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偶尔去吃饭喝水，脸也一定要冲着门。三两口吃完，继续回到原地等小壹。

我给小壹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接。

……靠，自己孩子都不管了！

我又拿起手机，打算给小壹发微信。这次不能那么随和了，措辞一定要狠。对，要有气势！趁机骂她！新仇旧恨一起报！

……还是不太敢。

最后我就写了一句话：

小壹，你什么时候过来接冬瓜呀？

没有回复。等十分钟，没有，等一个小时，没有，等一下午，还是没有。

后来直到晚上九点，小壹才回我。

不好意思，临时遇上点儿事情，我晚几天去你那儿接冬瓜可以吗？她在微信里写。

我能说什么？我只好回复，好的。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小壹又写。

……她什么时候变这么客气了？

我握住手机看了很久，最后默默把手机关掉。

看来是真的遇上什么事儿了吧。我心想。

第二天小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第五天……又是一个星期过去，小壹一直都没出现。

冬瓜已经开始绝食了。它整日整日地趴在客厅地上，脸对着大门的方向，动也不动。海带围着它上蹿下跳，趁我不注意，狂扇冬瓜耳光，冬瓜也没有反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又炖了排骨和牛肉，用手拎着在冬瓜面前晃。

“吃肉啦，吃肉啦！”我喊。

海带嗷嗷叫着扑上来。冬瓜转头看看我，起身换了个地方，还是趴着。

于是肉都被海带吃了。

……唉，换个办法。

“冬瓜啊，你妈妈可能近期不会来接你了。”我坐在地上，开始给冬瓜讲道理，“你要是长期住在这儿呢，也行，但是咱们得约法三章。你听好啊，首先，要每天按时吃饭喝水，吃很多，不然小壹真的发现你瘦了……”

冬瓜忽然瞪了我一眼。

我差点儿吓傻了。我发誓我没有看错，它的确是带着感情地、杀气腾腾地瞪了我一眼。

……靠，狗也可以这样啊！

我有一分钟没敢动。冬瓜不理我，起身慢慢跑到门口，在门边卧下。

我看看它，叹了口气。

这样到了第八天，下午，我在家给海带铲猫屎，本来坐在客厅的冬瓜忽然站了起来。

“……你干嘛？”我问。

冬瓜还是不理我。它三两步冲到门边，静静听了听，接着开始拼命嚎叫。

我扔了铲子跑过去，跑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很用力地敲门。

赶紧过去开门，门刚开了一条缝，冬瓜已经闪身蹿了出去，门口的人迎过来，紧紧抱住它。

“冬瓜，冬瓜！”小壹跪在地上一连声地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冬瓜绑架了。

连拖带抱地，我把这一人一狗搬进屋里。海带这个怂货探头探脑，试图从门口奔向大自然，被我抓着脖子拎了回来。

小壹眼睛通红，还挂着黑眼圈，不停地摸冬瓜的脑袋。“冬瓜，你瘦了，你瘦了。”她说。

“不是，我喂它了，真的。”我急忙解释，“但是它……”

小壹完全没听我说什么，用力抱紧冬瓜。

“我错了，冬瓜，我应该早点儿来的。”她又说，“我应该早点儿来的。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好不好？”

冬瓜只顾着呜呜叫。

我觉得有点儿尴尬，等小壹冷静下来，才问她：“大飞呢？”

小壹有一会儿没说话。

“不会又去上海了吧？”我张大嘴巴。

“不。”小壹摇头。“他去了，但是就没回来过。他不是公司派去的，他请了半个月的假。”

我傻在原地。

小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了一阵，举到我面前。

是微信聊天记录，太多了，我没看清，只看到一句：我和大飞在一起的时间比你长，我比你更了解他，你放过他，好吗？

“这是谁？”我问，虽然我大概也能猜到。

“大飞前女友。”小壹说。

“他前女友……”我拼命搜寻脑子里的记忆，“不是说定居国外了吗？”

“没拿到绿卡，又回来了。”小壹说，“大飞去上海，是去见她的。”

我不敢问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还在日本。”小壹低声说，“我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大飞，大飞给我发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看着手机，说不出话。

小壹长出了一口气。“真傻啊。”她说，“我还以为我五天就回来，直接去上海，可以给大飞一个惊喜。结果先收到‘惊喜’的，是我自己。”

“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她又说，“什么加班、出差，什么工作特别忙，顾不上家里，都是假的。那女的半年前回的国，那段时间，大飞一直偷偷和她联系。”

“大飞说，他忘不了她。”小壹接着说，“他说他们在一起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说当初他们分开，只是大飞没能考过讬福，不然他是要和她去国外的。他还说……说这个女孩比我更懂他，说我很强势，什么事情都想做主，连养冬瓜的事，都是我决定的，他一开始并不想养，只是为了顺从我的意思。”

“那个女孩，应该很听他的话吧。”小壹双眼无神，慢慢地说。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们……分开了。”小壹把头埋在冬瓜的毛里，说。

“大飞人呢？”我问。

“还在上海。”小壹说。

“对不起，”她又对我说，“我早该来接冬瓜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不敢来。我觉得我很失败。我想挽回这件事，想继续和大飞在一起，可是他……一直在犹豫。”

“我给他打了很多电话，”小壹继续说，“我很想和他大吵一架，像以前我们吵架那样，说很多狠话，面对面大喊，想指着他鼻子问，这一切是因为什么。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但是大飞那么冷静，他那么冷静。”她说，“打着电话，我忽然意识到，就算吵架，我们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吵架，也是需要感情的吧？”小壹说。

客厅很安静。海带觉出了气氛紧张，没出声。冬瓜还在轻声哼哼。

“其实我……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小壹又开口说，“我生气是因为，我发现大飞和很多男人，居然是一样的。前女友，前女友，放不下，欺骗，犹豫，就连骗我的借口都不愿意认真想一下——这是我喜欢了三年的人啊！是我觉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啊！”

她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一把拿过地上的包，狠狠地摔在对面的墙上。海带吓了一跳，一路横着逃进客厅。冬瓜吓得站了起来，过一会儿，才小心地重新靠近小壹。

我叹口气，捡起小壹的包，放在她旁边。

小壹直愣愣地看着地板。“你说，男人，都忘不了前女友吗？”她问。

……靠，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前女友。

“大飞说让我等他回来，”小壹喃喃地说，“等他给我一个解释。我不想等。”

“就算原谅了他，这件事在我心裏一直都会存在。”她又说，“早晚，它都是我们之间的一个阻碍吧。”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艰难地问。

“自己过呗。”小壹笑笑，说，“我又不是没有工作。我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冬瓜。”她说。

她把冬瓜抱起来，举在脸前面，头抵着头，晃来晃去。

“对不对呀，冬瓜？”她轻声问。

冬瓜也轻轻叫了一声。

小壹带着冬瓜走了，还是装在以前那个包里。我把新买的一袋狗粮放在包底下，摸摸冬瓜露出来的脑袋。

“改天再来玩儿。”我说。

冬瓜呜呜叫了一声。海带在我身后，也呜呜叫了一声。

……你叫什么，又没和你说话。

送小壹进电梯，我进家门。海带绕着门转了一会儿，好像确认冬瓜真的走了，才转身去找它的饭碗。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

忽然想起来什么，拿过电脑，开机，从一个文件夹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视频。

选中，播放。

视频里滋滋啦啦地响了一阵，传出一声狗叫。两秒钟，冬瓜的耳朵出现在镜头里。

“哎呀，焦距不对。”小壹的声音。然后镜头拉远，对面出现一张长沙发，冬瓜老老实实卧在沙发中央，比现在小很多，毛绒绒的。大飞坐在它旁边，咧着嘴笑，不停地问好了吗好了吗。

“好了！”小壹说。她露半张脸在镜头前，温柔地笑了一下。

他们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小壹和大飞分坐两侧，把冬瓜围在中间。

“冬瓜。”小壹开口说，“今天是我们养你的第一天。你爸爸刚才说了，他会养你一辈子，但是呢，他说话不靠谱，所以我们要留下记录，以防他反悔。”

“我不会反悔的。”大飞转头，认真地对小壹说。

“哎呀我管你反不反悔！”小壹推他，“赶快发誓！不许耍赖啊。”

大飞只好强忍住笑，对着镜头举起右手，说：“好，我发誓，以后，身边这两只就是我的一辈子，我会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裕……”

“你当你是在结婚吗？！”小壹在旁边用靠枕敲打他，“还有，什么叫两只？什么叫两只？”

大飞笑着，向后躲开小壹的靠枕。小壹跟上去打。眼瞅着冬瓜的位置越来越小，它向前一拱，整只狗从沙发上掉了下去。

“哎呀，冬瓜，冬瓜！”小壹惊慌失措，和大飞同时冲过去抱它，结果头撞在一起。两个人又哭又笑，捂着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说好了一辈子啊！”小壹含着泪喊。

“一辈子一辈子！”大飞也含着泪说，“小壹你头是什么做的？好硬啊……”

我再也看不下去，把视频关掉。

这个视频还是小壹刚开始养冬瓜的时候，发给我的。那时候他们还在五环附近租房子住，每天上下班挤地铁，困得东倒西歪。那时候他们没有钱，但是可以花半个月工资给冬瓜买高级狗粮。那时候他们很忙，假期也要加班，没有时间出去旅行，偷空去一趟京郊，都可以高兴好半天。

那时候，看上去多好。

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好了呢？

是的，我不怕生老病死，不怕贫穷，不怕冻饿，但怕的是这些还没有发生，你就已经不在了。

那些一辈子的誓言，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犹在耳边。

但是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