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早点儿把事情办了？你也不小了，有个孩子总是好的。趁妈现在身体还行，还能帮你看看孩子。”
“您现在身体还行？事情不着急办，我二十八，正当年呢，我还是想事业上有点儿大起色再说。”
“男人，还是得先成家，后立业。再说了，你正当年，人家女方可是不能等的啊。”
“妈，你那是旧思想，晓芙跟我这裏可没表现出来她不能等。”
“没表现跟心裏没那么想是两码事，妈是女人，妈懂女人心。”
“行行行，再说吧。现在这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病。”
谈到病，妈沉默了，邓丽君在唱：“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裏已包括。”
“志明……”
“嗯？”
“妈要是万一……”
“您别说了，您不会有事儿的。”
“我是说万一……”
“别说了，您一万个不会有事儿，我不许您有事儿。”李志明再次鼻酸，他觉得今天一天把一年内多愁善感的配额都用光了。
妈听出了李志明声音里倏忽而过的哽咽，抿嘴伸手拍拍他的肩，沉默着，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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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李志明小小的单身公寓，他拿钥匙开门，妈跟在后面，有些拘谨，李志明摇头笑她。
“妈，来我住的地方你还这表现？万一让外人看到，指不定以为我怎么对您呢。”
妈笑，拘谨依然，“你长大了，不是小孩了，妈来到你的地方，得算是半个客人了。”
李志明听了有些难受，“妈，您别这么说，搞得我挺难受，是不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让您老生气了……”
“你这孩子……”妈摇摇头，还是笑，眼睛却有了些雾气，“志明，妈之所以说这个话，就是要你明白，这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啊，你要看得轻松一点。就跟咱俩做母子一样，都是缘分，妈不知道有多骄傲能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可缘分这个事情，迟早有一天，会断的……”
“妈，您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您不会有事儿的。”李志明知道妈说这话的意思，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擦一把眼睛，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还是知子莫若母吧，我的泪点在哪里您一戳就中，您再说就是成心让我多想了。”
“好好好，妈不说了，不说了。妈好好活着，等着抱孙子。”
“这就对了！多大点儿事儿，看您搞得这么严峻，跟国民党要反攻大陆一样。”
妈终于笑了起来，年纪大了舟车劳顿，她要先去睡会儿。看她睡下了，李志明打电话找北京的朋友联系医院，做酒店久了，还好认识几个这个系统的朋友。在厕所给朋友打完电话，确认好各项事宜，他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
李志明看着表，妈睡了半小时，午睡的话，这个时间刚好。他把妈叫醒，带她去了医院。
北京的医院，一望无际都是人，各种的愁云惨淡万里凝，李志明受气氛影响，心悬得更厉害。
提心吊胆地在就诊室中看着大夫看妈的片子，大夫一脸严肃到李志明腿都软了。妈不讲话，在一旁心如止水，却看得李志明更难受。
“应该是良性的。”大夫慢悠悠吐出的几个字，在李志明耳中听起来，仿佛天籁，他几乎要拉着妈的手当场转圈圈，“但是病人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比较差，我推荐还是养一段时间再做手术，毕竟这是个大手术。而且，就医院的情况来说，就算现在预约手术，也得差不多半个月后才会有床位。”
“那您看养多久比较合适？”李志明各种的毕恭毕敬。
“这就不好说了。”大夫俨然对李志明的这个问题颇为不屑，李志明理解也许他的问题弱智到让医生哑然失笑了，可是对于大夫的不屑，无论如何李志明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不能接受。不好说？你是医生你跟我说不好说？李志明内心差一点儿骂脏话出来，可脸上却已经赔着各种笑，“您有经验，给我个建议也成啊，一个月？”
“那就一个月后再来检查看看吧。”白衣天使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志明，而李志明只想拔掉那对并不存在的翅膀生吞活剥了他。
李志明带着妈走出诊室，忍不住小声跟妈骂人，“现在的医生怎么都成这样了，以打击报复病人为乐是吗？妈，咱们换家医院，去他的学术权威。在北京，权威不多了去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好好说话的。”
“人家没不好好说话，”妈劝李志明，“我觉得态度挺好的，说的都是大实话。”
“大废话还差不多，我估计我刚刚要是说一年，他也跟着说。”
“你这脾气得改了，遇事还是火一下子就上来，跟你爸一模一样。”
“这又不是小事，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您接下来好好养着才是要紧事。从今天开始，您就在家吃各种补品，您儿子不差钱。”
“要不我还是回山东吧，一个月之后再回来，志浩没人给他做饭，快高考了……”
“不行，他那么大个人了，饿不死。您就听我的，好好在家里养着，我找个保姆照顾您，给您做做饭什么的。”
“保姆？志明，这个钱我看就不要花了吧……”
“这事已经定了！咱们有免费的保姆，我叫晓芙来照顾您，让她提前尽一下儿媳的责任，她平常上班可清闲了，照顾您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不太好吧，人家可是北京城的小姐，娇生惯养的，你让她来照顾妈……”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她是您的准儿媳，在什么城照顾您都是义不容辞的，就这么定了。”
妈不再讲话，攥攥李志明的手，以示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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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妈送回家，她侧身倚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李志明轻轻抱起她，她那么瘦，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李志明心裏难受得厉害，咬住嘴唇把她放到床上，门关上，他叹了口气，在沙发上瘫坐下来。
李志明终于对人生有了一种恐惧感，孤独的恐惧，再无人疼爱的恐惧。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李志明安静而难过得仿佛瞬间白头。五分钟后，他站起身来，镜中的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李志明知道，他早已是这个家中的顶梁柱。
而现在首要的事情，是要说服晓芙来照顾妈，也变相地给他们彼此一个陪伴终老的机会。
活着太孤独了，是时候该找一个人跟自己漫步人生路了。
二十分钟后，李志明到达晓芙的单位，他看一下表，下午两点半。而晓芙，早已笑靥如花地等在了单位门口的星巴克门前。李志明停好车走过去，她递过来一杯“星冰乐”。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上班第一天就学习翘班啊？虽然有我爸罩着你，也不能太夸张哦。”
“认识我这几年，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他们在星巴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李志明拿出烟，被晓芙一把夺过去。
她噘嘴，“不准抽！要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吗，本着为其他姑娘谋福利的原则，我也得阻止你。”
李志明苦笑，伸手出去，用半是虚弱半是命令的口吻，“晓芙，给我，我就抽一根。”
晓芙迟疑一下，乖乖地把烟递到李志明手上，“怎么了志明？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志明点上烟，头不由自主地垂下来，“我妈病了。”
“咱妈病了？什么病？”晓芙语气里的关切不是装的，李志明很欣慰。
“腹部有个肿瘤？”
“肿瘤？！”晓芙打翻了手里的咖啡，洒了一些到身上，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李志明内心摇摇头，把口袋里的纸巾递过去。
“嗯，肿瘤，不过是良性的。”
“良性就好，良性就好。”晓芙一脸惊吓，手下意识地放在胸口，仿佛要按住自己要跃出的心脏。
李志明拍拍她的头，“至于吗？又不是你得了肿瘤，吓成这样。”
“我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你要是需要钱就尽管跟我开口。我虽然工作后没攒下什么钱，但我爸那里有钱。”
“钱倒是暂时不需要，我就想……让你去照顾一下我妈，成吗？她现在已经在北京了，你工作比较闲，就每天去给她做个饭什么的就成。”
“啊？做饭？我那点儿厨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做得好不好倒是其次，关键是让我妈，你未来婆婆，感受到你的那一份心嘛。”
“志明……如果我说我不想去照顾你妈，你会生气吗？”
“啊？为什么？”
“志明……说实话，就算是我爸妈病了，我也没有去照顾他们的决心。我挺清楚我自己的，我觉得我天生就没什么照顾人的能力。你看这样成吗？我出钱，给咱妈找一个看护，最好的那种，肯定比我亲自去照顾咱妈要好得多。”
李志明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但也尽量地让它僵得不是那么难看，晓芙这么做，其实也真的无可厚非，人家凭什么要给他做牛做马呢？
“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请个看护的钱我还是有的。”
“你生我气了？”
“哪敢。”
“看你脸拉得都要垂到桌子上了，”晓芙俯身过来，小猫一样依靠在李志明的肩膀上，轻声说，“对不起，志明，你就原谅一次我的自私好吗？青春好短，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
李志明拍拍晓芙的头，“没事儿，我懂。”
“真懂？”
“不懂也逼自己懂。”
晓芙“扑哧”地笑出来，抓起桌上的钥匙，站起身来，“走吧！”
“去哪儿啊？”
“去给咱妈采购点儿补品，她老人家来北京了，我无论如何得第一时间出现一下啊。”
晓芙在同仁堂几乎是洗劫式地采购，李志明没拦她，他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歉意。
可当她的手伸向一盒近乎四位数的人参时，李志明意识到他必须拦一下了。
“晓芙，我妈只是长了个良性肿瘤，不需要这东西。”
“这东西吃了总没坏处吧，反正刷我爸的卡，他是一水瓶男，对钱没概念的。”
“那你买了给你爸吃，我妈的个性我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收这么重的礼物的。”
“我……我又不是外人。”
“就因为不是外人才不让你买的。要是外人，我在一旁偷着乐好吧。”
“那我买这冬虫夏草成不成？抗肿瘤的。”
李志明瞟一眼价格，一小盒也要四千九，再看一眼晓芙的眼神，知道他挡不了，只得一脸无奈地苦笑点头。
晓芙扬起胜利的微笑，蹦蹦跳跳地跑去款台结账，李志明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有欣慰，也有难过。
欣慰的是，无论怎么讲，晓芙都是个善良的女孩。可难过却是，这样美好而衣食无忧需要让人一辈子去宠爱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就跟了他呢？
第一次，李志明对于他跟晓芙的未来，短暂地滑过一丝无力感。但很快，李志明把这一丝丝无奈，烧掉了。他告诉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应该拼了命地去珍惜。
李志明跟晓芙提着大小包装袋踏入家门之时，妈已经醒了，“哼哧哼哧”地在擦地，李志明一看，一把就把拖把夺过来，近乎斥责地跟妈说：“您这是干吗呢，非得把您儿子逼死您才开心是吧？”
妈堆了一脸不好意思的笑，擦一擦脸上的汗，像小孩子做错了事。
“我就是随手干点儿，不累的。你就是晓芙吧？来，让阿姨好好看看你。”
妈亲昵地伸手拉晓芙到沙发上坐下，李志明开始动手擦未完成的地，顺便略带紧张地侧耳倾听两人的初次会谈。
“阿姨，早就该来看您了。可每年志明回家的时候，都不巧我没时间。”
“我们老家那种地方，不去也罢。你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孩，去了也怕你不习惯。”
“我可没您想的那么娇生惯养，对不对，志明？”
“这我说了不算，你得跟我妈表现一下你怎么不娇生惯养了。”
“阿姨，您看，他老欺负我。”
“呵呵，”妈笑得合不拢嘴，“他敢，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跟阿姨讲，有他受的。”
“阿姨最好了，”晓芙把头贴在妈的怀里，仿佛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这是她的撒手锏。
看着两人其乐融融，一天之下遭受重创的李志明都要像冰激凌一般融化了。
正当李志明短暂地沉浸在幸福之中时，手机响起来，他一看，是酒店的电话，默然地走至厕所接起来。
“李经理，出大事儿了，你赶紧回来。”前台MM的一句话使李志明如五雷轰顶，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挂掉电话，李志明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容，有点哭笑不得，生活已经由一出苦情剧变成了荒诞剧。
李志明调整好情绪，步出厕所，晓芙和妈不知道在讲他什么，两人笑得好开心。
“不带你们俩这么交流情报的啊，妈你收着点儿，我那高大全的形象，你得替我维护。”
“阿姨这是替我认清你，以防覆水难收后你大尾巴狼的本来面目露出来。”晓芙故意噘嘴。
“我该说你笨还是说你聪明呢？她是我妈，肯定跟写高考作文一样，欲扬先抑，懂吗？哎，我得回一趟酒店，今儿上班第一天，总得有始有终一下。”
“行，等你一起吃饭？我要带阿姨去吃好吃的。”
“在家吃吧，晓芙，阿姨给你做山东菜。”
“阿姨，您今天刚来北京，我可是做地主的，怎么好意思让您下厨。可您看看我，被我爸宠坏了，一道菜都不会做……”
“呵呵，晓芙，你就留着肚子放心吃吧。”
“哎，你们俩在这裏互推互让的让我有点儿不舒服。妈，听晓芙的，今天咱们出去吃。晓芙，我尽量赶回来，要是妈饿了，你就带妈先去吃。”
“那也成。”晓芙愣了一下，很爽快地答应，但投向李志明的眼神已经是求助式的。李志明知道晓芙惧怕跟家长谈天说地，今儿做成这样已经给足面子了，可他依旧假装没看见，步履匆匆地出了门。
出门后，车子刚发动，晓芙的短信就进来了。
“李志明，你一定得回来，我跟你妈哪儿那么多话说啊，这已经是我极限了。”
“乖，宝贝儿，相信你！亲你个。”李志明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打这条敷衍的短信出去，继而把手机丢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再也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