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七 我是一个浪漫的人啊(1 / 2)

我有一个朋友,叫项西,真名。也不知道当初他父母怎么想的,起了这么一个如此具有方位感的名字。这厮什么都还可以,就是情商低、反应慢,二十八了,一次恋爱都还没谈过。

嗯,虽然我也没谈过,但是我才二十五,至少比他强一些。

有段时间他租的房子燃气灶坏了,厂家维修要等一个星期,他天天往我家跑,说借我的厨房做饭。我很高兴,哈哈哈,用我的厨房做饭,怎么不得分我一口?我干脆配了一把钥匙给他。

结果发现,他只做自己的那一份。

这混蛋,只做一份就算了,还做得特别讲究。每天吭哧吭哧在厨房忙活两个小时。我实在忍不住进去看一眼,差点儿没跪下——他正在摆盘,盘子中间一坨圆形的米饭,周围放一圈牛肉,再放一圈秋葵,另一个锅用苹果、西红柿和七八种香料熬了酱汁,端起来,慢慢地淋在牛肉和秋葵上。

“靠,搞什么?”我一边喊一边咽了下口水。

“做饭啊。”项西说。

“你自己吃,需要这么复杂吗?”我问。

“这复杂吗?”项西反问,“你吃的什么?”

“凉、凉面。”我说。

项西冷笑一声,继续低头摆弄他的牛肉。

……妈的,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去!

“一个人吃饭才要好好吃。”他还教育我,“这叫浪漫。”

“我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强调。

……浪漫的人,麻烦你赶快滚蛋可以吗?

他经常说自己是个浪漫的人,注定要有一段不平凡的爱情。问题是现实生活里,他连和女孩说句话都要脸红。倒也有女孩对他表示过好感,约他出去吃饭。冬天,两个人在路上走,女孩突然说:“我有点儿冷。”

“你穿太少了,”项西说,“你看我,专门买的加厚的羽绒服,哈哈哈哈。”

他还特意拉开拉链,向女孩炫耀他一点儿都不冷。

女孩扇了他一巴掌。

燃气灶修好之后,这厮就不来我家了。过几天,又说要出去旅游,攒了五天的年假,去厦门。

“带礼物。”我说,“一千块钱以上的。”

然后我就天天等着他回来。五天后,他没消息,两个星期过去,还是没消息。

……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我正打算去他家兴师问罪,他忽然主动打电话给我。

“你会分辨狗的年龄吗?”他张口就问。

“会啊,”我随口说,“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二十八了。”

“我说真的狗。”项西表示情绪稳定。

“你养狗了?”我很惊讶,“什么品种?领养的还是捡的?”

项西沉默片刻。“应该算是捡的吧……”他说。

……什么叫“应该算是”?

挂了电话,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干脆出门去项西家看看。正好大宽正在我家客厅地上打滚哭穷,求我请他吃饭,好吧,把他也带上。

我们赶到项西家。门刚打开,一只小狗就扑了上来,衝着我们又咬又叫,样貌凶狠。它还不到我小臂那么长,跳起来也刚够到我膝盖。

“……我能踹它吗?”大宽问我。

“骨头,听话!”项西过来,不轻不重地在小狗头上拍了一下。小狗轻叫了一声,老老实实退回门后边。

“这是你养的狗?”我走进门,问。

“嗯,”项西说,“就是不知道多大了,怕喂的饭不对,你会看它的年龄吗?”

……那当然不会啊!你把我当什么了?

“等会儿,”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不是去厦门的吗?怎么突然养了只狗?”

“从厦门带回来的。”项西说。

我和大宽目瞪口呆。

项西笑笑,招呼我们进客厅。小狗亦步亦趋,绕着他打转。

“我在厦门……遇到一些事。”项西说,“你们要不要听听?”

“听故事?好啊好啊,”我和大宽喜笑颜开,“你先去买十斤小龙虾,我们慢慢听……”

项西一言不发,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倒了三杯热茶,自顾自坐下。

“……我回家了!”大宽说,扭头就要出门。

“我炖了排骨。”项西不动声色。

我和大宽同时冲到餐桌旁。为了抢第一,大宽还踹了我一脚。

……你等着,吃完排骨我再和你算账。

项西真的去了厦门。

坐动车,北京到厦门一天只有一班,十二个小时,到厦门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项西提前在网上预定了客栈,出火车站,他直接打了车过去。

刚下车,他就听到客栈里有吵闹声。

他开门走进去。客栈大堂站了不少人,外面一圈看热闹的,围着客栈前台。项西勉强挤到中间,一眼就看到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在大声争吵。

“我再说一遍,”男的站在柜台后面说,“要么把这三天的房钱结了,要么马上给我滚出去!”

“我不是说了吗,再宽限我一天就行!”柜台对面,一个马尾辫女孩苦苦哀求,“就一天!真的!”

“昨天你就是这么说的!”男的看样子是客栈老板,丝毫没有动容,“前天也是。我已经给你宽了三天了,仁至义尽,我这儿生意好着呢!”

“你们俩!”他冲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说,“去她房间,把她的东西都扔出来!”

“等等,等等!”女孩猛跨两步拦在这些人面前,“明天我一定付钱,求求你们了!”

老板骂了一句什么,拿起电话要报警,女孩劈手把电话按住。后面又有人来掰她的手,几个人吵在一起,谁也不让步。

项西坐火车坐得腰酸背疼,恨不能立马躺在地上,眼看这场争吵还要继续下去,他干脆用力咳嗽了一声。

死寂。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

“那个,”项西有点儿尴尬,“请问,能先给我办入住吗?你们一会儿再吵。”

没人回答。客栈老板死死瞪着他,女孩也死死瞪着他。

接着——

“阿东!”女孩突然露出一个欣喜若狂的笑容,衝着项西就扑过来。“阿东!”她连声喊,“你终于来了!急死我了,你看他们都欺负我……”

项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躲,却被女孩拽住胳膊,牢牢抱住。

“你怎么这么慢啊?”女孩嘟起嘴,下一秒又坚定地转向客栈老板,“呐,我男朋友来了,他会帮我付钱的。”

老板显然没反应过来。项西也没反应过来,他刚要说话,女孩抢在他前头又开口。

“气死我了,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你也累了吧?我们赶快办入住。”她对项西说,“身份证给我。”

“啊?”项西一愣。

“身份证啊,”女孩说,“你不是要办入住吗?”

“哦,哦哦。”项西稀里糊涂地拿出身份证。女孩一把夺过去,递给客栈老板。

“这是你男朋友?”老板顺手接过身份证,看了看,一脸狐疑。

“是啊。”女孩笑得山花般灿烂。

“叫阿东?”老板还是皱着眉头。

“对、对啊。”女孩有点儿底气不足。

“他身份证上写的可是叫项西。”老板不动声色。

“啊?”女孩下意识地要去看项西的身份证,瞬间又忍住了。“啊,嗨,这不是……为了好玩儿嘛。她继续摆出一张笑脸,伸手又挽过项西,对吧阿东?”

项西胡乱应了一声。

老板看看他,又看看女孩,耸耸肩。“真够奇葩的……”他低声嘟囔着,检查了一下项西的身份证,又在前台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儿。“那你们先把之前的房钱结了,”他说,“一百四乘以三,一共四百二十元。”

项西站着没动,女孩猛地戳了他一下。

“哦,哦哦。”项西跳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钱包,递过去一张银行卡。

“都刷这个卡,我网上预定了一间了,再多开一间就行。”他顺嘴说。

“多开一间?”老板抬起头。

“什么多开一间啊!”女孩捶了项西一拳,“你干嘛?要和我分房睡?”

项西恍然大悟。“哦,哦哦,那不开了,不开了……”

老板瞪了他一眼。“想开也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他说,“预定的五天单人房那个是吧?正好,你们还住这姑娘之前那个屋吧,大床房,差价我就不收你的了。”

项西愣了一下。

“大床房?”他问。

一片混乱中,项西办了入住手续,结清女孩的欠款,又预付了五天的房费。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女孩拖着上楼,住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就住进去了?”我和大宽对视一眼,我操,这节奏略快了啊!我喜欢。

“不然呢?”项西喝口水,一脸坦然。

“被骗了,你肯定被骗了。”大宽断言。

“你们听我说完。”项西说。

一进门,女孩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一改之前颐指气使的样子,满怀歉意地冲项西一躬身。“不好意思啊,”她说,“给你添麻烦了。”

“啊?”项西还是稀里糊涂的,“哦,哦哦,没事儿,也不麻烦……”

女孩一转身,开始迅速地整理房间。“钱我会很快还你,”她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挪下床一边说,“你付的房费,今晚你睡床,我睡地板就好了。”

“那个……”项西费力地咽了一下,说,“你就在这儿睡吧,我再出去找别的地方住。”

女孩看看他。“半夜十二点,你去哪儿找房子?”她问。

项西一愣。“应该……能找到吧?”

女孩冷哼一声。“就这么定了,你要另外找房明天再说,赶快收拾收拾睡觉吧,我困了。”

说着她就在地板上麻利地做了一个简单的铺盖,弄完回头一看,项西居然站着没动。

“干嘛?”女孩问,“让你睡床你还不乐意啊?”

项西慌忙点头,点完觉得不对,又摇摇头。

“这不是睡哪儿的问题吧……”他心想。

他把行李放好,也没心情洗澡了,小心翼翼地和衣在床上躺下。女孩没再说话,很轻松地钻进地上的铺盖里。项西又小心翼翼地去关了灯,回来,听着女孩匀称的呼吸声,一动也不敢动。

“你叫……项西,对吧?”黑暗中,女孩忽然说。

“啊?哦哦,对。”项西回答。

“你……不怕我骗你?”女孩又问。

项西想了想。“你不像是会骗人的人。”他说。

女孩噗嗤笑了。“会不会骗人,还能写在脸上啊?”她说。

项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反正你不像。”他说。

女孩没说话。

“你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习惯蹭住蹭吃的人。”她说,“我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我知道。”项西附和。

女孩又是很长时间没说话。

“然后呢然后呢?”我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

“什么然后呢?”项西睁大眼睛反问。

“靠,就是……你们聊完天,又干嘛了?”我谆谆善诱。

“聊完天?睡觉了啊。”项西说。

“真的睡了?!”大宽非常兴奋,“讲细节讲细节!”

“细节有什么好讲的?”项西说,“我睡床,她睡地板呗。”

……所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啊!

“那你就白花了那五百多块钱?”我扼腕。靠,能吃多少大腰子!

“你说什么呢?”项西还傻不愣登的。

“没什么,你接着说吧。”我打了个哈欠。

“哦。”项西说。

这两个人就真的一个床、一个地板睡了一晚上。项西睡得很不踏实,天一亮他就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穿上外套,拿起行李,往门口挪。

“你干嘛呢?”身后突然传来女孩的声音。

她已经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着项西一副当贼的模样。

“我……我去找房子。”项西说。

女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我和你一起去吧。”她也爬起来。

项西本来想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但没敢。女孩简单收拾了一下,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和他一块儿下楼。客栈很安静,老板坐在前台打盹。走出去,路上几乎没人。

“饿了。”女孩说,“我们去吃早饭吧。”

“哦,你去吧。”项西说,“我不饿,我直接去找房子了。”

说完他就往路另一边走,刚走出两步,女孩又在他背后开口。

“我、我没钱……”她低声说。

项西回身。女孩垂手站着,也不看他。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在她的马尾辫周围铺下细细的绒毛。

项西叹口气,又往回走。

他们找了个早点铺子吃饭,吃完饭项西就绕着这一带开始找房子。旺季,所有的旅店都客满,他们两个跑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中午,他们又到一家饭店吃午饭,顺便休息一下。项西满头大汗,外套脱了系在腰上,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拿手机,在地图上搜索附近还有什么可以住的地方。

女孩吃几口饭,看他一眼。

“下午接着找吗?”她问。

项西点点头。“不行就只能去大酒店问问了。”他说,“就是离这儿有点儿远。”

“哦。”女孩不置可否,想一想,又说,“你本来今天是打算做什么的?”

“啊?”项西从手机上抬起头,“哦,哦哦,我本来是想去这儿的。”

他在地图上戳了两下,递给女孩看。

“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女孩托起腮,“我去过,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哦……”项西挠挠头,“其实我是听人说那儿景色好,我想去随便拍拍照。”

“拍照……”女孩又想了想,说,“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她带着项西去了海边的一条路,四周自行车来来回回,全都是骑行的人。项西一看到那条路就什么都忘了。他拿出相机兴致勃勃地拍了一个小时,顺便也给女孩拍了几张。他给女孩看她自己的样子,随口说:“哎,这样看你还挺漂亮的。”

“所以平时看我很丑是么?”女孩扬起眉毛。

“啊,不是……”项西又挠头,“就是说,比平时好看……不是,平时也不难看!”他努力解释。

女孩笑笑。“你这个情商,是怎么活着到厦门来的?”她问。

项西愣神。“坐火车……来的。”他老老实实回答。

女孩翻了个白眼。

他们走累了,在附近找了一个咖啡馆喝饮料。项西忙着翻看那些照片,女孩叼着吸管百无聊赖地乱看。坐了一会儿,她拿起背包,从裏面掏出一摞纸,一支炭笔。

项西不明所以地看她。

“我画一会儿画。”女孩说,“你忙你的。”

项西只好继续翻照片,翻着翻着他就翻不下去了,偷偷摸摸看女孩画画。女孩神情严肃,一笔一划画得飞快。半个小时,她就画完了一张。

“给你看。”她把纸撕下来,笑着递给项西。

她画的是咖啡厅一角,干净的线条中,一个男孩坐在一张桌前,正认真地盯着一台相机。画很简单,却透着一股温和柔软的气息。

“你是……”项西不知道该说什么。

“画插画的。”女孩又笑。

“那你怎么……”项西欲言又止。

“怎么混得这么惨,对吧?”女孩还是笑。

项西不说话。

“我吧,这几年一直就在外面跑,算算也快五年了。”女孩说,“我在北京上的大学,一毕业就离开了那儿。我不想上班,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当然也没有什么稳定的收入。幸好我画的画还行,还能赚到一些钱。”

她笑笑,又说:“很多人都和我说,你也不小了,该安定下来了吧?可是我不想安定下来,没意思。我就是随处走走,赚到足够的钱,就去一个地方待一阵子。国内,国外,都去过。”

“其实我本来前两天是准备走的。”她又说,“但是……算错了日子,有一笔稿费延后了,结果……就搞成这样了。”

“这样……不太安全吧?”项西说。

“是有点儿。”女孩点点头,“但是不觉得这样也很帅气吗?”

“靠,差点儿就露宿街头,哪里帅气了?!”我忍不住说。

“你们还想不想听了?”项西看看我。

听听听!那当然得听,还没说到睡觉的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