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八 那个让你改变的人(2 / 2)

“不是,”我解释,“我是说——”

“哪里不好了?”小月追问,“哪里不好了?”

她攥住旁边的一把椅子,手在颤抖。“我哪里不好了?!”她一下把椅子扔在地上,大声说,“为什么都说我做得不够好?我是没给它买过二十块一个的罐头,但是我会煮鸡胸肉给它吃啊!我是经常不在,我是喜欢到处跑,可我心裏记挂着他啊!不管在哪儿我都会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得好不好,他和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还要我怎么样?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我听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靠,大姐你不能这么偷换宾语啊!

小月喊累了,慢慢扶起椅子,站在原地发呆。我看着餐桌上,一个气泡从水杯里浮起来,在接触空气的一刹那碎掉。

这些话,她想说很久了吧?

“挺好解释的。”我说,“他想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不是他。就这么简单。”

小月沉默半晌,点点头,擦了擦眼睛。

十八堂而皇之地住在了凶神家。小月担心它吃不好睡不好,几乎每天都跑去看看它,为了壮胆,也叫上我。结果那阵子打车支出飙升,差点儿把我搞破产。

凶神倒是不介意,每次都笑脸相迎。熟悉了以后我胆子也大了,偶尔坐下来喝罐饮料,言谈中才知道,他是一个摩托俱乐部的会员,平时工作是修进口摩托,这也解释了,他手上为什么会有伤口。

周末的时候,他会开摩托车去郊外野游。他还把他的车给我看过,剑拔弩张,后视镜像两个鹿角一样伸出去,车沉到我一个人都推不动。这厮练一身肌肉,也是为了这个。

他还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是太拗口了,记不住。我干脆叫他罗拉,嗯,摩托罗拉。

罗拉三十岁,离过一次婚。离婚的原因是前妻觉得他的爱好不安全,一直试图说服他换个工作,彻底告别他的摩托事业。罗拉觉得这是他的命。两人谈不到一起,前妻婚内出轨,被罗拉偶然撞见,过一个月,协议离婚。

“我不恨她。”罗拉说,“她的担心其实很正常。在路上跑,确实危险系数大。”

“我也想过换工作,”他又说,“但是还没想好换什么,她就走了。虽然很多人都说,工作也好,兴趣也好,比不过两个人在一起,不过要真的让我选,我还真不知道怎么选。”

小月在一边听着,用力点头。

这两个人,居然还有了共同语言。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去摸十八的头。十八霸占了半个沙发,很满意地舔我手。

这样过了半个月。小月出差去天津。十八有罗拉照顾,我终于获得了解放。那几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花了一大笔钱,把家里纱窗全换了一遍,还举着海带,让它抓了抓,看样子不会轻易抓破。嗯,我很满意。

顺便说一句,我家住26层。

小月出差的第三天,我正坐在家里琢磨十块钱可以吃什么,忽然接到她的电话。

“十八好像出事了!”她在电话那头喊。

“啊?”我站起来。

“罗拉说十八不太对劲,你去帮我看看吧!”小月似乎一边打电话一边跑,喘着气说,“我现在去火车站买票,一个小时后在他家见!”

我没太听明白,但还是挂了电话就往外跑。外头居然下雨了,不好打车,我到罗拉家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十分钟。

罗拉皱着眉头迎接我。进门就看到十八侧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好,时不时短促地叫一声,还一直试图去舔肚子下方。

“这两天它没怎么上厕所。”罗拉说,“每次进猫砂盆就会叫,我以为是消化不良,结果昨天一整天都没尿出尿来,后来就一直这样了,也不让摸。”

“会不会得病了?”他问。

娘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上前一步,刚要凑过去看,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喊声:“十八!”

一回头,小月手撑着门框,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她跌跌撞撞冲过来。罗拉很紧张,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小月也不说话,点点头,一把把十八抱了起来。

“去医院。”她掉头就走。

我和罗拉对视一眼,拎起十八的航空箱跟上去。小月连电梯都不等了,走楼梯下楼,在前头跑得飞快。我愣了一下,心想她之前根本抱不动十八呀……

难道是偷偷练哑铃了?

罗拉紧追在小月后面。下到一楼,他第一个冲出楼梯间。“我去开摩托!”他大声说,“哪家医院?”

小月说了一家宠物医院的名字。

罗拉一路小跑,直奔外头车棚里的摩托车。雨下大了,我刚探头出去就觉得衣服湿了一半。小月完全没有注意,还要往外走。我拉住她,给她示意我手里的箱子。小月把十八小心地放进箱子里,我提着,她用手盖着两边的空隙,和我一起努力靠近车棚。

罗拉已经戴好了头盔,跨上摩托。“上车!”他大喊一声,打开后备箱扔给小月另一个头盔。小月刚戴上,罗拉就发动了摩托。小月迅速跳上后座,我顺手把十八连猫带笼子塞到她怀里。

摩托车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咆哮着冲出去,尾灯闪了一下,转眼间就消失在小区门口。

“注意安全啊!”我迎着暴雨冲他们喊。

然后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看看空空如也的地面,发现我好像忘了一件事。

——我操,我怎么办?!

半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再次打到了车。再过一个小时,赶到小月说的那个宠物医院。

到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往下滴水,前台的妹子看到我,明显往后跳了一下。我问她刚才有没有一男一女送一只猫过来,她表情有些怪异,随手指指楼上。三楼。她说。

我艰难地爬上去,还没到二层,就听到小月的喊声。

“你不是说你会好好照顾十八吗?”她喊,“结果呢?我才出差两天,就出了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我听到罗拉在辩解。

“你当初怎么保证的?”小月继续说,“说得那么伟大,还二十块一个的罐头,说不定就是吃你的罐头才吃成这样的!”

我一听事情不对,三步并两步往上跑。接着就听到一阵急促敲打桌子的声音。

“吵什么呢!”一个中气十足的医生打断他们俩,“医院是给你们开的?两口子至于么?要吵出去吵!”

“大夫我们不是两——”罗拉小声解释,话没说完,传出一扇门用力关上的响声。

楼上安静了。

我冲到三楼,休息厅里,小月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罗拉站在一边,又露出那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表情。

从他的叙述里我得知,他们俩挂了急诊,医生给十八做了检查,初步怀疑是尿路系统有炎症,有点儿发烧,不排除结石的可能。护士已经送十八去做X光。因为有辐射,所以不允许主人进入。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儿等着。

小月抽泣了一会儿,慢慢蜷缩起来,手抱着膝盖,双眼通红,看着地板不说话。

罗拉凑过去,想了半天,说:“十八的医药费,我出……”

没有人回应。小月把头扭过去,不理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我身上的水都快蒸发了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结石,就是轻微的尿道炎,导了一次尿,尿液也没有异常。那个中气很足的医生一脸轻松,把片子给我们看,然后拍了拍手。

“没什么大毛病。”他说,“回去多喂水,我给它开点儿消炎药和处方粮,你们就能带它回家了。”

他在一张处方上写了些字,递给小月。小月木然地接过去。

“别那么紧张。”医生善解人意地说,“最近你们是不是搬家了?到新环境有时候就这样,焦虑,正常的,注意短期内不要再让它换环境就行了。”

小月还是沉默着点点头。

护士帮我们把十八装进航空箱,十八睡着了,看着也没有之前那么痛苦。罗拉抢在我前头把箱子横抱起来。正要走,又听到医生在后头说:“对了,和罐头没什么关系啊。两口子不要老是吵架,伤感情。”

罗拉一愣,还想解释:“大夫我们不是两——”

小月低着头走了出去。罗拉话没说完,赶紧跟上她。

我们出了医院,天已经大亮。罗拉抱着箱子到路边去打车。“你的摩托呢?”我问。

“回头再说。”罗拉说,“坐车稳当一些。”

一辆车停下。小月自己坐进了前座。我只好和罗拉挤进后座。出租车开出去两个路口,小月忽然开口说:“对不起。”

然后她脸衝着窗外,没再说话。

我看看罗拉,用眼神询问他。罗拉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到小区。小月下车,往二号楼的方向走。罗拉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我和小月都扭头看他。

“十八还是先放我家吧。”他迟疑着说,“医生不是说,暂时先不让它换环境……”

他耳朵红了,也不敢看小月。

小月眨眨眼,说:“好。”

罗拉有点儿惊讶。这种惊讶一直持续到我们进他家才结束。他跪在地上,打开箱子,轻手轻脚地把十八抱出来,放在沙发上。十八醒了一小会儿,拧了拧身子,继续睡。

罗拉在屋里乱走,先去找了个瓶子,洗干净灌进纯净水,封上口,插|进一根吸管,准备随后给十八喂水。然后他拆开处方粮,换掉十八原来的猫粮,想一想,又拆开一个罐头,挑出一点儿,把消炎药敲碎了拌进去。

“一会儿吃药啊十八,”他一边拌一边说,“给你加点儿肉,药就好吃了……”

一个壮汉一边认真拌着药,一边柔声地和猫说话,这画面……还是有点儿震撼。

我想帮忙,被他阻止了。

他忙活了一通,回头看到小月还站着,不由自主地挠挠头。“那个……”他说,“你是不是得回天津啊?快走吧,别耽误了工作。我就不送你过去了。我在家看着十八,放心吧,我这两天不出门,等它病好了再说。”

“我保证。”他认真地看着小月。

小月的表情松动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问:“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请假呗。”罗拉轻描淡写地说,“反正那些摩托车,我不修也有别人修,不要紧。”

小月还在犹豫,口袋里手机响了。她看一眼,走到一边去接。她小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就看到她不停点头,眼里全是无奈。

电话是公司打来的,催她赶紧回天津。小月拍拍沉睡中的十八,急匆匆要走。她来的时候就带了几张现金,不够买去天津的车票,我还得送她。

走到门口,小月又回头看了一眼罗拉,轻声说:“那个……谢谢。”

罗拉正忙着研究那个自制的喂水器,随便挥了挥手。

小月回了天津,再过五天才结束了工作。这几天里,我和罗拉按时给她汇报十八的状态。小家伙恢复得很快,吃消炎药的第一天就顺利排了一次尿,虽然尿得面色沉重、拱背耸肩。到第三天,它已经可以上蹿下跳。第四天,它已经可以满屋追打罗拉。

罗拉还是不放心,给医院打了个电话,反覆询问,十八这是不是属于回光返照。

得到否定的答覆后,他松了口气,大下午的,就倚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我给小月报喜讯,特意强调罗拉最近晚上都不怎么睡觉,坚持守着十八。小月听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第五天晚上,她从天津回北京。我本来以为她会先去看十八,还打算到罗拉家等她。没想到她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来我家坐坐。

一进门她就说:“我想换个工作了。”

我很意外。“怎么突然想换了?”我问。

“觉得自己太忙了。”小月坐下,喝着水说,“没有时间休息,也没有时间陪十八,稍微放松一会儿,就有数不清的工作积压下来。天天跑,我也有点儿累了。”

她顿了顿,又说:“那天在出租车上,我说了个对不起,你还记得么?”

我点头。

“那是句真心话。”她说,“我当时在想,我有什么资格骂罗拉?一切的问题都在我身上啊。要是那次我对十八不是那么凶,十八也不会跑走,十八不跑走,也许就不会生病。而且它生病了,我还是不能陪在它身边。我是个不称职的主人。”

“所以我想,”她接着说,“是时候换工作了。”

“那我帮你打听打听。”我说。

小月嗯了一声。海带这个傻子,壮着胆凑过来闻她裤腿,小月笑笑,盯着海带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头。

“对了,你……觉得……”她变得吞吐起来,“罗拉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样?”我皱起眉头,“挺好的啊,就是长了一张黑社会的脸。”

小月手托着腮,说:“我觉得,他是真心对十八好。我很感动。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这段时间应该怎么办。那天他为了十八忙前忙后,挥挥手让我先走的时候,我一下觉得,他特别可靠。”

“特别可靠。”她又重复一遍。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要是喜欢他,就和他说吧。”我说。

小月没说话。她低头逗了逗海带,海带绕着她的手指头打转,试图去咬她,她躲开了。

“女的主动,是不是不太好?”小月也不看我,轻声问。

我想了想。

“主动是不太好。”我说,“但是错过,更不好。”

小月沉思一会儿,良久,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周日的早晨,罗拉骑着摩托,载着小月来找我,让我下楼。我下去,小月戴着头盔,笑呵呵地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死沉死沉的。

“拿着,”她说,“给海带买的罐头。”

我打开袋子一看,里头摞着差不多三十个猫罐头,预估一下,以海带的食量,差不多可以吃……两个星期。

靠,太不够意思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起码要送两年的对不对?

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月已经跳上了摩托。罗拉冲我笑笑,一拧油门,摩托车冲了出去。

“等等,你们去哪儿?”我大声问。

“去郊外!”罗拉喊。

“有空来看十八啊!”小月也喊,对着我大幅度挥动胳膊。

说完,她转过身去,轻轻搂住罗拉的腰。

……妈的,大清早秀恩爱,不要脸!

我拎着一袋子罐头上楼,一边等电梯一边想,罗拉好像有很久没骑过他的摩托车了。

他还在做进口摩托车维修,只是基本不再参加俱乐部的骑行活动,用他的话说,毕竟不是什么安全的事情,怕小月担心。

小月呢?她辞了之前的工作,换到了一家不需要出差的公司,赚得少了些,但踏实。用她的话说,一个大男人在家守着一只猫,太可怜了,她想多陪陪他们。

你看,人有时候不是不想改变,只是还没遇到,让自己心甘情愿改变的那个人。

我回家,打开门,海带探出一只狗头,跃跃欲试,看样子是打算趁机跑出去。

我索性把门开大。“你出去吧。”我说,“学学人家十八,看看小区哪家有单身的妹子,就住她家里,我过两天去找你。听见没?”

海带半个身子挪出去,楼道那头正好有人出来,门哐啷一声。海带一哆嗦,扭头跑进屋里,靠着我的脚不动了。

……你倒是帮帮忙啊!

想了想,我蹲下去,摸了摸它。

还是家里最好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