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活总是逼人太甚(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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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的第一天,李志明穿着打折时购买的某中档品牌西装,英姿飒爽得一塌糊涂。晓芙不爱开车,又因为肩负起了接送她的伟大任务,所以她的车子暂时由李志明开着。早上李志明开车在五环路上行驶着,窗子摇下来,清新的风柔柔地吹起来,外面绿得生机盎然,他听着一张许巍的CD,望着眼前的一片璀璨阳光,顿时有了一种了无遗憾的感觉。

但一切美妙的感觉都是短暂的,李志明的这份感觉,很快在他上班后的十分钟内,消失殆尽。

在办公室,李志明首先遇到了他的未来岳丈孙文,他是李志明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所以李志明在他面前诚惶诚恐得仿佛鹌鹑。他冠冕堂皇地跟李志明讲了几句话,看私下无人,便脸上略带着笑意语重心长地问李志明道:“你跟晓芙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挺好。”确实挺好,李志明对她没脾气,所以他们俩也就特别举案齐眉。

“这个挺好是个什么概念?”孙文佯装严肃,“我最近看很多电视征婚节目看得心急如焚啊,像你这样靠谱的男青年和我们晓芙那么靠谱的女青年实在是不多了啊。你们什么时候把事情给我办了啊?”

“嗨,电视上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您也信?”李志明试图岔开话题。

“你小子!”未来岳丈使劲儿拍李志明肩膀一下,“想跟我岔开话题,嫩了点儿不是?”

“不敢不敢。”李志明顿时一头汗,可脸上也有了笑意,李志明就是喜欢未来岳丈的这点,往好了说叫幽默感,往不好了说叫老没正经。李志明虽然外表严肃,可内里也是个没正经的人,见到自己的岳丈,他时常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真没岔开话题,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想办,晓芙还不一定想呢,我的‘三个子’还没攒齐呢,哪敢轻易就娶晓芙过来。”

“什么‘三个子’?国家新出政策了?”

“房子车子票子呗,这还真跟国家没什么联系,都是社会上的不良风气肆意传播形成的。”

“你小子!别的不好好学,贫嘴倒是学了不少。”

“没事儿偷着乐嘛……”

“得嘞,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就不管了。只是现在万事俱备,你们自己上点儿心。”

“明白!这事儿我得再跟晓芙商量,那……我现在去办公室了?”

“去吧,有空来家里吃饭,我做好吃的红烧鸡块芋头给你俩吃。”

“好,这几天就抽空过去,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

李志明从未来岳丈的办公室出来,不知不觉头上已经有了一丝细汗。他这个人,对于长辈,有一种难言的疏离感,无论对方多和善,李志明的神经都忍不住繃着。晓芙骂过李志明好几次,说这是凤凰男的劣根性之一。可李志明不这么觉得,对长辈一定要毕恭毕敬,这是他的人生信条。另外,出细汗的另一原因是,既然孙文如此说,李志明知道结婚的事情也就迫在眉睫了。跟所有正常男人一样,李志明在这步田地,唯一的感觉,就是下意识地逃。

这跟李志明喜欢晓芙与否无关,有关天性。不管李志明是不是个将风溶解在血中的男子,这对他来说,都事关未来下半生。

但很快,李志明决定不去想那么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先去把自己的第一把火烧起来。

李志明跳槽后的职位是大堂经理,一个酒店最辛苦也最具有灵魂性的工作,他手下的员工必然是整个酒店最优秀也最难管的一群人,于是这次就任演说就显得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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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会议室之前,李志明故意临近开会时间再进去,力求达到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跟胜利的小公鸡一样面带微笑,李志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开始了他的就任演说。

“诸位奥斯汀的优秀员工,我就是你们新一任的直属上司,初次跟大家见面,请多关照。我叫李志明……”

自信满满、滔滔不绝的李志明,绝对没有想到,在大概十秒钟之后,会天降横祸。

是的,你没看错,李志明在一家五星度假村的会议室中,遭遇了天降横祸。

一桶水,准确地说是满满一桶脏水,伴随着一声可以划破屋顶的尖叫,劈头盖脸、热情洋溢地从头到脚包裹了李志明一身。

李志明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

那一刻,整个世界,静了。

“是谁!”李志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眼睛的余光迅速掠过他将来的下属们,他们个个的脸憋得像萝卜,李志明知道那都是满漾笑意。

有识相的赶紧递上满盒纸巾,转身又去客房部取毛巾来。

李志明像一个大型的米其林鼻涕虫宝宝,狼狈地擦着身上的水。

一会儿,罪魁祸首跟毛巾同时出现在李志明面前。李志明正要杀一儆百之际,罪魁祸首抬起头来,李志明瞬间就被击中了。

这种击中,基本等同于有个女孩,在你结婚当日,自天而降,泪眼汪汪地站在你面前说:皇上,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站在李志明面前的这个满脸窘迫的人,竟然是他高中时代的女友,孟——春——娇!

春娇俨然也认出李志明来,她瞪大了眼睛,满满的不确定。

李志明看到她的嘴形慢慢地聚拢,缓缓地正要汇聚成他的名字。

出于一种不知如何解释的心态,李志明适时地制止了她。

李志明给春娇使个眼色,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冰冷声音说:“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在李志明转身的瞬间,他看到春娇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勉强可以解释为“他乡遇故知”抑或别的什么情感的火焰,瞬间熄灭了。她像个做错事的陪房丫鬟,畏首畏尾地跟着他。

那一瞬,李志明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不怎么多愁善感的李志明,忽然被一股孤独感围绕,他有了些做作的鼻酸。

李志明像是一个最拙劣的演员,演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作现实。

无数次,李志明想到过他跟春娇的相遇,但是他想破头,也没想到会是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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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志明的办公室,春娇穿着一身标准的清洁工制服,浆洗得很干净,白至有些蓝。

清晨的阳光从她背后的窗子洒进来,落在她的肩上,她低着头,不敢看李志明。

李志明知道敏感如她,肯定是他刚刚对她与自己相认的瞬间阻止,令她受了些许伤害。

李志明现在西装笔挺,人模狗样,她虽然也干净整洁,但有一条隐形却深不见底的鸿沟,在他俩之间划了狠狠的一道。

始作俑者,是李志明。

此时此刻,李志明有点儿想抽自己。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住了,他们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氤氲之中,仿佛在僵持。

李志明意识到他必须开口讲点儿什么了。

“春娇,你怎么在这裏?”李志明的声音干涩得仿佛有仙人掌从嗓子里长出来。

“对不起……”春娇的声音很小,蚊子一般。

“咳,没事儿,不就是一桶水嘛,遇水则发嘛。真没想到咱俩能在这裏遇到,多少年没见了?”李志明试图用叙旧法缓和一下现场的尴尬气氛。

“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你有换的衣服的话,我现在拿到洗烫部帮你弄干净好不好?”春娇终于抬起头来,眼中是关切的楚楚可怜。当然,李志明意识到,这份关切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的这身衣服。

“春娇,真没事儿。我知道我刚刚不应该打断你……”

“别说了,”春娇嘴角有了淡淡的笑,却看得李志明一阵心疼,“我懂的。”

她懂的?她懂什么?懂我李志明是个见异思迁苟富贵绝对忘的小人吗?何况,我这算什么富贵?李志明心中不停地以咆哮体浮现这样的独白。

“春娇,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在那个当口儿,下意识的,我就……”

“我知道。在那个当口儿,要是被人发现咱们俩认识,你就更不好说话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容易神经过度敏感,生怕别人误会你。”

春娇再次咧嘴笑,这一次,她毫无防备,洁白的牙齿坦率地露出八颗,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哈,”李志明也跟着笑,随之摇摇头,“还是春娇你懂我,最近好吗?”

话刚出口,李志明就后悔了,这是什么屁话,在酒店做个清洁女工,能有多好?可以飞身上月球吗?

“挺好的,”春娇没有敏感,又笑了,“这儿的工作不辛苦,待遇也好,我每月都能攒下不少钱呢。”

“那就好,那就好……”李志明实在没话说了,拿手摸一摸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那我走了,还有挺多工作要做。你待会儿把衣服换下来,丢在沙发上就好,我来拿,送去洗。”此时春娇变得职业而麻利,李志明知道这是这个五星度假村的训练之一,至于麻利,那是春娇自小就有的。

“好吧,辛苦你了。”

“应该是我说句对不起才对,幸亏是你,不然我铁定被开了。”

“咱们俩能别说这些生分的话了吗?我现在浑身不舒服。”

“嗯,下次不说了。”春娇又憨厚地笑,小步伐走到门口,忽然,她顿住,回过头来,特别真诚地对李志明说,“谢谢你,志明,我原本……原本以为你会装作不认识我的。”

说完这话,她就飞速地关门出去了,这就是春娇,她明白李志明会不知道如何接话。

所以,她单方面中止了这次谈话,为了李志明的不尴尬。

李志明穿着一身湿乎乎略带味道的西装,泄了气一般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是孟春娇啊,心细如发傻傻憨憨大智若愚时运不济懂我无比的孟春娇啊。

我以为她变了,我也以为我变了,可事实是,我们都还是老样子。

起码,跟当初我们还相爱的时候一样。

如果,那可以称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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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娇关门出去之后,李志明恍神了一小会儿,继而看一看时间,赶紧出去从车的后备厢里,拿了另外一身衣服出来。他就是个这样有备无患的人,晓芙无数次笑他像松鼠,是个储备型人才。李志明也笑她是温室的花朵,不知日子随时都会杀你一个措手不及。但嬉笑过了,他对晓芙也不免羡慕,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如他这般提心吊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大家不如模仿抹香鲸集体自杀好了。

李志明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大堂,今天非周末,客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外地来京开会的公司入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他分内的事情,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没有人提早上的那个插曲。如同大雪无痕一般,从事酒店行业的人,总会职业性地把一切不美好的东西瞬间掩埋。至于雪化了是迎来春天还是别的什么,大家却未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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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高峰过后,李志明试图回到办公室喝杯水喘口气,长年的职业生涯总能教会你忙里偷懒,职场上是没有闲好偷的,只有懒。

刚走进办公室手机却响起来,李志明的心忽然一下子跳得莫名厉害。抓起一看,是志浩打来的。奇怪,这孩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正在高三的课堂上春蚕吐丝一般做卷子吗?

“喂,哥,我志浩。”志浩的声音浸在一整片的喧嚣中。

“出什么事儿了?你在哪儿呢?”李志明知道这孩子还没有闲到要跟他交流的程度,长兄如父,他注定是要被讨厌以及贴上“没事勿扰”的标签的。

“我在北京站呢……”

“北京站?!你来北京干吗?!你现在是个高三生,分秒必争……”志浩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李志明打断,无数不好的念头直插他的脑子,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激|情杀人后逃匿?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志浩也学会了打断李志明,“妈——病——了!”

这三个字,字字铿锵,仿佛原子弹落广岛,广岛是李志明。

“你说什么?”李志明的腿有点儿软,“什么病?妈跟你在一起吗?你让妈接电话。”

“她坐车已经很累了,还是等见面再说吧。我们准备坐地铁去你住的地方,到哪一站下?”

“妈都病了还坐什么地铁,你们在北京站等我,我半小时后到,那里人多,照顾好妈。”

“哎,妈说你上班要紧,别……”

没等志浩说完,李志明就把电话挂了。不管今天是不是第一天上班,都应该好好表现。

李志明去跟未来的岳丈请了假,只说他妈来北京了,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来检查一下。人精如孙文,自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表达了适度的关切,让李志明放心,便放他走了。

不是交通高峰期,十点多锺的北京,一路畅通得令人想流泪。

此时此刻,李志明确实可以流下泪来,还可以做作地让风吹干它。

但是李志明没有,不相信眼泪的不只莫斯科,任何地方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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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站对面的那个人多到厌世的麦当劳,李志明见到了志浩和妈。在一片乌泱泱的人头中,妈看到了他,先是给了他一个有点儿苍白的笑,那笑,有点儿讨好,有点儿“给你添麻烦了”的不好意思,看得李志明鼻子一酸,眼前迅速地笼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雾。

志浩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咬着可乐的吸管,见到李志明立即条件反射一样站了起来,就差没有敬礼了。对于他的反应,李志明很满意。嗯,这就是一个弟弟对在外打拼的长兄应该有的敬畏感。孩子是不能宠的,一宠就没边儿了,男孩尤甚。

李志明走近,沉默地拿起放在一边的小小旅行包,背到肩上。包很轻,却应该放了妈所有的珍贵。

“走吧!”李志明转头跟他妈说。

“志明,妈其实没什么大事情,都是志浩让我来……”妈跟李志明解释,李志明知道她怕自己担心。

“哥,你别听妈的,医生说腹部都有阴影了,还说没什么大事呢!”志浩撇嘴。

“阴影?”李志明肩上的包一沉,缓缓转身过来,“妈,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一开始就是觉得肚子这边疼,没觉得会有什么大问题……”妈怯怯得仿佛是做错事的小孩。

李志明叹口气,“妈,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你都要第一个告诉我,第一个,知道吗?如果你不告诉我,你还能告诉谁呢?看到你一个人扛着,我心裏能不难受?”

“唉,我觉得真没什么大事情,这次还是志浩硬要我来我才来的。你知道的,我身体一直挺好的……”

“就因为一直挺好的,老了才得注意!您这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行了,妈,赶紧跟哥走吧,这裏的人多得我眼晕。我坐下一班动车回山东,四个小时就到了,还能赶上晚自习。”志浩一脸不想参与谈话的样子,转身要走,李志明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

“志浩,你等等!”李志明叫住他,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钱包来,“你一个人在家里,我给你点钱,万一用得上。”

“不用了,妈把她发退休金的存折留给我了,我就每天吃饭使,花不了什么钱。有需要,我就打电话给你。”志浩略带憨厚和稚气地笑,转身跑了,那背影青春而有活力,看得李志明微微地愣神,他知道这俩词儿已经离自己有点远了。

“走吧,妈!我扶着您。”

“扶什么啊,搞得妈好像病得很严重一样。”

上了车,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李志明给她系上安全带。拿一张CD出来放,邓丽君的,妈爱听。

第一首歌是《何日君再来》,妈和爸都喜欢的歌。小时候爸跟李志明讲这首歌调子欢快得很悲伤,李志明不懂;现在终于懂了,却有点不想懂。

此时此刻,这首歌如此不应景,李志明果断地按了下一曲,《小城故事》传出来。

“你这样开人家女方家里的车好吗?”妈装作不经意地问。

“是晓芙坚持让我开的,好接送她上下班。平常这车保养啊、加油啊,我都抢着把钱出了。她平常也不爱开车,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我们俩的关系也到这分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