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
他一声不响,低头吻她,突如其来的压力让她后退,背一下撞上电梯壁痛的微微皱眉。他迫近,手抚上她的身体,她气急败坏的推护着,挣开他的嘴唇,“电梯是有监视摄像头的。”
他低沉的笑,呼吸中有红酒的味道,可是笑声没什么愉悦,反而有几分难以言传的挑衅,“也许你更喜欢我这样演给你前男友看。”
“你喝多了。要表现深情可不是这么个玩法,大家过去都不是一片空白,阿恒跟我……现在是普通朋友。”
电梯停在了34楼,傅轶则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了出去,“这么说你不喜欢看到我为你吃醋?”
“我怕我没有相同的醋意回报给你。”
“又来了,你还真是无时无刻不记得你那些条件。”他放下她,一手牢牢搂她,一手拿钥匙开门,“好吧,我道歉,我确实喝多了。今晚别走,我们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面,我真的很想你。”
她睨他一眼,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彬彬有礼的轻松模样,嘴角上扬,笑意迷人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颈后,力道温柔。她多少放下心来,又觉得疲倦,也不想再争执,随他走了进去。
傅轶则打开音响,播放的仍是Tom Waits的歌曲。
<small>In a land there''s a town</small>
<small>在那里有一座小镇,</small>
<small>And in that town there''s a house</small>
<small>小镇上有一所房子</small>
<small>And in that house there''s a woman</small>
<small>房子里住着一个女人</small>
<small>And in that woman there''s a heart I love</small>
<small>女人有一颗我爱的心</small>
<small>I''m gonna take it with me when I go</small>
<small>若我离去我会将它带走</small>
他走到酒柜那边,拿出酒杯倒着红酒,“你要吗?”
她摇头,“不要。而且你也喝的够多了,远不止高翔说的品酒。”
“别听他的,他豪饮起来比我厉害得多。”他漫不经心的说,仰头喝了一口酒,“我们不止一次在纽约酒吧喝得烂醉,最后他那个书呆子表兄气地说再也不救我们回去了,哈哈。”
“你们喝醉了会做些什么,不见得总是找人吵架吧?”
“我们不止一次打架。别看老高现在一派斯文,当年动起手来狠着呢。”
司凌云再想想高翔那个儒雅的样子,真有些不可思议,“你们一个博士,一个商人,居然结伴喝酒闹事为乐,太神奇了。”
“每个人都有胸中块垒嘛。不过他开始做红酒代理以后,反而喝酒少了很多。”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对,很久了。说起来他最先看出我顶多是个二流学者,当不了一流的科学家。我进入风投行业,还是他建议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谈起他转行的由来,她不免有些好奇,“他也做风投吗?”
“他是我公司的大股东之一。”
这也是他头一次谈起公司的背景,她回想一下高翔,“他看上去倒确实不像一个酒吧老板那么简单。”
“那么我看上去像什么?”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用我评论,所有人都会告诉你答案,你看上去就是会取得成功掌控局面的那种人,做哪一行倒是其次了。我觉得以你的性格,你要真想成为一流科学家,也一定会做到的。”
“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去美国之前,很多因素都让我有职业倦怠感了,我想换个环境看看。不过那也没能拯救我的职业生涯,倒让我知道了,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
“嗯,我很难想象你会觉得无能为力。”
他笑,“凌云你这就不是对我有信心,而是觉得我偏执了。”
“有时候偏执与狂妄才是成功的保证嘛,比如我爸……”
他连忙举手示意她打住,“再拿我跟你爸爸类比,今天晚上的气氛就完全破坏掉了。”
她也笑,“别害怕,我又没有恋父情结。”
他放下酒杯,过来抱住她,深深凝视,“那么你迷恋什么?”
“我不知道,跟你吵完架还进来,也许我就是迷恋跟你上床也不一定。”
“我倒是越来越觉得,其实你对性这个事并不迷恋。”
“单纯迷恋性的女人本来就比男人少得多,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的是亲密的感觉。”
“可是你其实很逃避跟我过分亲密。”
“要不要挖掘我的童年回忆供你做心理分析?”
“你看,你又马上警觉了。你现在警惕性实在太高,跟我在一起,甚至不肯多喝酒。要知道,当初我就是被你喝龙舌兰酒的样子迷住了。”他执起她的左手吻她的虎口,声音低低,带着难以言传的诱惑,“以后一直觉得,这裏是你身上最性感的部位之一。”
语言是多余的。他这份挑动她身体反应的能力,再度让她起了一丝畏惧,仿佛灵魂虽然筑起防御工事,严阵以待,可他的触摸、亲吻所到之处,肉身正在节节溃败。她哪里是警觉他。所有内心交战与挣扎,她警觉的是自己而已。
Tom Waits粗糙沙哑的歌声回荡着,一瞬间,她疲惫得只想丢开所有思绪,忘情沉溺,再没有明天。
入秋之后,房地产市场再度放出回暖讯号,司建宇主持在售的楼盘一片飘红,销售势头惊人,他与傅轶则合作的地产项目也正式开工。司凌云毫不惊讶地看到,物流公司换了一位新的职业经理人担任总经理,货场置换给地产公司被提上了讨论日程。司建宇迅速拿出项目规划,也得到董事会的认可,同时跟傅轶则开始新一轮合作的谈判,对于地产公司的频繁大动作,张黎黎保持着超然的态度,丝毫没有加以任何干涉。司凌云决定也咽下所有疑问与愤怒,静观其变。
顶峰进入了最繁盛的时期,司霄汉时不时会在各类媒体露面,是各地区政府招商洽谈的座上宾,他的社会活动空前增多,同时也加快了寻求上市的努力。他一方面寻求本地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投资部总经理王军推出的上市计划却执行得并不顺利,几个耗资巨大的并购都在集团内部引起争议,看不到成功的迹象,王军转而推出一个借壳上市的初步构想,与司霄汉频频飞赴北京、上海、深圳、香港等地出差,而这也当然涉及了更大笔资金的运作。
经白婷婷推荐,她的一名精明肯做事的学弟小伍到顶峰来应聘,成为司凌云手下的法务助理,只有两个人的法务部门虽小,但一件件理顺积压的诉讼,应付新产生的法律纠纷,处理各式合同,忙碌运转得有模有样,任谁也不能再小视了。
相比之下,傅轶则更加忙碌,他时常加班出差。两人相处时间有限,反而令司凌云隐约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将一段关系限定在只享受乐趣以内,需要这种距离感来时时提醒她保持清醒。尤其她经常意识到,傅轶则其实是在不断突破、挑战她的防线。
他不在本地时,她偶尔会去阿风的酒吧消遣。
有一点傅轶则并没说对,就算他不在她身边,她也不打算买醉。到了酒吧,不过是拿一罐啤酒,独自坐上天台慢慢喝完而已。这裏最能让她平静放松下来。
这天她熟门熟路地上去,卢未风与曲恒已经坐到了那里,一个抱着吉他,一个抱着贝斯在弹。
“凌云,过来坐。”
卢未风招呼着她,曲恒恢复了那个寡言的模样,甚至没有看她。她也懒得介意,坐下打开啤酒,“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他们也是一边喝酒,一边继续弹着吉他和贝斯,商量一首曲子的和弦搭配,曲恒时不时就着昏暗的灯光用笔做着纪录。
凉风习习而来,音符零散跳跃,恍惚之间,司凌云仿佛回到当年看深黑乐队排练的时光,当然那时要热闹得多。温凯和李乐川常常一边做着练习,一边插科打诨,不停斗嘴,卢未风多半与曲恒就这样商量着给他做好的曲子填上词,她在旁边看书,跟他们闲聊,对他们的歌發表尖刻的评论。卢未风的女友琳琳在上学,只能偶尔过来,通常都是不声不响坐在一边。温凯漂亮的女友苏珊当时在一间咖啡馆工作,下班过来时会给他们打包一些老板烘焙的点心。时间太晚以后,会有邻居大声抗议他们影响休息,李乐川则会不顾卢未风的阻拦,敲一轮急骤的鼓点作为回应,美其名曰催眠曲……那的确是她生活中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时光,一想起来便禁不住嘴角含上笑意。
“如果随手便可将电灯按亮,谁会在意满天星光,如果轻易就能做到遗忘,谁会在意前路渺茫,从前的日子一天天更为漫长,一段段记忆过去,只剩迷惘,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所有面孔都已悄悄改变模样,昔日的理想在默默退让,只有我还想停驻在年少轻狂,继续为你歌唱。……”
卢未风的声音和过去一般充满磁性,歌声传入司凌云耳内,她听得怔住,等他停下来,她禁不住问:“你们又在合作写新歌吗?叫什么名字?”
“这是阿恒几年前在广州时写的,名字是《为你歌唱》,阿乐听了以后说很适合他剧本的情境,特地打电话来说想要一个小样,看能不能一起推销出去。”
司凌云前天也接到了李乐川的电话,“真好听,可是完全不像阿恒以前的风格。”
“是啊,我完全想不到这家伙自己写的歌词也这么厉害。只有失恋的人才写得出来,我有没有说错?”
曲恒总算开口说话了,对卢未风的打趣不置可否,“得了,我只写了一段而已,一直没有最后完成,副歌部分还得你来。”
服务生在楼梯口叫卢未风,他站起身,“我等会儿再上来。”
曲恒放下随手拨弄的贝斯,拿起一罐啤酒,却没有打开,只顾看手里的笔记本。
她没话找话地说:“今天不用去接可可吗?”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她今天在市区酒吧唱歌,交通方便,不用我接。”
“阿乐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剧本的事有眉目了,你会刮胡子吗?”
“看吧。”
她不耐烦了,“大哥,前几天在我办公室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摆张臭脸给我看了,我又得罪你了不成?”
他终于放下笔记本“你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了吗?”
司凌云回过神来,懊悔挑起这个话题,却没法否认。
“我没权力过问你的私生活,不过,我记得五年前那天你从他家出来的样子。你一向骄傲,如果不是伤心到极点,绝对不会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你现在还是跟他在一起,真的爱他爱到愿意忘记伤害的地步了?”
她一口否认,“我说过,我不爱他。”
“你家境优越,可以有很多选择,可你选择和一个不爱的男人厮混在一起,又算是什么?我还以为几年不见,你应该多少长大,能够认真对待生活,不再像以前那么任性无聊了。”
他以前尽管冷淡,偶尔嘲讽她,倒从来没有用如此严厉的口气跟她讲话。可是她却根本没有拍案而起,叫他闭嘴少管闲事的力气。她只将剩下的啤酒喝掉,站了起来,并不看他,漠然地说:“有一点你弄错了,任性那个词,早就已经离我很远了。”
她下楼,碰到卢未风正要上来,“这么早就走?”
她笑道:“明天还要上班啊,阿风,我很喜欢刚才那首歌,完成以后再唱给我听,好吗?”
“好。”
“再见。”
司凌云坐入停在路旁的甲壳虫内,摇下车窗,将椅背放倒,随手按了CD播放键,放的是爵士乐专辑,她只在拿到车后,集中买了一次CD,居然没选一张摇滚歌手。
远离她的,何止任性,还有她充满不安定想法、激烈情怀与快意恩仇的青春时光。
关于为什么要跟傅轶则在一起,她当然可以有很多解释,不过那些解释,只够用来说服她自己。她不能否认与傅轶则在一起后,她并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和他共处时,多半是开心的,哪怕她对自己宣称那只是身体快乐,可如果还要为此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别人,未免虚伪。
她一向我行我素,本来不希冀旁人理解,不在乎别人看法,可是她确实被曲恒刺痛了。也许曲恒是唯一见证她那段伤害的人,他和她一样不曾忘却,透过他的问题,她似乎猛然间看清了她行为悖逆可笑的地方。她力图保持一段看似洒脱轻松的关系,不在意他的目的,也不打算去爱他。这样下来,肉体也许得到了满足,可是心底那片空虚未能填上,反而更加放大了。被忙碌的工作、淋漓尽致的做|爱打发掉的寂寞,不知不觉中变成更为深刻的孤独感,悄然侵蚀内心。
手机响起,她懒懒拿起来,是司建宇打来的。
“大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小云,我想找你谈谈,你现在有时间吗?”
她实在没心情跟他谈公事,“明天上班谈行吗?”
“是我的私事,不大方便在公司谈。”司建宇的声音有几分压抑,“小云,我很抱歉要占用你的时间,可是这件事我只能跟你谈了。”
“好,告诉我地点,我马上过来。”
“我跟晓岚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司建宇直截了当地说。
司凌云本能地不喜欢充当这种事件的听众,她甚至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但却不可能不做出回应,只得硬着头皮说:“大哥,我不大懂婚姻这件事,可是你们一向很恩爱,如果只是小问题,就不要太介意。”
司建宇表情苦涩,“小云,你看我是介意小节的人吗?”
她实事求是地评论,“从你在公事上的作风来看,不是。不过人在家庭里难免会表现得非理性一些。”
“我跟晓岚结婚五年了,一直很好,甚至没为什么事起过争执。但最近几个月来,晓岚的表现越来越反常。从冬冬两岁半起,她就为冬冬上幼儿园做了很多准备,可是上个月冬冬正式开始入园,一直不太适应,有时无缘无故哭得非常厉害,她倒完全漠不关心了。今天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给她,她也不理,白天你也看到了,我只好中断会议赶过去。”
“哎,大哥不是我说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司凌云松了一口气,“小孩子这样太正常了,我记得以前我弟弟小峰上幼儿园,有至少两周的时间天天从早哭到晚,揪着我的衣服不肯撒手,那个凄惨像谁看了都不忍心。我天天逃学去陪他,被我妈吼走拖回学校,我就跟她吵,还骂她简直是后妈,把她气得半死。可她说得没错,我不去搅和,小峰后来也适应了。大嫂的表现没什么不合理,你可不能为这个指责她。”
“那么,她这几个月停了钢琴课,不再修剪花草,不再学插花,不再烤点心,不再做菜。只要一出去,就是胡乱购物,买回东西,连包装都懒得打开。我跟她讲什么,她都只是敷衍,你也觉得这些事通通没什么不正常吗?”
“这个……”司凌云一下词穷了,“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就在这裏,家里一切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不瞒你说,年初我们还说起,等冬冬上幼儿园后,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女儿,当时她谈起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只是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对劲了。我从来不在外面乱来,发现她情绪不对后,还特意减少工作和应酬,多回去陪她,可是没用。我越这样,她表现得越不耐烦。”
“我只能猜猜啊。大哥,也许大嫂是情绪周期,或者心情抑郁什么的,可以试着看心理医生调节。”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甚至找了本地最有名的心理医生,约好时间,想让她去做一下心理咨询,她冷笑,说完全没有必要,她正常得很。她以前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过话。”
司凌云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再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本来我想自己解决自己的家庭问题,但是有些事和你有关,所以我不能不来找你。”
她吓了一跳,“大哥,我跟大嫂不算熟,见面次数都很有限,怎么会跟我有关?”
“她第一次跟我吵架,就是那天跟你和轶则吃完饭后。我好歹哄好了她,她对我道歉,又说第二天要约你当面道歉。”
“嗯,大嫂的确约我喝咖啡来着,我也跟她说了,小事情,不足挂齿,不用放在心上。我觉得当时气氛很融洽啊。”
“可是她回家以后,再度跟我吵架了,哭得非常厉害。”
司凌云心裏叫苦不迭,苦笑道:“大哥,我对大嫂是很尊重的,请你相信我,我可真没欺负她。”
“别误会,小云,我没这个想法。但她确实是从那个时候起性情大变的,所以我找你一起分析一下,到底是什么事被我忽略了。”
司凌云张口结舌。她想,唯一被司建宇忽略的事情可能就是,他的太太从小开始便长久地恋慕着另外一个男人。
从米晓岚发给傅轶则的邮件可以推断出,米晓岚甚至一边跟司建宇交往,一边给傅轶则写情书;跟司建宇确定婚期前一周,才告诉傅轶则这个消息,字里行间,分明仍旧情意绵绵。两人蜜月归来的第二天,她便急着过去看他。傅轶则有长达五年的时间不在本地便也罢了,一旦回来,她心情波动,似乎也可以理解。
可是面对司建宇诚恳探询的目光,司凌云认为自己既没权利拿这些往事伤害别人,也没义务当那个逞口舌之快讲实话的人。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大哥,我真的想不出跟她吃饭、喝咖啡时有什么异样。我只觉得她好像在家里待久了有些烦闷,仅此而已。”
“小云,我不是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我跟她谈,愿意支持她找一份工作,或者开一间小店打发时间。她都一口拒绝了。”
她委婉地说:“大哥,也许你该多听听她的想法,而不是急着拿出你认为合理的解决办法。”
“现在的问题是她什么都不说,我只能靠自己猜。刚认识她时,我觉得她非常单纯,简直近乎透明。后来跟她交往了一年多,我才发现,她性格还有另一面,好像习惯于把一部分想法藏得很深,当然这也不算什么缺点,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罢了。只是这一次,我完全没办法了解她在想些什么。”
司凌云苦笑,“这个……太复杂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很早就下了决心要找性格安静、人品善良纯洁的女孩子结婚,同时我自己要洁身自好,给孩子最稳定的生活环境。晓岚完全符合我的理想,所以尽管爸爸给我很大压力,我还是决定娶她。小云,你跟我一样出生在我们这样混乱的家庭里,应该能理解我的这个想法。”
她对婚姻没向往,却完全理解司建宇的心情,郑重地点点头。
“我自问我对家庭付出了很大诚意,可是现在……”司建宇颓然扶住额头,讲不下去了。
“大哥,你不需要这样悲观,要一起生活一辈子,夫妻双方都有诚意,小的摩擦碰撞总会过去。”
“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她一向非常重视各种纪念日,我提前做好了安排,想带她去吃晚餐看电影,可是她说没有心情,径直回了卧室,再不肯出来。”
司凌云由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心不由自主抽紧了一下。
“我是真的觉得无能为力了。这些事不能跟朋友讲,不能跟父母讲,特别不能在冬冬面前流露出来。这孩子很聪明,我觉得他在幼儿园里表现失常,其实也是对家里的气氛感觉不对劲,一下失去安全感造成的。”
司凌云非常喜欢冬冬,同时一下想起小时候和弟弟的那段经历,“小孩子有些方面确实比大人想象的要敏感,大哥,你一定要留意。”
“我明白。小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该怎么帮?”
“跟晓岚谈谈。她很喜欢你,经常跟我提起你,而且现在你的男友轶则又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也许她会跟你讲她的真实想法。”司凌云想,绕来绕去,终于还是绕到她身上,躲也躲不过。她隐约有些疑心,司建宇在她面前坦然表现出颓唐无力,也许就是诱她淌这浑水的手段,可她马上又责备自己,他肯讲这样的家事,总归是信任她的,如果时时处处寻找阴谋的痕迹,杯弓蛇影,未免活得太累。
“大哥,我真的觉得我跟大嫂交情有限。不过你既然开了口,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约大嫂明天出来吃个饭,能谈到什么程度,我不敢保证。”
司凌云回到家时,程玥正敷着面膜在看电视,连忙问她:“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还有红豆莲子粥,很清淡,想不想吃点儿?”
她连日不是应酬,便是吃盒饭,真有些饿了,点了点头,程玥揭掉面膜,去帮她盛了一碗,“看你累成这个样子,就坐这裏吃,吃完了早点休息。”
她嘀咕着,“我还真不习惯你当这么体贴入微的慈母。”
程玥瞪她一眼,“我是看你工作辛苦,你别这么不领情。小峰刚才跟我视频,还问你怎么老是回这么晚。”
司凌峰已经顺利进入大学预科就读,时常借助网络跟妈妈和姐姐交流。司凌云叹一口气,“他还好吧。”
“他今天说他长胖了两公斤,我警告他千万别把自己吃成个胖子。”
“你这当妈的可真是。他以前太瘦,才长点儿肉你就这么说他。”
“我告诉他了,你现在升了职,工作很忙。”
“你倒是很久没细细盘问我的工作情况了,我居然有点儿不适应。”司凌云与程玥的关系现在似乎到了最缓和的时期,她毫不隐瞒地告诉女儿,“我看着你这么努力工作,就已经大喜过望了,不用多问什么来烦你了。”
司凌云哭笑不得,吃了一口粥,说,“我离你的目标还远得很,天知道什么时候到那一步,你别高兴得太早。”
“哪怕你跟我对着干的时候,我也是一直对你有信心的。”
“别说得你好像耐心守候到浪子回头终成正果一样好不好?”
程玥一笑,正要说话,这时电视上放本地新闻,出现司霄汉接受采访的镜头,她马上看得专注,“最近他好像出席了好多活动。”
司凌云便有些不耐烦了,“你守着看这么枯燥的新闻干什么?”
“消遣。”
“这是什么消遣?为什么你不试一下别再关注他,过自己的生活?你看起来还年轻……”
“而且还算有几分姿色,对吧。你就完全不想想男人的心理,跟我同龄甚至五十多岁的男人,只要条件略好一点儿,恨不能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叫我找个年过六十、条件平平的男人,倒也不难,”程玥瞥她一眼,靠到沙发上,“可既没有经济能力,又没有赏心悦目的身体,我看不出来能得到什么。”
“你可真直白。”司凌云只得表示叹服,“除了身体跟经济实力以外,你也可以考虑一下其他吗。有人关心你、照顾你,让你不至于孤单,还是有吸引力的吧。”
“幸好你没叫我去考虑爱情。拉倒吧,我还没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经历过出众的男人,精彩的生活,再去将就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一起过抠抠巴巴的日子,还不如就这么一个人来得自在呢。”
“我看不出爸爸怎么就能算男人的标本了,他冷酷、花心,又自私,自我中心,难道有一点钱就能增加这么多魅力值,值得你把其他男人都不放在眼里?”
程玥哈哈大笑,“你爸爸的缺点哪止这一点。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活脱脱是个土财主暴发户,头发染得黑亮,穿袖口缝着商标的西装,领带花哨,跟衬衫完全不搭,白袜子配黑皮鞋,成天挽一个手包,口袋里永远别着一厚沓现金,讲话粗声大气,吃完饭就当着别人面剔牙。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看上他吗?”
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重点是土归土,可是有钱。”
“你错了,有钱人多的是。我当时在歌舞剧团当演员,不是我吹午,追求的人实在不少,也算见过世面。你爸爸的优点是土归土,可是自信,有让人忽略他那些缺点的气势。这可不是简单的拜金主义,看看他现在的成就,就知道我看人的眼光是不错的。”
“可是他的成就最终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你慧眼识人又有什么意义,老纠结于他,反而白白耽误了自己的生活。”
“我还有什么可耽误的,该享受的,我已经享受过了。保养得再好,我现在能吸引到的也不过是些不可能让我看得上眼的男人,我不想降低生活品质。找个老伴相依为命什么的,对我可没有吸引力。你不用把我老了以后想得太凄凉,将来我不会赖着非要跟你或者小峰过的。”
“又来了又来了,我还真怕你跟我说这个。”她放下碗便要站起来,程玥按住她,“哎哎哎,别走,我们母女俩好容易坐着好好说会儿话。”
“我可不好意思在这儿跟你表忠心,说我一定会是个孝顺女儿,将来不会嫌弃你。可是不说吧,又显得我特别冷血。”
“得了,不用说,我知道你嘴硬心软,我倒巴不得你心也硬起来才好。”
“非要我变得跟爸爸一样你才开心吗?”
“当然。那样别人就伤害不到你了。”
程玥轻描淡写讲出的这句话,司凌云竟有说不出的感触,她一时默然。
“听你爸爸说,你那个男朋友傅轶则做风险投资,能力很不错,他难得肯这样夸一个人,我就知道我的女儿眼界是有的。”
司凌云想,妈妈到底是妈妈,偶尔感动她一下,马上便会回到现实的话题,她大大地伸一个懒腰,“别怪我给你扫兴,妈妈,我没有跟他结婚的打算。”
“我没那么容易被你扫兴。你跟平庸没背景的男人在一起,被他拉低你的各种底线,跟着他一起变得平庸,才会让我着急。女人只有经历过强大的男人,才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等你彻底想通了,婚总归是要结的,我不发愁这个。”
司凌云大笑,站了起来,“你可真不是个传统的妈妈。好了,今天谈心时间到此为止,明天还要上班,我去洗洗睡。”
洗完澡躺到床上,司凌云拿起手机预备关机睡觉,发现有傅轶则打来的未接电话,她拨回去。
“我现在在你家小区外面。”
“不是说明天才办完事回来吗?”
“我想你,所以提前回了。你想我吗?”
她承认被他这个声音一下撩拨得心头荡漾,“想过。”
他显然不满意她这个回答,“下来。”
她笑道:“可是我都已经换了睡衣。”
他也轻声笑,“有什么关系?你以前可是会翻墙逃出学校的孩子。”
她被问住了,想了一想,还真是循规蹈矩得太久,没有破坏规矩的兴致,也几乎忘记那样肆意的感觉了。她起床开衣橱,拿了一件风衣披上,系好腰带出来正碰上程玥关灯回房,诧异问她,“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她并不隐瞒,“轶则出差回来了,在楼下想见我。”
程玥挥挥手,“年轻真好,再怎么肉麻一点儿都不要紧,去吧去吧。”
她想,有一个非传统的妈妈,好处在这种时刻便体现出来了。
傅轶则的车停在路边,司凌云坐上去,一下嗅到了花香,回头一看,车子后座上放着大束玫瑰与百合。
傅轶则发动车子,“送你的。”
她从座位中间探身过去,深吸一口气,“怎么突然送花?”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一天内被第二次提醒这一天,司凌云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的情绪都没了,坐回座椅,呵呵干笑两声,“有什么特别?”
“五年前的今天,我从美国回来;也是这一天,参加了你大哥和晓岚的婚礼,然后遇见了你,所以也是我们的纪念日。”
“你特意为这一天提前赶回来的吗?”
“对。我一向以为女人对纪念日这类事情要比男人重视得多,可是你好像根本不惊喜。”
“看来你以前认识的某位女友给你留下不少关于女人的推论。”她懒洋洋地说,“对不起,你回来我很高兴。可是我确实不怎么记日子,今年的生日要不是妈妈和阿乐提起,都差点儿忘了过。”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温,从那个湖边开始。”
司凌云已经后悔没有直接睡觉,而是下来赴这个约会了,看来翻墙逃学注定只是孩子的专利,过了那个年龄再做,简直是自寻烦恼。她无话可说,只得靠到椅背上不吭声了。
夜晚道路通畅,车子很快驶到司凌云母校寄宿中学的湖边,她下车,环顾四周。五年过去了,城市半径进一步扩大,湖边建筑更显得密集,哪怕是偏远的对岸都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高楼灯火,四周合围下来,衬得湖面似乎比从前小了不少。而且湖边砌起栏杆,大理石铺就的小道工整碗蜒,俨然已经成了公园模样,更加找不到她当年与同学席地坐着抽烟闲聊,眼前除了暗红烟头一闪一闪,间或还会飞过萤火虫时的感觉。她倒吁了一口气,景物与人既然全都面目全非,哪里还有什么伤感。
“大哥去年在湖的那边还拿了一块地,今年年初已经动工,前几天我在他办公室看策划公司给他想案名,什么湖光山色、湖景帝苑、香湖名园,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个字,俗得要死。”
“别谈那些扫兴的公事。”
“讲情话你比较在行,你先来。”
一阵风吹拂过来,掀开她风衣,露出黑色真丝吊带睡衣和下面修长的腿,他搂住她,吻向她的锁骨,“我喜欢这件睡衣。”
“喂——”她阻拦住他的手,“你收敛一些。”
“你真的跟五年前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对哪里适合做什么哪里不适合做什么,简直跟清教徒一样严谨。”
“我以前听到过一个说法,年轻时放纵过的人,到老了都会是最严格的道德家,也许我只是提前衰老了。”
他被她气得笑,狠狠掐住她的腰,再度吻下来,这次落在她的唇上,长而深,让她窒息到发出轻喘,他才放开她,“你只是不肯再纵情任性罢了。你上一个男友肯定是一个无趣的傻瓜,活生生把你闷成这样了。”
她调整着呼吸,抬手掠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苦笑一下,“那可很难说谁改变了谁。我加了好多天班,真的累了,回去吧。”
司凌云走进与米晓岚约好的日式料理店,推开包间门,米晓岚已经先到了,正打着电话,声音严厉:“……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现在那棵桂树已经死了,你们必须赔偿。”
不知道那边回答了什么,她似乎更恼火了,“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明天你们不给我换一棵新的、一模一样的桂花树,我就找律师告你们。我们走着瞧。”
司凌云还是头一次见米晓岚这样提高声音讲话,一改平素的温柔,居然颇有几分凌厉,想来司建宇第一次看到难免也会意外。她同时记起司建宇家院中的树是曲恒的园艺公司种的,等米晓岚放下电话便问:“大嫂跟谁生这么大的气?”
“还能是谁,你大哥帮我找的那家园艺公司,给我移栽的那棵桂树已经枯死了,我找他们,他们居然说树是我自己挑的,他们只负责移栽,而且过了三个月,不在他们赔偿范围以内。开玩笑,那棵树花了我将近七万块,他们想这样赖过去可没门凌云,你是学法律,我可以去告他们吧。”
“我得看看你们签的合同。”
“放在家里了,明天我叫你大哥带给你看。”
“好。”
米晓岚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样子,笑道:“凌云,你这么忙,怎么有空约我出来吃饭?”
“上次大嫂请我喝咖啡,我说了改天请你吗。刚好我发了薪水,大嫂想吃什么只管点。”
菜很快上来,司凌云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她最不擅长的拉家常,“冬冬上幼儿园还乖吧。”
“唉,不算很乖,他好像突然变得调皮了,三天两头吵着不愿意去幼儿园。别的孩子都已经适应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每个孩子情况不一样,好在大嫂很有耐心,他一定会适应的。”
米晓岚警觉地看她,“是不是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不过白天开会,大哥突然提前走了,说是冬冬在幼儿园那边有点事。”
“他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其实没什么。”
“这个不能怪大哥。他小时候吃过苦,出于补偿心理,肯定也格外疼冬冬一些。”
“他吃过什么苦,不就是父母离婚吗?”她看到司凌云脸上的诧异表情,笑了,“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不过爸爸离婚后把你们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司凌云暗自嗟叹,司建宇与米晓岚甚至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共识,她这么一个压根没跟嫂子亲密过的小姑子,突然要去打听家事,还真是一个难题。“这道文思豆腐不错,大嫂你尝尝。”
米晓岚的食量小得惊人,每样菜浅尝辄止,吃得慢而细致,不时加以评点,“嗯,这边的本帮菜算是做得挺地道的。”“这道菜里的笋不够好。”
司凌云正苦于找不到话题杀时间,她突然开口问:“你现在跟轶则还好吧。”
“呃,还好。”
“我前几天碰到他妈妈,她好像完全不知道轶则正在跟人交往。”
她差一点儿呛到,拿餐巾擦一下唇角,忍笑道:“她老人家不至于认为她儿子还是十八岁的处男,守身如玉,不会跟人交往吧。”
这个轻慢的口气显然有些恼怒了米晓岚,她皱起眉头,“我意思是说,你们交往有几个月了,轶则还根本没跟他妈妈提起过他有女朋友。”
“很正常,我也没打算去见他家人。”
“这……原谅我有些古板,凌云,你们真的不像是正常的恋爱关系。”
“那大嫂认为他在跟我掉花枪,做样子给别人看吗?”她清楚看到米晓岚的瞳孔瞬间缩小,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一时甚至来不及摆出惯常的温柔笑意。她慢悠悠地接着说:“可是他要做给谁看呢?”
米晓岚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隔了一会儿才说:“他父母确实一直很希望他早些结婚安定下来的。”
“他没有把父母教训转达给我听,我也不打算过问他的家事。”
“就算你不介意他父母的想法,也不介意他的想法吗?”
“他讲,我会听,我只是不喜欢费心猜测。大嫂,”她认真地问,“你是过来人,依你看,正常的恋爱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
米晓岚疑惑地看着她,思索一下,“当然是认真交往,肯定对方是自己的唯一,愿意负责任,愿意两个人的未来联系在一起。”
“所谓负责任,指的是求婚吧。”
“求婚肯定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付出的最大诚意。”
“看来大哥对大嫂真的是非常有诚意。”
米晓岚再度警觉,“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司凌云一脸诚恳表情地说:“大嫂,老实讲,我以前还不大理解大哥为什么不顾爸爸的反对娶你。我爸爸这个人,一向自说自话,非常刚愎自用。他对大哥这个长子很看重,也有很多安排,听说还给他介绍过一位政府要员的女儿,条件十分优越。可是大哥硬是没听他的话,坚持跟你结婚。那次我给你当伴娘,在他家听了不少议论,他可是顶住了不小的压力,才让我那老爸同意你们的婚事。”
米晓岚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司凌云微笑,“跟你熟了以后才发现,大嫂你不光长得漂亮,持家有道,还心地善良,对我都这么关心。我完全能理解我大哥的选择,他的眼光实在是很好。”
米晓岚勉强一笑,“你这个恭维太夸张了。”
“一点儿也不夸张啊,你们让我对婚姻多少恢复了些信任。”
“婚姻可没你想的这么简单。”米晓岚有些苦涩地说,“凌云,你一定觉得嫁给建宇这样的男人,我这全职太太当得太轻松自在,所以才无病呻|吟。你知道我得付出多少忍耐吗?别的不说,我那位婆婆大概就是我见过最难相处的人,她一直生活在爸爸跟他离婚的阴影里,占有欲强,挑剔、专制、小心眼到了你想象不到的程度。偏偏建宇又是个大孝子,根本容不得对他母亲有任何非议。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生下冬冬居然没得抑郁症简直是个奇迹。去年建宇终于听我的建议,在离她住处不远的地方买了别墅搬出来住,我才算解脱了。我装修房子,按自己的想法布置自己的家,整理院子,总算有了家的感觉。你不至于觉得我不孝吧。”
米晓岚突如其来的坦白让司凌云苦笑,“不会。我不打算结婚,不过也一向没把婚姻想得简单,掺杂进别的关系,肯定只会更复杂。不管怎么说,看到大哥大嫂,总觉得有共同价值观的人如果能坚持自己的选择,也未始不是一种幸福,很值得双方珍惜。你说是吗,大嫂?”
米晓岚默然喝着汤,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凌云,你对爱情怎么看?”
司凌云打个哈哈,“这个问题太玄奥,大嫂你难住我了。”
“难道你从来没爱过谁,”她追问着,“包括轶则在内?”
“我理解的爱无非就是两情相悦,随缘聚散。”她敷衍地回答。
“随缘聚散,那只是露水情缘吧。凌云,我总觉得女孩子如果对感情不认真,也就别指望男人会认真了。”
“感情这件事,从来不遵循公平交易原则,认真挽回来的也不见得就是认真。大嫂把爱情看得这么郑重,听了我的回答难免会觉得我轻浮随便吧。”
米晓岚倒没办法继续批评她,想了一想,叹了口气,“唉,话说回来,随便也是需要有底气的。你家世好,含着金匙出生,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当然可以过随心所欲的生活。”
“难怪大嫂觉得大哥小时候吃的苦不算是苦。看来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想撒撒娇都没有人肯理。”她调侃地说,随即话锋一转,“其实这也更衬出我大哥的可贵。他对待感情和家庭跟工作一样认真,律己很严,我从来没看到他随心所欲任性胡来过。”
“你还真是爱你大哥,这样不停地夸他。”
“他确实有值得夸奖的地方嘛。我上班不到半年,听了不少本地商界名人的八卦。对他们这些人来讲,离婚是常事,出轨不稀奇,家家都有一本狗血烂账,像我爸爸这样几个儿女几个妈的情况也不算特例。没错,我爸把前妻都给安排了,可也只是安排而已,你婆婆、我妈妈恐怕都不满意身为下堂妻的生活,大哥、我,还有我弟弟,更是不可能感激父亲。所以我越发觉得大哥珍惜婚姻是非常可贵的。”
“凌云,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一直在敲打我吧。”
司凌云嫣然一笑,“大嫂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哪儿用得着我多事敲打。而且你看我像是爱搅家务事的小姑子吗?你首先是我的大嫂,其次是我侄子的妈妈,然后还是我男朋友的发小世交,对我又这么关心。我重视这几层关系,才额外多说一些废话。我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罢了。来来来,吃甜品。”
米晓岚正要说话,司凌云手机响了,她说声对不起,拿起来接听,是傅轶则打来的,他问她:“吃完饭没有?”
“还没有。”
傅轶则笑道:“你真的不到老高的酒吧来吗?我本来想让你见见我公司的股东。”
“改天吧,我还有份文件今天晚上得看完,不过来了。”
她放下手机,继续吃着甜品,米晓岚突然问她:“是轶则打来的吗?”
“是啊。”
“陪我吃饭,耽误你们约会了吧,其实你可以吃完了过去的。”
“不算约会,他公司有个合伙人过来出差,晚上在酒吧喝红酒。我不喜欢喝红酒,而且有工作没做完。”
“他在什么地方?”米晓岚补充一句,“建宇对红酒也有点儿兴趣,告诉我位置,改天我带他去品品。”
“他朋友开的一间酒吧,在建设路顶头的工厂区内,叫Fly,那边红酒品种很多,气氛也很不错。”
“既然你还有工作,那我就不耽搁你了,我们走吧。”
司凌云觉得,虽然没有打听到什么司建宇想要的信思,可是谈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尽了做妹妹的心意,很可以交差了。结账出来,她与米晓岚挥手道别,上了自己的车子,颇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谢谢你,小云,你跟晓岚谈过话第二天,她主动跟我谈了好久。”司建宇对司凌云说,“我们难得这样交流,看得出她情绪恢复了平静。”
司凌云原本预计她的话最多只能对米晓岚略有触动而已,这个立竿见影的效果让她十分意外。她看得出来,米晓岚并不爱司建宇,她多少有些为司建宇感到遗憾,不过那是司建宇的问题,而不是她的,她不打算跟司建宇就这个问题交流得更深,只笑道:“还是你们夫妻原本感情深厚,外人能帮多少忙呢。”
“对了,她让我把这份合同给你,说是你答应帮她看看的。”
司凌云回办公室后,翻看那份庭院绿化合同的条款,不免有些头痛,马上打曲恒的电话。
“喂,你好。”他很快接听,声音一如平时的冷淡,这个态度每回都能令她气馁,疑惑与他究竟算不算相识多年的朋友。
“你现在在哪儿?”
“有什么事吗?”
她对这个反问有些恼火了,“我当然是有事才找你,需要见面谈谈。”
“你最近还好吧。”
她有些惊讶,“我很好啊,怎么问这个?”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本来我也有点儿事想找你。”
“什么叫本来?下班以后去阿风的酒吧。”
“今天恐怕不行,我在公司里,苗圃新到了一批苗木,我得抓紧时间做好移栽,大概要忙到深夜……”
“那我现在过来好了,告诉我地址。”
宜林园艺公司在郊区,紧挨着一座占地面积很大但人烟稀少的林场。司凌云停好车,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去,左边是种得密集的各式树木,右边是一排排大棚,裏面种着整齐密集的各式花木种苗,没看到一个人影,安静得几乎让人不安。她正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子推着自行车出来,疑惑地看着她,“有事吗?”
“请问在哪儿可以找到曲恒?”
那清秀的圆脸大眼睛女孩子打量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冷淡而严格,隔了一会儿才说:“你有什么事?”
司凌云有些不耐烦了,“我来找他,自然是有事。”
那女孩子看来脾气也不小,将自行车一转,冷冷地说:“跟我来。”
她带着司凌云往里走,转过一个大棚,才看到曲恒半蹲着,与两个工人在苗圃内移栽小树。天气颇有寒意,他只穿了件长袖T恤,袖子高高捋起,露出手臂,神情十分专注。那女孩子叫他:“阿恒,有人找你。”
他拾头看见她,站起身走过来,“什么事?”
司凌云瞥见那女孩子毫无避开的意思,没好气地说:“一定要在这裏谈吗?冷死了。”
“去我的办公室吧。”他的办公室其实是后面一排活动平板房中的一间,不大的空间里放着陈旧的办公设备。除了桌上放着一盆景天科的植物外,再没其他东西作为装饰品。司凌云有些诧异,几乎想问他,在广州做了几年音乐,回来经营了几年园艺公司,看起来生意也不算差,办公环境怎么会如此简陋,可是想想他的臭脾气,她决定不多这个嘴,直接谈正事。
“我家大嫂那棵死掉的桂树是怎么回事?她把合同给我看了,要认真抠条款,她是有权力找你索赔的。”
曲恒似乎有些意外,冷冷地说:“原来她说的请律师告我就是请你。”
“我还没通过司法考试,算不上律师。”
“随便吧,我没法跟她讲通道理。”
“也许你能试着跟我讲讲道理。”见他抿紧了嘴唇,司凌云提醒他,“别这么跩,我不是管闲事,不过那棵树值将近七万块,对小本经营来讲,这也不算小数字了,扯到打官司更是费时费力。”
曲恒烦躁地脱掉帆布手套,拍打一下上面的尘土,丢到办公桌上,“你这位大嫂找我重新布置她的院子,我按她的要求设计了庭院,签完合同后,我带她去看她要的桂树。她嫌林场里的树太小,提出要一棵胸径超过40公分、姿态漂亮的大树。我告诉她,那么大的树,我的苗圃没有,市场上也不可能有现成的,只能去乡下找。按现行的管理办法,哪怕买胸径超10公分的树,都得办采集证、木材运输证、植物检疫证才能运输移栽,非常麻烦。我明确讲了,我不是树贩子,只给客户提供林场里正规出售的树木。结果她自己弄来了,还得意洋洋告诉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卖树给她的人是从200多公里以外一个偏远的村子挖来的。”司凌云也有些吃惊,“为一棵树,至于费这么多事吗?”
曲恒冷笑一声,“看来你也只觉得你大嫂为这棵树费心了。你有没有想想,她为了让自己院子美观,就直接砸钱买大树过来。那棵树在村子里种了超过六十年,差不多两三代人看着长大,做贩树生意的人最多给树的主人几千块钱,就能把它挖走。这真的很说得过去吗?”
“她付钱买了,人家愿意卖,中间人赚钱也说得过去。没有强买强卖,没有巧取豪夺,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
曲恒表情更加冷漠,“这就是你们有钱人的逻辑,总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我要是事先知道她会这么干,情愿不接这个单子。”
司凌云只得摊一下手,“好吧,有钱人有原罪,我对树不够尊重,对不起。然后呢?”
“移栽最合适的时间是1月中旬到2月上旬,专业的移栽要对大树进行截枝、断根、取桩,每一个环节都有讲究,运输也要特别小心,把所有的工夫全部做足后,存活率也不过70%,大树还得有三五年才能恢复原来的形状和枝叶。你家大嫂根本没听进我的话,在6月份让人把这么大一棵树活生生挖过来,更要命的是,她找的人也不懂行,活干得很不利索,树的根系受损厉害,而且按她的要求,为了美观几乎保留了所有枝叶,以便当年就能开花。她看到拖过来的是一棵完整的大桂树就开开心心付了钱,我看到时可完全傻了眼。”
她老实不客气地说:“既然如此,你当时就应该拒绝种这棵树的。”
“你说得轻巧,那棵树不管是拖回去还是就那么搁着等她另外找人种,都是一个死。我马上动手种下去,还算有一线生机。”
“那你把后果跟她讲清楚没有?”
“我充分警告了她。但是,令大嫂这个人……”曲恒顿住,将一个不算客气的评价咽了下去,“她听不进别人讲话,只一味要求按她说的做。”
司凌云倒真没想到看上去温婉可人的米晓岚居然有如此固执、一意孤行的一面,“你们后期养护做得怎么样?”
“这几个月时间,我定期派工人上门去维护,搭了固定支架、给树挂瓶输营养液,做了所有能做的工作,根本没收额外的费用。可是她说树叶看着是青绿的,应该没事了,既不许工人剪枝,又早早就撤了遮阳纱。这么折腾后,那棵树回天乏力,终于枯死了。她现在要求我照原样赔一棵树给她,别说这要求根本不合理,就算合理,我也不可能去干挖大树移栽这种缺德事。”
司凌云有些无语,“她根本没告诉我这树是她自己找人弄来,而不是你提供的。”
“她当然不会说,一打来电话她就威胁我说,我如果还想继续做顶峰的生意,就得马上给她把这件事办好。我说我没法答应她的要求,生意不能做就不能做吧。”
司凌云几乎被逗乐了,这完全是只有曲恒讲得出来的话,“然后她说要告你吗?”
“让她去告好了,你要帮她也随便你。”
“我……再劝劝她。”她想,她去把道理讲清楚,这个面子米晓岚总还是要给的,只不过想着跟她讲道理,便提前有点儿累罢了。
曲恒不做声,她无可奈何地说:“老兄,我们怎么说也认识这么久了,你别动不动对着我充硬汉耍性格行不行?我不是那个非要挖别人大树,又非要你赔的人。我忙得要死,还得管这种鸡毛蒜皮,你以为我很乐意吗?你刚才说也正有事要找我,什么事?”
他默然一下,她猜也许正是此事,再提未免让他难堪,“等你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
司凌云站住,曲恒却闭紧了嘴唇,似乎仍在犹豫着,她不免奇怪,“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难开口?”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你大嫂给我打电话后几个小时,我去Fly酒吧接可可,碰到她了。”
司凌云想了想,记起三天前正是她与米晓岚吃晚饭的日子,没想到米晓岚出了餐馆与她分手便直接跑去酒吧,这个举动令她更加无语了。
曲恒并不看她,沉着脸如同对空气讲话一般,“我去得稍早了一点儿,在侧门那边等可可,不留神看到她跟一个人在一起。”
她直接问:“那个人是傅轶则吧。”
“对,他们的谈话很奇怪,似乎认识很久了,然后……”曲恒耸耸肩,“你大嫂突然抱了傅轶则。”
司凌云一脸的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傅轶则并没有跟她拉拉扯扯,马上脱开了身,说她喝多了,他开车送她回家。过程就是这样。我也不喜欢管这种鸡毛蒜皮,本来我不想跟你说这件事,不过……你如果认为我在搬弄是非也随便了。”
“我至于那么不知好歹吗?”司凌云没好气地说,“你别只顾着维持风度当君子,就忘了跟我算是老朋友。我一向觉得,真相再难看,也比捂着眼睛当傻瓜有意思。”
“你愿意怎么处理这件事,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他停住,仿佛难以措辞。
司凌云一怔,却突然完全读懂了他没有讲出来的话——他当然不是希望她不要误会他说这件事是为了打击大嫂,回报她的帮忙。
五年前那个深秋,他去傅轶则家里接她,天空飘着细雨,她投进他的怀抱,他帮她保留了她的尊严。他们坐在阿风家的老式木制楼梯最后一级,光线昏暗,看不清彼此表情,听着楼上传来的歌声,他把肩膀借她靠着。他将她送到医院,将她送到医院,守候她度过病危。
他是唯一知道傅轶则对她造成伤害的人,他只是希望她不要再次经历那样的时刻。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容易艰难地挣扎出一个笑,轻声说:“我知道,再见。”
司凌云开车公司,进回办公室坐下,心绪紊乱如麻。有一些念头如同流星般骤然划过脑海,却根本抓不住端倪便消失了。她手下的法务助理小伍敲门她都没有留意到,小伍不得不加大力度在开着的门上又敲了几下。
“什么事?”
“我把这一期的合同全整理好了。”
“好,放这裏等我看了再说。”
小伍出去后,她无意识地翻着合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意识到自己在浪费时间以后,她丢开合同,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上放着的那盆豆瓣绿上。她拿剪刀剪掉最下面一片稍微枯黄的叶子,再用小喷壶往叶片上喷了薄薄一点水雾,细小的水珠在叶面上滚动,更加晶莹可爱。
做完每天必做的这件事,她稍微平静了一些,决定抛开不着边际的玄想,考虑一下现实的问题。
原来米晓岚的平静来自于与傅轶则的酒吧会面,而不是她煞费苦心讲的那些话。傅轶则昨天见到她时,并没有提起这个插曲。她倒不认为那个晚上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联想起往事,一种不洁的感觉浮上来,就足够让她倒胃口了。
最要命的是,她竟然不能直接了当地发泄出来。
她无意去破坏司建宇与米晓岚已经出问题的婚姻,她不想去质问傅轶则——决定跟他在一起之前,她便知道他与米晓岚有旧情。她唯一不清楚的是傅轶则对那段感情是否认真到了现在。
少女成长的过程中,身边有一个傅轶则式的男生,大约很容易爱上他,被一个像米晓岚那样美貌的女孩子从小爱慕,不动情也似乎很难。他们之间至少是有某种暧昧的,只是傅轶则迟迟不肯给婚姻的承诺,米晓岚失意之下,转而决定嫁给司建宇,而傅轶则再怎么自负,也被这种背叛伤了自尊,转而勾引她的小姑子以示报复。过了五年之久,他会用引诱米晓岚出轨来继续报复吗?
似乎不必。
自从她与傅轶则再度见面后她便一直冷眼旁观,经过与米晓岚的两次谈话,更能断定,米晓岚仍旧爱着傅轶则是无疑的。以傅轶则一向洞察别人心理活动的能力,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可是他表现是完全正常,一举一动都牢牢将关系限定在早已相识的朋友范畴,既没有特别的亲密,也没有刻意的疏远。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米晓岚的心思后,应该犯不着再用她来刺|激米晓岚了,他也不会用米晓岚来刺|激她——这是她答应与傅轶则在一起的前提之一。
然而,米晓岚这几个月反常的行为足以证明,她已经被傅轶则与司凌云的关系刺|激到了。她能够被傅轶则安抚到重新跟丈夫修好,更加证明傅轶则对她的影响。她还会有什么举动,傅轶则会做什么反应?
傅轶则与米晓岚以为她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米晓岚不了解她与傅轶则现在的关系,而她与米晓岚大概都不能完全了解傅轶则。
这样一团乱麻,实在令她厌倦。她突然动了结束的念头。
结束能有什么损失?
这毕竟不是一份正常的感情。开始于年轻时孤独鲁莽,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留给她的却是长久的自我否定,他对她的追求来得直白大胆,甚至给她提了一个交易的建议,而她也不过是出于寂寞,重新和他在一起。她必须对自己坦白承认,他让她的身体得到了满足,一旦结束,她可能必须重新寂寞,但是肯定不会再有五年前从傅轶则家里出来时的伤痛绝望了。
只是她讲不出分手的理由,最多只能说厌倦了。拿这个说辞去触犯一个高傲自恋的男人,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她不愿意去想象的。
司建宇与傅轶则的合作仍在继续,甚至司霄汉也将目光投向他,与他商量海外上市的可能性。只是傅轶则对司霄汉的建议十分审慎,告诉他目前美国正陷入次贷危机影响中,这一场金融风暴波及之下,资本市场动荡不安,现在寻求海外上市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还是争取国内上市比较好。至于资金方面的合作,可以进一步协商。
他不至于拿公事泄私愤,可是他完全会报复她,她也许没有感情可被伤害,却要冒险在这场游戏里成为弃子。
司凌云意识到她考虑来去,完全是在计较得失,心底的自嘲顿时涌了上来。是上庭还是和解更为有利,一个合同,哪里该强硬,哪里该适当让步,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也许她身体里确实先天便流淌着来自司霄汉的商人血液,哪怕对待感情,也能做到计算分明。
她唯一能为自己辩护的就是,这份感情本来就并不纯粹。
既然如此,就周旋下去好了——司凌云得出结论,重新拿起合同开始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