱惑力。但心里空落落的缺了一角,他没有说出口,想问,又涵哥哥,如果我一回头想找你,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呢?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你,你看到了,会心疼的吧。既然心疼,不如带我一起走好了。像小时候那样,像向来的那样。

他们先登岛,婚庆团队紧随其后。位于赤道的南美洲国家厄瓜多尔拥有每天长达十二小时的充沛光照,盛产着全世界最好的玫瑰,婚礼所用的花材便全部采自这里后空运至岛。

复活节岛那么小,开车两个小时便可以环岛一圈,叶开落地后就拉着陈又涵去租车。岛上的租车行不多,不像什么塞班古巴,到处都是缤纷热情的古董车,这里的车大多都已年事已高濒临退休了。

叶开挑了一白色的,车行老板:“这是我们这里服役最久的一辆。”

陈又涵叼着烟慵懒嘲讽:“漂亮,真会挑。”

叶开嘴硬:“你不懂,就是要最老的才有寓意。”

陈又涵给他懒洋洋地给他鼓掌:“好,有寓意,你开。”

……结果是手动挡。

叶开不开跑车,驾照学的就是自动挡,坐在驾驶座上静默三秒后默默下车绕回了副驾驶:“……亲爱的又涵哥哥,您请。”

陈又涵一手搭着车门,弓腰看他:“叫老公。”

他一身亚麻白衬衫,指间夹烟,身高腿长的一身倜傥不羁,在南半球的阳光中使起坏来也让人鬼迷心窍。

叫就叫,反正这里也没有中国人。

叶开:“老公。”

毫无情绪,仿佛学渣在叫老师好。

陈又涵应他一声“乖”,坐进驾驶座。果然是有点年头了,连气味都不太对劲,档位的皮革甚至都已经脱落。他插入钥匙点火,问:“买保险了吗?”

也就是多余一问,哪有不买保险的。谁知叶开老老实实地说:“没有,老板说这里没有保险这回事,因为这个岛上最危险的驾驶情况就是突然蹿出一匹马,而这种概率跟彗星撞地球差不多。”

陈又涵:“……”

算了算了,车坏了赔得起,人坏了……呸。

挂档踩油门,引擎声也很感人,充满着一个肺病老年患者咳着嗽还要出来返聘重返工作岗位的敬业感。风从半开的窗户中涌入,叶开乖乖提醒:“又涵哥哥,老板说不要超过五十迈,否则车子可能会散架。”

陈又涵:“……”

他是来结婚的还是来体验生活的?

烟都他妈吓掉了。

车停半路,陈又涵解开安全带:“过来。”

叶开搞不清状况:“干嘛?”

人不动,陈又涵只好主动倾身过去,捧住他的脸吻住。

吻了片刻,唇分,听到他半真半假地说:“谁知道会不会出事?先亲一下死了才不会亏。”

话是这么说,吊儿郎当的纨绔劲儿上来了,一个不小心就飙到了七十迈。风迎面而来,带着海洋的暖意,叶开从车窗伸出手,风穿过五指,像五指穿过水流。

“又涵哥哥,这里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但这里的孤独是带着浪漫的。”

陈又涵扶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应一声,说:“我还活着呢。”

叶开笑了一声,天真地说:“好吧,我只有浪漫,没有孤独。”

一望无际的火山草原夹着笔直的公路,陈又涵放心地把目光从前路上收回来,转过脸看了叶开一眼。是洋溢着笑容的脸,嘴角很甜地上扬,阳光晒在他白净的皮肤上,他年轻的脸迎着阳光,没有一点阴影。

是完全的、灿烂的明媚。

陈又涵确认了他此刻灿烂的浪漫,便也确认了自己爱他的全部意义。

整个复活节岛只有一个小镇HangaRoa,沿着柏油马路径自向西北方向开,就到了岛上唯一的墓地——或许也是世界上最偏远、最孤独的墓地。

在重复的蔚蓝海面和绿色草原间、靠近大海的断崖上,这里拥有着167平方公里唯一的一抹它色,是香槟橙,浓郁而斑斓。

陈又涵以为是片花海,或者什么人的花圃,下车之后才知道是墓园。

鲜花盛开,长草萋萋,一排排石刻木雕风格浓郁的墓碑和十字架错落矗立。

墓地里有人群聚在一起。

东省人都迷信,或者说是讲究风水与彩头、忌讳。婚礼前遇到葬礼,如果是老人家便要说晦气了。

叶开安静站着,感到陈又涵握紧了自己的手,他回首抬眸,勾了勾唇:“没关系的,又涵哥哥。”

穿着沙滩服和T恤的岛民抱着吉他和乌克丽丽,小小迷你的手风琴奏出悠扬的像风一般的歌声——原来是一场葬礼。但那么欢乐,唱着歌,跳着舞,喝着啤酒,像春日下的一场郊游宴会。

音乐停止,刚才还弹着吉他的人慢慢走近墓碑——深深地轻吻,紧紧地拥住。

海浪声体面地模糊一切哭泣,寂静中,只听到蟋蟀在草丛间一声长一声短的鸣叫了。

叶开还记得他是来看日落的。

整个复活节岛还留存着上百座摩艾石像,而阿胡Tahai是距离小镇中心最近的摩艾石像,这里有公认全世界最美的日落。其实步行就可以前往,但两人在周围兜了兜风,直到快临近日落才回到了这里。车随意地停在路边,并不存在挡了谁的路、或是违停违章的顾虑,有种散漫的自由。

摩艾石像都坐落在草原上,从公路边走向海边草原,看到当地人放养的奶牛低头吃草,叶开终于报了当年在香港麦理浩径的仇:

“喂,陈又涵,别吃了,你看你——”

话没说完,陈又涵悠悠地说:“老牛吃嫩草,天经地义。”

叶开:“……?”

凭什么?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讲不过!

气呼呼地要报复,陈又涵俯身,从漫溢着温柔生命力的原野中掐起一朵淡粉色的花——

“小花老师,别生气,你看,你今天开得多漂亮。”

叶开瞪着他,就算被哄一千次,心跳也还是会加快,嘴角终究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翘起。陈又涵觉得他无论如何都可爱,任性的明知故犯的骄纵可爱,这么好哄的个性也可爱。宽大的手掌牵起叶开的手,叶开牵着小粉花,两人一起走向草原的深处。

到底还是存了报复的心思,看到一头壮硕的公马嘶鸣着骑上另一头母马,叶开做作地惊呼:“天啊陈又涵你——”

他讲不下去了,自己先笑倒,被陈又涵按到怀里捉弄,又爱又恨地问:“我什么?”

叶开笑得喘不上气:“救命!我错了错了错了——”

等着看日落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席地而坐握着酒瓶,都好笑地看着他们。叶开觉得脸烧得慌,不知道是不是被夕照晒的,总而言之透着红。

离摩艾石像不远的地方坐落着一栋简易的小酒馆,原住民戴着草帽,正低头鼓捣他的小手风琴。陈又涵买了两瓶精酿,与叶开在草坪上一起坐下。南美人的热情和他们肤色一样深,在等待日落的过程中边弹着吉他唱起了歌。是西班牙语的,听不懂,只觉得旋律那么朗朗上口,甚至飘进了梦里。在夜晚的南太平洋上,叶开常常梦到这段旋律,梦里便像此时此刻一样,被金色的光辉笼罩着。

公元四百至六百年间,波利尼西亚人乘风破浪,从马克萨斯群岛来到了这个富饶的小岛上,并开始建造这些巨大的摩艾石像。千百年过去,日升月落,月升又日落,当初照着这些石像的阳光,与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不同。

叶开枕着陈又涵的肩膀,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一起好好地看一场日落。

都忙。忙工作,忙学业,忙社交,忙应酬。

“又涵哥哥。”

“嗯。”

“黄昏真美。”啤酒瓶交颈相碰,发出清脆的干杯声,叶开抿了一口,从苦的深处泛上回甘,“等我们老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呢?”

日落磅礴静谧,孤岛的草原鼓荡着风声,风声里似有行歌。这里没有高于三米的树,从三座火山口蔓延而下至海边断崖的,便只有匍匐的柔软的绿草。

“杜唐老师来吧,他上船了吗?”宾客接待由两边长辈和陈又涵做,他只请了自己真正要好的一些同学朋友。

“在船上。”

叶开才略略放下心不过一秒,心口又猛地一提:“完了……施译也在船上。”

陈又涵无奈地看他:“你才发现?”

叶开面无表情:“……我才发现。”

“看缘分吧。”他云淡风轻,“杜唐那个人不需要担心。”

两个背包客与他们擦身而过,英语隐约飘进耳中。

「听说岛上有一场婚礼。」

「在哪里?」

「我猜应该在沙滩上。你看到那些玫瑰了吗?」

他们用fabulous来形容这场婚礼和玫瑰。叶开静静听着他们讨论自己的婚礼,像个旁观者,心里涌起奇妙的感觉。这两个英国人一定不会知道,fabulous的主人公正牵着手从他们身边经过。

晚上住在岛上那家唯一的度假村,叶开教陈又涵念复活节岛的原名。

“RapaNui。”

发音拗口,陈又涵懒得理他,标准念出中文译名:“拉伯努伊。”

“好厉害。”叶开漂浮着,手臂垫着下巴趴在泳池上。月光下,他的黑发湿漉漉。

“杜唐教的。”

叶开吃醋地说:“那他有没有顺便教你,拉伯努伊的意思直译过来奇奇怪怪——NaveloftheWorld,意思是指‘地球的肚脐’。”

陈又涵坐在沙滩椅上,手机里还在处理公务,听完后也忍不住分神笑了一声:“小花老师懂得真多。”

“从宇宙里看,复活节岛在太平洋上,确实好像一个小小的肚脐。”又补充道:“是NASA宇航员说的。”他撑着台沿,哗啦一声从水里轻盈地起身,“又涵哥哥,我们在地球的肚脐上结婚。”

讲完兀自笑了,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可爱。

他觉得复活节岛可爱,陈又涵觉得他可爱。

可爱太危险了。

太平洋的浪花循环往复拍打着断崖和礁石,夜色中传来夜鸮的咕咕声,可爱的人猝不及防被陈又涵打横抱起,听到他在耳边下流地低声问:“地球的肚脐用来结婚,你的呢?嗯?小花老师的肚脐用来做什么?”

猫头鹰转开了瞪得圆圆的眼睛。

被射得湿乎乎的时候,恍惚知道了答案。

……可爱真是太危险了。

老古董车几近报废,考虑到还要驱车去看日出,最终还是换了一辆更新一点的,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加上岛上并不是时时都有公路,多的是石子路和夜路,叶开坐得腰酸背痛,看陈又涵的目光里都写满了可怜和生气。

陈又涵夹着烟的手亲昵地点他脑袋:“看我干什么,怪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