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太遥远了。我老实对你承认,我从来没有享受过那种叫声,演出的时候也从来不看下面。”
她撇一下嘴,“有的人可是一直乐此不疲,享受得很啊。”
“不用生阿凯的气了。”他微微莞尔,“客观地讲,他也不想出这种事的。”
“也没什么可气的。我讨厌的只是,他原来是多没心机多单纯的一个人,现在表演欲居然这么强,到最后还不忘记扮演少女拯救者的角色去抢镜头。”她瞥见曲恒脸上笑意加深,不免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至少你这个脾气一点没改,看不顺眼的事从来不肯忽略不计。”
司凌云承认,他说得没错,她的坏脾气只是埋藏得比以前深了而已,并没有消失。他伸手去扶墙壁上一幅摇摇欲坠的画,她一眼看到他的手肘上破了一大块。
“你这裏还在出血。”
他弯起手肘看看,不在意地说:“只破了点皮,没什么。”
“别动,我给你清洗一下伤口。”
她小心地上楼,找出医药箱下来后让曲恒坐到楼梯第一级上,她蹲到他面前,抬起他的手臂,小心地用碘酒擦拭着伤口周围,烧灼感让他本能地一缩,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继续清洗,然后换掉棉签给伤处涂上红汞。
“我很专业吧,以前我经常给我弟弟处理受伤的地方。”
她得意地抬起眼帘,发现他正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两人离得很近,她头一次注意到,他有着对于男人来讲几乎过于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阴影,柔和灯光衬得他才剃去胡须的面孔显得异样年轻,宛然便是昔日那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专注于音乐之上的大男孩,他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她一时有些恍惚,直到他移开眼睛,她才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来暗暗责怪酒精作怪——也许还有这灯光、这房子、这楼梯,所有造成昔日重来错觉的一切……她合上医药箱,突然有没来由的局促感,空气也似乎变得怪异凝重,而CD恰好在此时停住,骤然而来的寂静让她几乎听得到自己心跳声音。他也站起身,正要说话。她抢先开了口。
“我先回去了,你留在这裏等阿风回来吧。”
“你喝多了,不能开车,我送你。”
“不,我坐出租车好了。”她头也不回,匆匆走了出去。
司凌云一边喝午奶,一边看报纸,娱乐版的头条果然是温令恺抱着粉丝走出酒吧的大幅照片,记者选取的角度强调了他俊朗的轮廓,可是画面太过完美,让人几乎意识不到发生了一起踩踏伤人事故,只在报道末尾轻描淡写提及受伤粉丝在医院治疗,酒吧被有关部门强令停业整改。她再翻到经济版,看到的是关于美国次贷危机对中国影响的研讨会消息,其中关于“调控”的呼声再度高涨起来,让她联想到顶峰对于资金的需求,心情实在无法轻松。
程玥突然问她:“你有跟傅轶则结婚的打算吗?”
她不明所以地从报纸上方看着程玥以过来人的口气说:“其实趁感觉浓烈的时候结婚是比较好的选择,条件好的男人并不是总有求婚的热情。”
她不耐烦地说:“别瞎操心,我都说了我没跟他订婚。”
“最近你一直都这么魂不守舍的,我不操心不行啊。他这次出差怎么去这么长时间?”
司凌云懒得对妈妈解释,她其实是在为一件毫不浪漫的事情苦恼,“我就不该告诉你他出差了。他昨天已经回了。”
程玥的疑问更多了,“久别重逢,你昨天晚上怎么反而回家睡了,还一身酒气?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长叹一口气,“我可受不了你好奇心太强,你问个没完,不会是变相暗示我还是搬出去住比较好吧。”
“你如果看看其他太太们管教女儿的方式,就会知道我已经最大程度尊重你的自由了。”程玥越发语重心长了,“小云,就算你不爱听,有些话我也不能不说。你得时刻保持头脑清醒。要知道,男人喜欢看女人适当犯傻,可女人当真头脑发昏了,他们一般躲都躲不及。”
她哭笑不得,将报纸折好放到一边,“谢谢你的忠告,不过别这样用指导我生活来表现你的母爱,我会更感激你的。”
“当妈的就是这一点贱,被你气的时候恨不得吐血,又狠不下心真不理你。”
“我们别一大早就来悲情对话行不行。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我没事,我要去上班了。”
“等一下,顶峰真的要上市吗?”
她一惊,警觉地看着妈妈,“谁告诉你的?”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爸爸,他说准备收购一家亏损的上市公司,然后让顶峰代替这家公司成为上市公司——他说这叫借壳吧。”
司霄汉居然毫无顾忌地将理应保密进行的事情跟前妻讲,实在让她意外,她无可奈何地说:“上市这事只是规划,你千万不要随便跟别人讲,尤其不要跟你那些麻将搭子、逛街朋友炫耀。”
“我有数的,不会跟任何人提起。我跟你爸爸说了,如果顶峰上市,一定要记得给你弟弟股份。”
“他答应了?”
“他说他知道了,还夸你能力很强,分析问题有头脑,不愧是他的女儿。”
司凌云撇一撇嘴,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最近好像跟爸爸打得火热的样子,他常来这裏吗?”
“这可是你在管我的闲事了。”话是这么说,程玥却是春风满面,显然默认女儿的疑问,并且为此而得意。
“你们毕竟离婚了,不觉得这样不正常吗?”
“有什么不正常?”
想想这个家种种不正常的事情,她还真没办法回答,只得摊手,“随便你们吧,我管不了。商量个事,能不能借我五万块钱?别问用途,不是乱花,还你的时间不确定,但保证会还。”
她从来没找母亲要如此大数目的钱,本来以为不免会多费口舌,但出乎她的意料,程玥非常痛快地说:“行。”然后去了卧室,随即拿了五扎整整齐齐的现金递给她。
“你怎么放这么多现金在家里?”
程玥得意地说:“你爸爸给我了十万块,算是报销我去欧洲旅行购物的一部分费用,我还没来得及去银行存。”
她不知道她妈妈是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不过也实在懒得再为这件事跟她吵架,“恭喜你了。下次你们直接这样给现金好了,不要再弄到公司报销那么兴师动众,多生事端。”
“你懂什么,你爸爸让那个女人签字给我报销,比我直接从他手上拿钱要爽得多。”
她讪笑一声,“这是什么心理?他不尊重他现任太太,可不等于就是尊重你这个前妻了。容我也给你一个忠告,他只是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对他来讲,所有问题,都不过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而已。让前妻去欧洲血拼一趟就换到随意进出的通行证,多合算。”
程玥丝毫没有败兴的样子“你当我还会多愁善感到去要求他的心吗?对我来讲,他既然不是老公,就是战利品,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司凌云不想给妈妈继续发挥的机会,将钱塞进皮包,匆匆出门上班。一到公司,司凌云便忙着与老侯联络,交换对于那起债务纠纷的看法,决定下午开会研究对策。安排好工作,她给米晓岚打电话,“大嫂,谢谢你上次借钱给我救急,我想把钱还给你。我手头拿的是现金,你看我是直接还给大哥,还是打到你卡里?”
不出她的意料,米晓岚马上提议与她见面,“你大哥这个人,根本懒得理钱,还是直接交给我吧。”
“好,现在我有空,我们约个地方见面。”
她准时到了米晓岚说的咖啡馆,米晓岚已经先到了,她穿着白色丝质衬衫,头发松松绾起,依旧风韵十足。司凌云一落座,便将钱取出来递过去,但米晓岚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钱上面,随手放入包内。
“冬冬现在适应了幼儿园没有?”
“哦,他适应得还不错。”
“我送他的那条狗,他喜欢吗?”
“你是说皮皮啊,他喜欢得不得了,就差晚上睡在一起了。”米晓岚心不在焉地回答,突然转换话题问她,“凌云,听琪琪的表姐讲,你和轶则订婚了,这事是真的吗?怎么没在家里宣布?”
琪琪的表姐就是李乐川的嫂子,与米晓岚一样,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司凌云毫不奇怪小道消息会流传开来。她笑道:“大嫂,你昨天打了轶则好几通电话,是想求证这件事吗?他有没有给你答案?”
米晓岚一怔,表情多少有几分尴尬,“哦,昨天我只是打电话问他出差回来没有,想请他和你到家里来吃饭,倒没想到问这件事。”她话锋一转,“你看他的手机不大好吧,他一向是非常注重个人隐私的人,而且,我从来不看你大哥的手机,两个人之间相互信任比较好。”
“信任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过我恰好是个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司凌云老实不客气地说,“而且,信不信由你,大嫂,我早就发现,随便多看几眼,总能看到不少有趣的东西。”
米晓岚无可奈何,只得勉强一笑,“别误会,我也不是要教训你。”
“姑嫂之间聊家常嘛,我不会误会。大嫂,本来我是不想结婚的,可是关于订婚的闲言闲语都传开了,我爸妈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也许我该嫁给轶则算了。毕竟他也不错,长得帅,有魅力,又有情趣,是一个很好的情人,家庭背景也很好……”
米晓岚脱口而出,“不,你不能这么做。”
她笑盈盈看着米晓岚,“为什么?我父母跟大哥倒是都相当乐观其成啊。”
“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不过,好情人并不见得是好丈夫的人选,我认识轶则的时间很久了,非常了解他。他这人很自我、骄傲,在这一点上,其实你们两人很相似,我觉得个性太过相似的人并不适合结婚。我是过来人,婚姻这件事,苦乐自知,可是有些基本规则是不变的,比如性格的包容、互补,远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大嫂的意思是说,轶则比较适合跟一个谦和大孝、懂得包容、不那么自我任性的女孩子在一起。对吗?”司凌云做沉思状,冷不丁突然说,“听起来大嫂很符合这些条件啊。”
米晓岚先是一惊,随即不悦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
司凌云勾起嘴角笑,“大嫂,你从六年前就开始跟我兜圈子,乐此不疲,我可是有点儿烦了。没错,我知道你爱他。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的,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打算放纵你这种爱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敢这么胡说八道?”
“既然我已经是一个公认的任性的人,当然就有胡说八道的特权了。我认为一个人只要善于保守内心的秘密,爱一个人而嫁另一个人,当事人没意见,旁人完全管不着。不过,你好像越来越急于把你的秘密暴露出来了。考虑到你嫁给了我大哥,性幻想对象却是我男朋友,我再不吭声,就说不过去了。”
米晓岚拿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哆嗦着,一字一字地说:“你怎么能用这么肮脏的口气来说我,太过分了。”
“别激动,我可从来没觉得性幻想是一件肮脏的事情。”
“我跟傅轶则之间干干净净,绝对没有你影射的那种关系。”
司凌云摊一下手,“这正是我从头到尾最大的困惑,消除欲望的最好办法无非就是满足那个欲望,然后回过头嘲笑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个欲望困扰。你那么爱他,以你的美貌和痴情,轶则又不是什么守身如玉清心寡欲的君子,怎么居然没跟你发生一点什么,否则你也不用一直不甘心到现在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了米晓岚,她的嘴张了张,似乎要反驳,可是脸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才勉强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这是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司凌云微微一笑,“对自己诚实一点吧,大嫂。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32岁了。”
“那又怎么样?”
“容我当面夸奖一下你,你并不老,长得还是很美,比以前甚至更有风韵了。可是你在26岁时没得到的那个男人,到你已婚六年、有夫有子的32岁,一样得不到。你玩得最漂亮的一招就是突然撒手,嫁给了我大哥,这可能是你能给他的唯一一个意外。不过有一点你得明白,那个在你26岁时扛着压力非你不娶的男人,再怎么珍惜婚姻,也不会一直隐忍老婆跟别人玩哪怕是拍拉图的恋爱——大哥这人,付出得多,对感情纯度的要求也会比一般人要高得多。”
“如果你想挑拨离间我和你大哥的关系,你就打错算盘了。”
“因为大哥无条件信任你吗?”司凌云呵呵笑了,“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夸张的修辞说法,其实所有的信任都是有条件的。你们结婚这么久,应该比我更了解大哥这个人吧,他也许长了一个粗放的外表,可是心细的程度应该超过绝大部分人。我能看出来的东西,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如果我没有向他保证我跟轶则的关系很好,轶则对别的女人没有兴趣,恐怕你早就面临他的质问了。”
米晓岚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躺在丈夫身边幻想另一个男人,不算实质的出轨,当然就谈不上亏欠——不过这逻辑是否成立,我很怀疑。”
她冷笑道:“像你这样放纵自己、随随便便的女孩子,突然来高举道德大旗审判我,我觉得有点滑稽。”
“给我下这个评语,只能证明大嫂你远比我热衷道德审判嘛。”司凌云不急不恼地坐在原处,“放心,我没那个好兴致,不然不会等到今天才把六年前就知道的事讲出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请大嫂做回你成功扮演了五年的贤妻良母。”
米晓岚脸上那个冷冷的笑意加深了,挖苦地说:“一口一个‘我大哥’,装得你有多关心他似的。你们这种家庭是怎么回事,我还不清楚吗?到我面前来演亲情深厚兄妹情长的戏码未免可笑。你分明是害怕轶则并不真想跟你结婚,于是胡乱吃醋,怀疑我跟他有什么,实在太可笑了。”
司凌云“扑哧”一声笑了,“大嫂,我早说过,我对婚姻没什么兴趣,你再这样激我的话,我不免想试一下,让傅轶则也管你叫大嫂,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
米晓岚一时哑然,司凌云也不急于开口,端起咖啡慢慢喝着,停了半晌,米晓岚换回温柔恳切的声音,“凌云,别误会,我对你没成见,有时候我甚至是羡慕你的。你有好家世、好相貌、好学历,甚至还有很强的工作能力,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当然有资格活得潇洒自在。可是你不适合轶则,我说的性格相似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你甚至并不爱他。”
“我以为大嫂应该比我更明白爱情并不见得是婚姻的必需条件。”
米晓岚竭力按捺住怒意,“我就知道你会拿我跟你大哥的婚姻来讽刺我。幸好你家也只是暴发户而已,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不然不知道会以为我这灰姑娘高攀你家,占了多大便宜。”
“别逼我跟你对讲刻薄话大嫂。我爸爸倒真是如假包换的暴发户来着,而且我大哥就算举着水晶鞋求婚,也离王子模样有一段距离,另有所爱的灰姑娘肯屈就他,总是有原因的吧。”
米晓岚脸色铁青正要说话,司凌云做个手势,“我对你没有成见,无意侮辱你,只是想说明,我理解所有的选择都必然有一个至少自己认为合理的原因。你嫁给大哥,最主要的原因应该还是因为他足够爱你,至于物质条件,我们都诚实一点吧,是加分因素。对我来讲,这样的婚姻没什么不正常的。”
“你是在暴露你的市侩现实。轶则是我多年的朋友,以他的条件没必要落进一个没有感情的婚姻里。如果你真想这么干,我会跟他好好谈谈,提醒他……”
“啧啧,大嫂,我要是你,就不费这个事了。枉你声称认识了傅轶则很多年,居然还没看明白,他这种男人从来不缺乏女人爱慕关心,他热衷的是征服游戏。你对他摆出大爱无边的保护姿态,动不动就要跟他谈这些乏味的话题,在他眼里只会丢掉你的性别特征。他家庭和睦,出身完美,性格成熟,早已经从心理上断奶,难不成到现在还会需要一个事儿妈在他身边喋喋不休?”
米晓岚紧紧咬住嘴唇。
“我们还是谈谈我大哥吧。”司凌云将咖啡杯放下,正视着米晓岚,“谁愿意凄美暗恋谁一辈子,不关我的事,也不构成威胁,我完全可以不理。不过,你和我大哥已经结婚,我不会坐视你把暗恋玩成明恋,把他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危及他的事业。”
“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建宇。”
“如果他认为他太太爱另一个人不算一种伤害,我当然无话可说。”
“你要是拿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挑拨我跟他的关系,对他才是一种伤害。”
司凌云不耐烦地说:“大嫂,我没那么有空跟你绕来绕去。你对大哥目前的身体状况有什么看法?”
“他很好,两个月前刚做过全面体检,各顶指标基本正常。”
“你确定他没有任何问题吗?”
米晓岚一下闭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大哥性情大变,动辄疑神疑鬼,根本不信任我,今年春节我们带着冬冬去三亚度假,为一件小事,他跟我争执起来,他突然……”
她猛然打住,司凌云替她说下去,“大量出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接近昏厥状态。”
“这么说你也见过他这样发作了。当时我和冬冬都吓坏了,一回家,我就逼着他去做体检。医生说他得的是焦虑症,他完全不肯跟我谈,我上网去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焦虑症的原因很多,你总不会把他得的病赖到我头上吧。”
“请问一下,对于一个一直对婚姻认真,对太太信任的男人来讲,妻子的——”她挑一下眉毛“幻想,会不会构成他焦虑的理由之?”
“够了,我不想听你继续胡说下去。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只是跟他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而已……”
“又说到‘我们这样的家庭’这个问题了,大嫂嫁过来这么久,对司家有多少了解?你知道顶峰现在面临的是什么局面?”
米晓岚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这个家庭复杂到什么程度,不用我来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周家暴发归暴发,不过财富既不是从天而降,也不是固若金汤,可以无忧无虑一直享用下去。”
“什么意思?”
“顶峰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有机会上市,实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增长,可是同时也危机四伏,一着不慎,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大哥在公司的地位举足轻重,他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应对各种压力,不能因为焦虑丢掉理智判断的能力。所以他现在需要和睦的家庭、体贴如昔的太太、最大程度缓解焦虑的环境。大嫂就算不相信我真关心大哥和冬冬,也应该能理解我不希望公司因为大哥的状况而出事吧。”
“拿这个来恫吓我未免可笑,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为司家做牺牲?”
“恕我直言,你能牺牲什么?”司凌云做诧异状,“是一个得不到的男人,还是一段见不得光的无望感情?”
米晓岚再度被激怒了,怒视着司凌云,面孔微微扭曲,一双美目里好像要喷出火来,“你自认为天之骄女,字典里根本没有‘牺牲’这个字眼,所以把别人做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我为这段婚姻已经付出很多,谁也没资格额外再要求我什么。”
“大嫂,如果嫁给一个有钱、专情的男人,享受优裕而有安全感的生活,就能算得上牺牲的话,我相信很多女人乐于做这个牺牲。”这个嘲讽来得尖刻直接,米晓岚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司凌云,司凌云的表情却是亲切的,口气甚至说得上推心置腹,“偶尔犯犯糊涂没什么,一直糊涂下去就成笑话了。你很走运,我大哥还很爱你,愿意默默忍受对你游移不定的小心思还迟迟不肯确认。不过不要以为男人的爱来得无穷无尽,可以尽情挥霍。趁着你的婚姻还有救,大哥没有对你失望,现在放下,只算解脱你自己而已。”
“如果我说我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呢?”
司凌云收敛了笑,冷冷地说:“受够了这种生活之类的话,我倒是说过不少次。借用我母亲常常用来嘲讽我的一句话来讲,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从小到大没有让我吃过没钱的苦头,我想大嫂的成长过程里一定不存在这个缺憾……”米晓岚似乎被又一次戳到痛处,“你有什么资格来威胁我?”
“算不上威胁,只是表明一个态度。大哥跟轶则现在正在商谈合作顶自,这个项目对他而言十分重要,我不会容许谁来无端生事,把气氛弄尴尬。你继续做我大哥的好太太、冬冬的好妈妈,我当然会继续拿你当大嫂尊重,再不会跟你讲这些废话。你真要受够了富贵荣华,想有一个别的选择,当然也行,坦白讲出来,我会佩服你丢掉一切重新来过的勇气。大哥就算再难过,最后也能承受得住的,以他的条件,找爱他的女人并不难。”
她一边招手叫服务生结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说傅轶则并不爱我,我完全同意;恐怕同时你也得承认,他更不爱你。如果你想改变你的生活,就麻烦你做好失去现有一切,又得不到你想要一切的准备。现任太太和前妻分别是什么境遇,张总和我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嫂,你好自为之吧。”
司凌云接到司霄汉秘书的通知,准时到位于顶峰顶楼的会议室,白婷婷和老侯已经坐在那里翻看文件,她起身走到司凌云身边,悄声说:“我刚知道,对方律师是韩启明。”
司凌云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当然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被一个男人这么爱恨纠缠的,是什么感觉?”白婷婷问她,“别怪我多事,我感情经历太贫乏,实在是很好奇。”
司凌云苦笑,“坦白讲,我不理解。我跟他之间发生过的事,实在没什么值得刻骨铭心纠缠不放的。等会儿不要在我爸爸面前强调这一点。”
白婷婷点头,“只是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而已。老侯这人圆滑知趣得很,也不会提的。”
这时司霄汉会同投资部总经理王军以及总经办主任等人一起进来,和老侯寒喧坐下,老侯开始介绍情况,诸如证人证言收集、调查证据提交之类,司霄汉明显心不在焉,过一会儿便打断他,问及当地政府的态度,老侯告诉他,K市相关部门官员都没有明确表态,他烦躁地说:“我不是让你去找张厅长,请他跟那边打个招呼吗?”
老侯委婉地说:“我找过,不过张厅长的态度不肯定,说要转给下面研究一下。”
司霄汉又接着跟老侯谈起当初经手兼并事宜的某副市长、某局长应该起的作用。司凌云对官场结构不明所以,也不喜欢将讨论案子扯到这方面来,待听到老侯提出打算让白婷婷充当此案的法定代理人,第二天出差去K市,她再按捺不住,“侯主任,这个案子难道你不出马吗?”
老侯笑呵呵地说:“主要工作当然还是我来做,不过我刚才说了,涉及地方保护主义,就算我去,意义也不大,让白律师去做好基础工作,确保不出差错就可以了。我倒是可以把精力放在这边走一下上层路线,做做工作,尽量先争取让当地中院因为标的巨大,案情复杂,把这个案子移送到省高院作为一审管辖,回省城来,我们就能够多掌握主动权了。”
司凌云正要说话,司霄汉却已经饶有兴致地点头了,“嗯,这个主意不错。”
她暗自恼怒,却也不便再出首反对,“那好,我想过去一趟,调查一下原告当初与棉纺厂之间的协议,弄清楚为什么兼并棉纺厂进行审计时,对它的净资产评估与第二次评估相差那么远,甚至离谱到弄掉一笔债务,以至弄得我们现在这么被动。”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军开了口,“司小姐,侯律师已经委托当地律师事务所做过调查。破产国企出现账目混乱这种情况并不奇怪。考虑到对方律师,我觉得你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司霄汉奇怪地问:“对方律师是谁?”
王军干笑一声,“董事长,对方律师就是上次代理物流公司职工劳动纠纷,惹得毅总不得不去天津一段时间的那个韩启明。”司霄汉似乎不大记得这名字,他进一步解释,“他是司小姐的前男友。”
会议室中一下安静下来,老侯与白婷婷低头避开目光,司凌云怒气攻心,不过着实感谢白婷婷先提醒了她,让她现在不至措手不及。她冷冷看着王军,“王总这是什么意思?”
王军一脸真诚地说:“司小姐,别误会,那个韩启明一再有针对性地挑起、参与对顶峰的诉松,摆明了是个无赖讼棍,想跟你纠缠不清。不如把这件事交给侯主任和白律师处理,以你的身份,犯不着出面跟他计较,落人口实。”
“王总既然觉得我不方便去调查,刚好当初兼并棉纺厂这个项目是你主持进行的,不如你给我解释一下目前这个局面吧。”
王军一怔,“兼并棉纺厂是董事会做出的决定,我是执行人,每一顶决定我都请示过董事长,如果董事长认为我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好了。”司霄汉举手制止住他,“只是一件小官司,不必扯得这么远,老侯就按我们刚才说的来准备吧。凌云,你留一下。”
偌大会议室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司凌云合上笔记本,看着父亲,“您不会打算跟我讨论我的前男友吧?”
司霄汉将香烟按灭在烟灰缸内,“一个被你丢到一边的小律师,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不过王军说得对,你用不着去调查。”
“什么意思?”
“王军在那个项目上有失误,我不是不清楚。但是当初兼并棉纺厂,确实是董事会的决定。接下那个烂摊子,更多是考虑到附加条件很优厚,符合我们当时的战略。”
“既然有失误,难道不用追究他的责任吗?”
“现在顶峰的当务之急是把借壳上市这件事办好,这个时候没必要跟王军算旧账。”
“您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出现过严重失误的人去负责?”
司霄汉重新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放心,我会亲自盯着他。”
“退一步讲,起码我过去可以协助白律师,看能不能把那个协议的内情弄清楚,也有利于打这个官司。”
“这种兼并总有无数灰色地带,中间利益关系太复杂,你不可能弄清楚的。”
“可是万一官司败诉,顶峰就得不明不白背上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
司霄汉倒笑了,“这起官司虽然很棘手,不过中间涉及的人和事都很复杂,取证、审理、上诉,肯定会拖上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到出最终结果,也是顶峰买壳成功以后的事,到那个时候,官司本身已经不重要了。你一个女孩子,跟前男友纠缠不清的话,传出去不好听。交给老侯去办,你不用操这个心了。”
“可是……”
她想说的是上市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更何况能否上市也不确定,将一切押宝在上面未免太过冒险,可是司霄汉打断了她,“凌云,你做事这么努力,看问题这么清楚,我实在是没想到。”
那又怎么样,到底还是要嫁人的女儿——司凌云扯着嘴角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你大哥跟轶则谈同仁里项目融资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司凌云心知地产公司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父亲,“他们约好今天商谈这件事。”
“没想到他又开始打你的主意。”
司凌云不悦地说:“他跟轶则谈合作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打我什么主意。而且他压力很大,您对他别太苛刻了。”
“我什么时候苛刻了?他一向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机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耸耸肩,“您意思是说,您的每个儿子都需要在您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吧。大哥可正是在按您的要求办。好在小峰还小,不用来接受这种考验。”
司霄汉笑了,“你总抱怨我重男轻女,其实我是真心疼你,宁可让你生活得轻松些,女孩子青春只几年,说过就过了,何必去操那些心。”
“人各有志,也许我喜欢的不是生活轻松嘛。”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这还是她父亲头一次问她这个问题,可是他口气随便,她也没法当真,只轻轻一笑,“难倒我了,生在我们这种家庭,这个问题最难回答。很难猜中您最想给我什么——要得多些,您会觉得我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有野心,贪得无厌;要得太少,您又会觉得我是一个没心眼的傻孩子。”
“你这孩子。”司霄汉被逗得哈哈大笑,悠闲地弹一下烟灰,“如果你真的想在公司有所作为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负责更重要的工作。”
她谨慎地看着父亲,“前提条件是什么?”
“告诉轶则,不要投资同仁里项目。”她一怔,接着便大大地恼怒了,“爸爸,你不支持大哥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我去拆他的台。你真当我们是你亲生儿女吗?”
司霄汉十分冷静,“我有充足的理由让你这么做。”
“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理解。”
“我指示建宇拍下同仁里那块地,意在增加上市前的土地储备,顶峰当务之急是谋求上市,尽一切可能增加土地储备,加强上市砝码。以前我总批评你大哥过于谨小慎微,他这次铁了心跟我背道而驰,拿出的计划又大胆又激进完全不顾我的反对,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顶峰也不可能把上市当成唯一目标啊,大哥想做这个项目,是基于公司中长期的发展考虑的。”
“这话一听就是建宇的口气。”司凌云哑然。
“小云,对于公司的中长期发展,我早有安排。先全力以赴争取上市成功,然后通过增发,将这一年多的土地储备迅速投入开发,在上市头两年交出好看的年报。进一步吸纳资金,接下来才会考虑同仁里的开发。这个项目的确有非常大的利润空间,但是商业地产的回报周期至少在五年以上,需要投入的资金太多,不应该在眼下启动。”
“如果只是出于资金考虑,您不拨款也就是了,为什么连大哥自筹资金开发的路都要断掉?”
“你认真看过建宇做的项目计划书没有?这个项目要分三期开发,在目前的形势下,做最乐观的估计,他也只可能筹到一期开发的资金。我如果让他就这么启动项目,接下来顶峰集团就等于被他绑架,他将拿到最大的话语权,上市之后,公司所有资金都必须向他倾斜,支持他把项目做完。”
司凌云呆住,这些天她翻来覆去考虑司建宇的计划,计算风险与利润,判断启动的时机是否合理,却从来没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大哥与父亲之间居然如此相互算计对方的用心,让她心底凉透。停了好一会儿,她虚弱地反驳,“这只是您的猜测。”
“小云,你非常聪明,可是如果你真的想在公司有所作为,就不能太天真。”
她固执地重复着,“但这确实是猜测,对不对?”
司霄汉叹了口气,“我不会做无端的猜测。以我对建宇的了解,我的判断肯定没错。我把这中间的利害关系都跟你讲清了,该怎么做,你应该有数吧。”
“爸爸,您有没有想过,万一借壳上市不顺利……”
“小云,你知道我是怎么白手起家做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她带了点挖苦地说:“您很幸运,比别人更善于抓住机会。”
司霄汉哈哈笑了,“每个人面前都摆着机会,我只是比别人更豁得出去。当年我做电子产品代理,一年赚个几十万毫不费力,跟我一起做那行当的其他人安于现状,小日子过得很开心。只有我看好地产开发后,马上结束了现成赚钱的生意,把所有钱投到了房地产项目,当时还是福利分房时代,没几个人有买商品房的意识,根本没人看好我,都等着看我的笑话。结果你看看,谁笑到了最后。”
司凌云扯着嘴角勉强一笑,“好吧,除了幸运,您有远见。”
“你呀,别不以为然。我要教你的另一件事你得听好了。”会议室静了下来,司霄汉吐出一口浓浓烟雾,待烟散开,他站起身,神情自若地看着女儿,“一旦定下目标以后,就得自断退路,下定清除所有障碍走下去的决心。不然不可能成大事。”
司霄汉先离开了,司凌云独坐在会议室内,顺手拿起父亲忘记在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
她最初抽烟只是青春期与同学们一起图好玩而已,香烟捏在手里,更多是一个叛逆的姿态,并无烟瘾,这几年再没抽过。看着袅袅青烟在眼前徐徐散开,她只觉得心底空空落落。
她倒不为没有看出司建宇的用心难过。想到终有一天,她会和父亲一样看人看事,就算彼此之间亲如父子兄妹,也必须不带任何温情地权衡立场,分析动机,做出决定,她有些不寒而栗。
司霄汉突然给了她这样一个明确的示意,表面上看,她离她母亲的期盼更近了一步。然而,她勉为其难进顶峰工作的初衷,只是为了让弟弟司凌峰得到解脱,如愿去加拿大留学。她跟母亲从来不算亲密,也不会把程玥的期望看得很重要,更不可能把她的意愿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工作一年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至少程玥采取的策略是对的,被母亲用尽心机拖着加入这个游戏以后,哪怕她起初再不情愿,现在也有些欲罢不能了。一方面,顶峰到底是她父亲的产业,其中出现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她无法漠然置之,付出心力越多就越难以回到当初疏离的状态;另一方面,她的好胜心完全被激发起来,更高的职位、更大的权力,与张黎黎抗衡,与司建宇平起平坐,证明自己的能力,对她都是有吸引力的。
这是所谓野心在暗暗滋长吗?
从小到大,旁人对她的最大的负面评价无非就是任性。对一个有资格任性的女孩子来讲,野心这个词似乎具有更多刺|激,能够激发她更多的潜力,也许她的父兄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够胜任有余。可是这个念头只一掠而过,她坐在这裏,一片茫然,并不兴奋。
要得到父亲许诺的机会,就意味着更多付出——她问自己:你真有那么爱工作吗?真的愿意越陷越深吗?而她下意识回避的那个问题变得越来越清晰:你该怎么做?
她把玩着那只俗气的金色Duport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按,“叮”的一声清脆响声,小小的火苗摇曳不定。她关上再打开,正出神之间,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合上了打火机。她回头一看,傅轶则正站在她的身后。
他将她另一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取下来,按灭在烟灰缸内,“平时不抽烟的人,突然想起要抽烟,通常是因为压力。”
“没有那么复杂的原因。”司凌云抬手掩住嘴,打了了呵欠,“不过是因为香烟跟打火机就在手边而已。”
“既然这边的会议开完了,我现在打算跟你大哥谈方案,一起下去吧。”
司建宇上午便打电话邀请她过去,她本来打算托辞避开,但她现在改了主意,站起身整理好文件,“走吧。”
司凌云与司建宇几乎同时看完手里的计划书,抬起头来,交换一个眼神,意识到对方眼里有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错愕与意外。她早就将司建宇做的那份计划书看得烂熟于心,也提前设想了傅轶则会提出的条件,但完全没想到拿到手的会是这样一份文件。
傅轶则交给他们的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方案,既不同于双方前度合作的模式,也跟司建宇做的项目计划书没有多少关联,而是要求顶峰也参与项目用地作为抵押取得借款,借款按项目进度分期给付,对于还款期限、项目运作有十分严格的要求。
司凌云内心转过无数个念头,心想,她几乎找不到比这更顺理成章的拒绝时机了。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这已经完全不是风险投资,而是披着融资外衣的借贷了。”
傅轶则的平静则来得毫不费力,“你学法律,应该知道国内现行法律并不认可企业之间的借贷行为。所以这仍旧是一笔信托性质的投资,不过,董事会研究了建宇兄的方案之后,希望以项目股权抵押的方式确保投资回报。”
司凌云冷冷地看着他,“这个条件太苛刻,我们不可能……”
然而这时司建宇打断了她,“凌云,我们可以再好好研究一下。”
她正要说话,突然发现灯光照射之下,坐在她对面的司建宇脸色苍白,额头有亮晶晶的汗珠涌出,而傅轶则显然也留意到了,关切地问:“建宇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司建宇勉强一笑,司凌云抢先说:“大哥,你这办公室太闷了,我也觉得很热,是不是空调有问题?”
司建宇反应已经略显迟缓,停了一下才点点头,“空调大概是得维修了。”
“建宇兄想必也知道,信和的老沈最近一次又一次向我们公司提交融资方案,甚至没被拿到董事会上去讨论就被否决了。对于同仁里这个项目,我们的兴趣要大得多。”
司凌云也曾在土地市场的拍卖会上见过信和地产公司老板沈家兴,那是一个十分高调张扬的男人,以做服装起家,涉足房地产只两三年时间,用出乎众人意料的价格拿了一块郊区工业用地,没想到马上便遇到了资金瓶颈,甚至影响到公司其他在建项目的开发。不过她偷眼看到司建宇衬衫腋下汗迹变大,呼吸已经开始急促,眼神涣散,越来越难以撑住一个正常姿态了,不得不当机立断中止谈话。
“轶则,你不是说要去机场接国外回来的朋友吗?”
“对,”傅轶则抬腕看看手表,“时间来得及。”
“你去吧,路上也许会堵车。”
“晚上我订好了餐馆,你直接去那里,我介绍你们认识。”
司凌云摇头,“今天算了,我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傅轶则看她一眼,没有坚持,起身告辞出去。门一关上,司建宇便站起来冲进了办公室附设的衞生间,司凌云清楚听到裏面传来猛烈呕吐的声音,她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那样惊慌,可也没办法漠然置之。过一会儿,司建宇蹒跚走出来,靠倒在椅背上,拉松领带,大口喘息。司凌云将他的毛巾打湿拿出来,覆到他额头上面,然后再给他倒了一杯冰水,交到他手里,“慢慢喝,休息一下,没事的。”
办公室内十分安静,司凌云嘱咐司建宇的秘书不要再转电话进来,有公事交给李元中处理。她随手拿起自己带来的卷宗文件看着,窗外暮色渐渐转浓,司建宇终于恢复了常态,走进更衣室,换了干净衬衫出来。
“凌云,谢谢你。”
“何必跟我客气。大哥不要嫌我多事,我觉得你应该去看医生,做彻底的治疗。”
“我并不讳疾忌医,凌云,相信我,我在看医生,而且在服药。”
“放松一点儿,会好的。”
“放松?谈何容易。”司建宇苦笑,“你不明白焦虑症的可笑之处,仅仅这个诊断本身,就会让人更加焦虑。如果没有药物帮助,我真的没法放松。”
两度在她面前发作之后,他似乎不想再对她隐瞒病情了,她却感觉更加沉重,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今天幸好有你在场。要真在轶则面前出丑,这次合作就彻底没戏了。”
“这种条款,还谈什么合作。”
“我知道你不高兴,不过,没必要跟他赌气,等会儿还是去见见他的朋友,一起吃饭吧。”
司凌云指指面前的大堆卷宗,“我确实有工作。”
“轶则这人太聪明,你拿工作当借口挡他,我都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然我要怎么样?”她反问,“赔笑脸跟他周旋,一点一点磨一个更为有利的方案出来吗?”
“凌云,我没有到要用妹妹换投资的地步。”
司凌云也笑了,耸耸肩,用同样开玩笑的口吻说:“看看这个方案就知道,就算你有这个心,我也换不回来投资。”
司建宇收敛了笑意,正色说:“你错了,如果没有你,轶则在不看好目前形势的前提下,连方案也不会拿出来。”
“不用拿这话安慰我了,大哥,他这个方案,我粗粗估算一下,需要支付近30%的利息回报给他们,负担实在太重,不如试着再找别的融资渠道吧。”
司建宇眉锋紧锁,“从其他渠道融资的可能性我都研究过了,最近有传闻银监会可能会加强调控,银根紧缩初露征兆。包括轶则刚刚说到的老沈在内,本地很有几家小地产公司年初兴冲冲举牌拿地哄抬地价,只几个月的时间,就陷入了没有资金开发的窘境。”
“可是这个协议的条件实在……”她找寻着合适的形容词,还是只能像刚才一样下结论,“太苛刻了。万一项目出现拖延,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会太惊人。”
“项目进度是可控的,资金是一个高速运转的公司的命脉,突然断掉的代价才最可怕,地产行业这样的先例太多,谁也承受不起。”
联想起司霄汉刚对她讲解的话,她再一次没来由地生出寒意,仿佛拳心也沁出了冷汗。司建宇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安,放缓和声音,“公平地讲,生意就是生意,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这个方案虽然跟我们预想的不一样,但还是可以接受的。”
她有些急了,“为什么非要接受这样霸道的方案?如果资金有缺口,可以暂缓开发这个项目,勉强硬上岂不是太冒险了?”
“时间不等人,凌云,我跟你讲过这个道理。”
“爸爸不会同意这个方案的。”
“我会说服他。”
“他是好被说服的人吗?”
司建宇看上去胸有成竹,“如果他不接受这个方案,我会试着跟其他地产公司合作开发,丰华集团同样也对同仁里这个项目很有兴趣,他们可是一向以资金雄厚着称的。”
司凌云再度大吃一惊,丰华是本地一家知名民企,由王丰、徐华英夫妇经营,是顶峰集团长期的竞争对手,经常会与顶峰在土地拍卖市场上同时出手,争抢土地资源。更有传闻说丰华与顶峰一样在谋求上市,在地区上市名额有限的情况下,两家关系现在已经紧张到微妙的程度,而司建宇居然会拿跟丰华合作来逼父亲就范,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想,难怪她父亲会说她天真,跟他们一比,她确实天真得有些可笑。
“这么说,你打算接受这个方案了?”
“具体条件我再跟轶则商量,你不用参与了,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感情——”她挑一挑眉,心想,刚刚还在谈生意,突然扯到这上面,可真是让人觉得奢侈得负担不起,“别担心大哥,大家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她再怎么苦闷,也不禁被这句话内只有她体会得到的反讽意味逗乐了,看司建宇一眼,一边收拾面前的文件,一边说:“我需要学习的地方恐怕更多。”
司建宇笑着摇头,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提示收到短信,他拿起来看了,眉头不自主地皱起。她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大嫂发短信说煲了汤,提醒我该回家吃饭了。”
司凌云猜想,米晓岚大约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如此体贴的举动了,不然司建宇的神情不会这么奇怪,她闲闲地说:“大嫂真是体贴。”
司建宇笑笑,没有说话,更没像从前那样马上归心似箭,反而往椅背一靠,神情似乎怔忡不定。司凌云想,就算司建宇是只病猫,也远比她来得深沉,不需要她扮演他生活中的上帝。跟米晓岚撕破脸讲那番话,她已经多管闲事了,不管对他们的夫妻关系能起到什么作用,她都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时间不早了,大哥还不下班吗?”
“我再坐坐,这裏安静,方便我想些事情。别为我担心,这个项目如果能拿下来,我想我就能松一口气了。”
“好,那我先走了。”
司凌云下楼到停车场,回头看向顶峰大厦,只有少数零星几间办公室仍旧透出灯光,大楼方正的轮廓隐藏在夜色之中,投下的阴影巨大而沉重。她只觉得她的心沉甸甸的,仿佛同样投射了阴影,压上了无形的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