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201X年夏天,工作关系,例行出差去上海。去上海就要和优优吃饭。地方是她选的,啊,太好吃了!烤肋排!炖牛肉!炸虾!虾肉QQ弹弹的,肋排有半个胳膊那么长。我埋头啃肋排,优优一边和我说着工作上的事儿,一边慢条斯理地夹一块牛肉。
在场的还有她的一个同事,很年轻的一个男的,寸头,一直没怎么说话,埋头在手机上和谁聊天。优优似乎也没想打扰他。据她说,这大哥一会儿要赶九点的火车,行李箱都带着,吃完饭直接走。
我们在一边闲聊,同事自己吃着一盘炒饭,勺子放在碗里,有十来分钟一动没动。
我正在给优优讲海带最近又尿了我一床被子,同事突然放下手机,猛扒两口饭,“噌”一下站起来。
“不行来不及了,我得走了。”他说。
我一愣,这才六点,离火车发车还有三个小时啊。
“我要去买奶油小方。”同事说,拎起箱子就走。
“饭钱微信给你哈!”冲出门口前,他回头对优优说。
我看他拖着箱子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脑子一时有点儿转不过来。
“奶油小方是什么?”我问优优。
“上海特产呀。”优优说,“蛋糕,奶油蛋糕。”
我咽了一下口水。“好吃么?”我又问。
优优笑笑。“好吃啊,不过他自己不吃,”她冲门口方向努努嘴,说,“买给他女朋友的。”
她又给我解释了一下,我才明白,同事女朋友在南京,他每周末去看她一次,每次回去之前都会买两块奶油小方。据说这种蛋糕外表简陋,但特别好吃,而且要趁新鲜,从冰柜里拿出来三个小时,奶油就会化。所以同事都是上车前一个小时买好,打车去车站,一路跑着赶火车,到了南京,先冲回家里把奶油小方放进冰箱,再叫他女朋友来拿。那时奶油小方依然很新鲜。
“是不是很伟大?”优优问我。
我点点头,说:“嗯,又是一个两地分居的。”
优优斜了我一眼。
我赶紧转移话题。“他们这样,多久了?”我问。
“快两年了吧。”优优说,“吵过好几回了。他们俩都是南京人,女朋友想让他回南京工作,他想在上海多打拼一阵子,之前差一点儿就分手。”
……靠,南京到上海,很近的好吗?!
“这点儿距离算什么。”我说。
优优看我一眼。“距离就是距离,”她说,“和近不近没有关系。”
“你觉得北京到上海,很远吗?”她又问。
我一时语塞。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我假装米饭很硬,一粒一粒地嚼,优优拿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一块海鲜饼,突然说:“我们再来玩儿那个游戏吧。”
我一哆嗦,差点儿把盘子打翻了。
“算了吧……”我说。
优优已经掏出了手机。
“我没带钱。”我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
优优指指我的包,拉链开着,能看到钱包一角。
我迅速把拉链关上。“我、我请客还不行么?”我说。
“不行。”优优扬起眉毛,冲我晃晃她的手机,“不想试试你的运气吗?万一这次你赢了呢。”
我看着她一脸狡黠的笑,心一横,妈的,豁出去了!
“你打吧。”我说。
优优给手机解锁,打开通讯录,调出大东的电话拨过去,随手按开免提。我紧张得腿肚子打鼓。
电话响了两声,大东接了。
“怎么了优优?”大东的声音。
“没呀,”优优说,“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哦哦。”大东说。
然后就是长达两分钟的沉默。把我给急的,大哥,你他妈倒是说话啊!
优优很熟悉这些。她等了一会儿,轻声问:“今天很忙吗?”
“嗯,在赶一个报表,明天甲方要看。”大东说。
我心裏一沉。
“嗯……我和长安在吃饭呢。”优优看我一眼,说。
大东说:“哦,他又到上海去了?”
优优说是,然后问大东吃饭了么。
“还没,”大东说。我听到手机里一连串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过一会儿大东忽然问:“你自己吃饭吗优优?”
优优一愣。我也一愣。
“刚才说了,我和长安一起吃呀。”优优说。
“哦哦,”大东反应过来,“忘了……那什么优优,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回头再和你说吧。”
……你大爷!你哪儿那么多会!
优优笑了,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对着手机说:“好,那我挂了,你记得吃饭。”
她按掉通话,歪着头看我。“我又赢了。”她说。
靠,气死我了!
<p/><h3 class="center">二</h3>
结果那顿饭又是我付的钱。
我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我已经连续输了三年了。
早知道我就多吃一块肋排啊!
我狠狠地咬着吸管,默默看优优一眼,她轻声哼着歌,正在把手机装到包里,手机来了条信息,她点开看。
然后她迅速站起来。“公司让我去见个客户,我得先走了。”她带着歉意说。
“现在?”我看一眼手机,说,“都快九点了。”
“嗨,常有的事儿。”优优拿起包,又说,“估计今天又得晚回家。”
“你明天就走了吧?”她问我,“那明年见啦。到时候你再试试你的运气。”
她冲我眨眨眼,快步走出餐厅。
我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明年?明年大东会让我赢一局吗?
优优和大东在我刚毕业的那年认识。
优优来自一个南方城市,来北京读研,大东是我隔壁学校的朋友。读研的第一年,大东被朋友拉着去参加一个联谊,有研究生也有本科生。朋友有意给他牵线,安排他坐在一个女生旁边,让他给那个女生递饮料,女生对他说谢谢,露出好看的笑容。
大东完全没看见。他盯着房间另一头看了好一会儿,指着那边问朋友:“那个女孩你认识么?”
他指的方向,优优坐在那里,正自得其乐地给自己剥小龙虾。
他朋友不认识优优,因为优优是被拉去凑数的。
于是大东自己跑过去,腆着脸问优优要手机号。
“要来干嘛?”优优狡黠地问。
大东又不好意思了。“我、我要是睡不着,能给你打电话吗?”他问。
“不能。”优优一口回绝。
大东傻在原地。
接着优优又说了一句话,他笑了。
“你可以给我发短信。”优优说。
那天晚上,大东送优优回的学校。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很简单,我也在。不过我不是被拉去凑数的。我是听说有饭吃,死皮赖脸跟朋友去的。
我一个人吃了两盘小龙虾呢。
两个月之后,大东和优优开始谈恋爱。三年后,他们研究生毕业,都留在北京工作。
我本来以为这俩人就这样扎根、定居,一起走一辈子了,没想到一年之后,优优的公司撤消了北京分部,所有员工都要回上海总部上班。
优优很犹豫。她工作正在上升期,上海离她家乡也近。但是北京有大东。
大东想了很久,说:“要不你去吧。去上海。”
“那你怎么办?”优优问。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大东在公司给优优打电话,“我在这边赚钱,等你安顿好了,我去找你。”
“什么时候?”优优问。
“做完这个项目,我就去。”大东语气很坚决。
结果做完这个项目,还有第二个,第二个做完,又来了第三个。
优优在上海工作很顺利,她告诉大东,你随时可以来,我等你。
大东本来已经打算去了,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公司的两个女同事在茶水间聊天。
“……真是够了,连套房子都没有,开辆破车就想追我,”一个女同事说,“我那么不值钱啊?”
“就是,”另一个说,“买不起房子的男人,还算男人吗?”
话是混账话,但是傻逼大东当真了。
他开始更拼命地工作,想在去上海之前,攒出一栋房子的钱,让优优不再租房子住。
然后?然后那一年房价飙升。
也是那一年,我第一次出差去上海。优优突发奇想,玩儿了那个“给大东打电话”的游戏。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这通电话头十分钟里,只要大东说“我要开会,一会儿再说”,我就输给她一顿饭。
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
我连输了三年,大东和优优也就这样异地了三年。
大东一直没去过上海。他们公司节假日值班给三薪,他不想休息。
优优一直等着,从大东的“我很快就过去”等到“我一定会过去”。她还养了一只猫,楼下捡的流浪猫,全身棕黄色,取了个名字叫葫芦。我去年去看过,才两个月大,又瘦又小的一只猫,毛有点儿乱,只要听到人的脚步声,就想往沙发底下躲。
优优拍照发给大东看,大东就说了句“嗯,挺好看的”。
优优说她不介意。
“我知道他很忙,”她说,“我可以等。”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p/><h3 class="center">三</h3>
那顿饭吃完,我回酒店,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儿。不全是因为输了钱。
看看时间还早,给大东发微信:大东啊……
大东过了几分钟回复:知道你想说什么,闭嘴。
……怎么和爸爸说话呢?!
“你有空还是来看看优优吧,”我仔细斟酌着字句,“她一个人挺辛苦的。”
“我就特别悠闲是么?”大东又回。
……你会不会聊天!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扔下手机,瘫坐在床上。
娘的,每次和他沟通都是一样的结果。我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趁着年轻多赚钱,等他真的来上海的时候,优优就可以过上不那么累的日子,最好,是再也不用租房。
女孩不都要安全感吗?大东振振有词,这就是安全感啊!
嗯,听上去的确很美好。
但真的是这样吗?
这样又过一年,我还是同一时间出差去上海。本来和优优约好了吃饭,但我刚准备去餐厅,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能过来帮我一下吗?”优优语气急迫,感觉随时要哭出来,“我管不住葫芦了!”
我刚想问“管不住”是什么意思,她就挂了电话。
我赶紧冲出酒店打车,坐上车我忽然意识到,靠,我忘了她家在哪儿啊!
出租车绕着酒店转了两圈,我才等到优优回我信息,告诉我详细地址。等我赶到的时候,优优一脸疲倦,给我开了门就坐在沙发上发愣。葫芦半个身子躲在卧室门后,紧张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刚想过去坐下,又发现沙发的样子有些奇怪——这沙发本来就没有沙发套吗?
还有,她家怎么这么暗?
优优没说话,随手一指阳台。我这才看到,阳台上晾了床单、毛巾被、枕套,和屏风似的,挡住了大部分光。还有一个厚厚的东西,看上去很像沙发套。
我一下明白了。“尿了?”我盯着葫芦。这小混蛋比去年长大了不少,站在那里昂首挺胸的。
优优点点头。“昨天晚上就尿了沙发,”她说,“我还以为是嫌猫砂不干净,给它换了新的。中午沙发套晾干了,我又铺上,结果走开五分钟,回来就发现它又尿了。”
“那床单是……”我小心翼翼地问。
优优叹了口气。“我把它赶走,把沙发套又拿到阳台去晒,晒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进卧室一看,葫芦正在尿我的枕头。”
我目瞪口呆。
“它就跟疯了一样,”优优又说,“我去洗枕套,转眼它又把床单尿了,赶它下去它还冲我哈气,要咬我。是床上有什么东西吗?还是因为什么报复我?”
“应该是发|情。”我说,“它都一岁多了,也该发|情了。”
“发|情不是尿墙角什么的?”优优问。
“也有尿床的,比如海带。”我平静地回答。
优优呆呆地看着葫芦。葫芦好像看出屋里的气氛平和了许多,壮着胆子跳上了沙发,在我右侧一边转圈,一边低着头闻来闻去。
“要给它做手术吗?”优优问。
“做吧,明天就做。”我说,“晚上断食断水一晚上,明天送宠物医院去。”
优优又点点头。“好累啊。”她说,“刚才我真的是有点儿绝望了,不知道它——”
话音未落,葫芦突然往下一蹲,尾巴开始快速抖动。我大惊,正要把它往下推,一个靠垫擦着我的脸飞过去,重重砸在沙发背上。
“葫芦你够了!”优优大喊一声。葫芦掉头就跑,转眼间钻到沙发底下,在我右手边留下一小团黄色的尿渍。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优优衝着沙发底下喊,眼角涌出泪花,“就不能让我踏实一下吗?”
葫芦不敢出声。我也不敢说话。
死寂中,我好像听到什么在震动,接着就看到优优从一旁翻出手机。不知道谁打来的。她飞快擦了一下眼泪,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手机一直在震,停了几秒,又继续开始震。优优终于按了通话键。
“优优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听到大东的声音,“我去对一个项目,没接到,你——”
优优不等他说完,猛地把手机按掉。
屋里再次陷入寂静,过了几分钟,优优才重新开口。
“我真是傻了。”她说。
“葫芦闹起来,我第一反应居然是给大东打电话。”她又说,“我还想,我从没在这个时间找他,他应该会意识到有问题,把电话接起来吧?”
“他可能确实也忙……”我下意识地给大东找借口。
“是啊,”优优笑笑,“那会儿正是他最忙的时候,他怎么会接呢?”
“你还记得上次你说距离的事吗?”她问我。
我点头。其实我根本不记得了。
“我错了,”优优说,“你是对的。距离远不远,还是有关系。”
“我现在很羡慕我那个同事。”她说,“虽然一样是异地恋,但他和他女朋友可以经常见面。如果有什么事情,他也很快能赶过去。”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知道异地恋最痛苦的是什么吗?”优优突然又问。
我摇摇头。
“是‘习惯了’。”优优说,“一开始你会怀疑,他说出去玩儿,会不会是要和别人约会,他不接电话,会不会是在做对不起你的事。后来你会害怕,害怕他忙,害怕他冷漠,害怕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再后来,突然发现自己习惯了。习惯每天不疼不痒地聊天,习惯他不在。一个人逛街,没关系,一个人看电影,无所谓。所有的问题都要一个人解决,反正最后也能解决。觉得无聊,还可以养个宠物。”
“最后你就会问自己,我真的有男朋友吗?”她说。
我听着,默不作声。
“起初你想要一个承诺,将来一定在一起的承诺,”优优接着说,“后来你最大的愿望,变成了他能陪着你,坐在你对面,笑着吃一顿饭。”
“现在我连这种愿望都没有了。”她继续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他吃饱穿暖,工作没有压力,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哪怕我们会分手。”她最后说。
我心裏一惊。“大东说他一定会来找你……”我吭吭哧哧说。
优优轻轻一笑。“这种话,他说过很多次了。”她说。
接下来的时间很煎熬。优优没再说什么话,我看着葫芦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半个身子藏在书柜底下,露出个屁股,一下下抓书柜的木板。那个烦人的架势,倒是和海带很像。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起身走人。打车回酒店的路上,越想心裏越憋闷,干脆让司机停在嘉里中心附近,下车走路回去。
站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一下有些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很想为这两个人做些什么,可话说回来,我他妈的能做什么?
稀里糊涂沿着路走了一段。身边来来去去,有一个人急匆匆赶路的,有两个人手牵着手的,路边还有一对情侣在吵架,走过去,刚好听到女的大声说:“你明明在看那几个女孩的腿!你就是嫌我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