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葶苈出嫁的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虽是初冬十分,阳光却是足得让人眼晕。照在大红色的轿顶,流光溢彩,喜庆非凡。
她没有兄长,便就在地上铺了红毯,由喜婆扶着上了轿。
江聘骑在前方不远处的大黑马上,回着头看。目光温柔,嘴角翘起个好看的弧度,目不转睛。
他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胸前挂了朵极为硕大的红花。马头朝着前,这使得他身子向后的动作很艰难。可虽然有些难受,江聘还是看的认真。
看着他的二姑娘莲步轻移地走过来,掀起点裙摆踏上矮凳。喜婆撩了帘子,她侧身过去,安稳地坐好。
周围闹腾得像是傍晚时分的菜市场,可他的心里却安静似一泊平静的湖。全世界都暗淡下来,只有那顶小轿,是他眼睛里最美的风景。
“公子,别看了。”阿三小声提醒他,“周围好多人呢,回了府再看。”
“我看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谁敢说闲话。”江聘往回收了收缰绳,安抚住躁动的义公,眉眼带笑,“而且,这不一样。她一辈子只能坐这一次的喜轿,我得好好看着,记到心里去。”
还要画下来,裱好挂在墙上。永远都不能忘。
帘子又落下来,江聘只来得及看到了她安放在腿上的那双手。细白的,掩映在宽大的袖袍下,只露出一点点。交叉着,温婉柔顺。
江聘转过头,瞧了瞧自己握着缰绳的大手。也很白,但手心上全是厚厚的老茧。刀剑磨出来的,粗厚扎人。
他忽的有些懊恼。也不知今天晚上,这茧子会不会弄疼了他的小妻子。白嫩娇软的二姑娘可受不起疼。
他没来得及想多久,侯府门口的炮声就响了起来。挂了满墙的挂鞭,点着了后火星子四溅,烟雾漫天。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街周围有小孩子的哭声响起,江聘耳尖,急忙回头去看。他不是去看那孩子,而是去看他的小妻子。江小爷生怕他的娇姑娘呛着一点。
红色的轿子被烟尘挡得若隐若现,江聘皱皱眉,也不管喜婆还在那咳得喘不上声了,一鞭子就抽上来马屁股,“驾!”
新郎官走了,队伍很快就跟了上去。领头的轿夫声音沉稳有力,“起轿!”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占了半条街,阵势之大,直比当年大公主嫁给驸马。围观百姓站成一排,看着似是绵延无尽头的长龙啧啧有声。
侯府的这位二姑娘,怎么就这么有福气。
二姑娘自然是有福气。云度大师亲自批的姻缘,佳偶天成。
鹤葶苈虽只是庶女,但嫁到了将军府这样的好人家,嫁妆若是少了,丢的是云天候府的面子。
傅姨娘自知女儿的身份不高,到了高位的夫家怕是要受委屈。她没办法给女儿一个嫡出的身份,便就在嫁妆上下了狠功夫。
只半年的时间,傅姨娘却几乎是倾尽了二十年来的所有财力。侯夫人虽说不情不愿,但也得添一些。再加上爱女如命的云天候,鹤葶苈看到嫁妆单子的时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怕是够她无所事事也能吃香喝辣一辈子了吧。
等到了出嫁这一天,她才知道。何止是一辈子,简直是三辈子也花不完。
当真是十里红妆。
这场婚事,即便是十几年后,上京的百姓也还是记忆犹新。
坐在轿子里,鹤葶苈搅着袖子,紧张的心似是要跳出了嗓子眼。外面锣鼓喧哗,不知道有多热闹。她的眼前却只有一方帕子,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红色。
轿子抬得平稳,她坐在里面,没半分不适。似是走了好久,好像又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外面安静了些许,只有乐工在吹吹打打。
她知道。她已经离开家了。再次回去,就是客。
鹤葶苈盯着大红色裙摆下露出个脚尖的绣鞋,眨眨眼睛,把要涌出来的泪给咽回去。嗓子酸疼,鼻尖也是涩涩。
以后的日子,就得她一个人过了。不对…还有江聘。她那个只见过几面,却定了终身的丈夫。
她想起来昨日晚上,傅姨娘搂着她睡觉时,贴在她耳边说的话。她的姨娘向来温文,话也从不多说,可昨个却是絮絮地念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傅姨娘的嗓音柔软,带着宠溺的轻哄。可鹤葶苈还是听得哽咽,她泪根子浅,总是爱哭。
她告诉她,到了夫家,别再使小性子了。要和丈夫好好相处,对婆婆和老夫人要孝敬,对小叔子也得以礼相待。
话别多说,多说多错。若是没人哄着,就不要哭了,哭也没用,得坚强些。
万一要是受了委屈…
要是受了委屈怎么办呢?傅姨娘卡在那,说不出话来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一遍遍温柔地摸着鹤葶苈的长发,温声唱着她小时候最爱听的曲儿。
母女俩很默契地岔开了这个话题,夜深人静,只有两人浅淡淡的呼吸声。烛火明明灭灭,烧到了尽头,也就熄了。
临睡前的半梦半醒时,鹤葶苈听到傅姨娘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带着浅浅的泪意。她说,“葶葶长大了,要飞走了。飞走是好事,但姨娘却是再也没办法护着你了。”
鹤葶苈侧了侧头,眼角滑下颗泪珠子,顺着脸颊流进发间。湿湿的,消失不见。
等许多年后,鹤葶苈再想起这个夜晚,跟江聘提起的时候。江小爷眼睛一瞪,很霸气地撸了袖子让她看自己臂上纠结的肌肉,“还有我啊!”
本还哀伤的气氛被他搞的一点没了感觉,鹤葶苈笑着去掐他的腰,夫妻俩闹做一团。
可二姑娘现在哪知道她嫁了个那么会疼人的好丈夫。她独自一人坐在轿子里,晃悠悠,晃悠悠。心酸的像是颗酸梅子溢出了汁儿,灼心灼肺。
很想哭。却又不能花了妆让人笑话。憋得眼睛都疼了。
鹤葶苈吸了吸鼻子,用指甲抠住自己的手心。阖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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