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你永一迈有让我意外的时候(1 / 2)

司凌云准时赶到区法院去参加一件劳动合同纠纷的开庭前调解。她刚停好车,手机响起,是傅轶则打来的,她一边向里走,一边接听。

“凌云,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她略微矛盾,答应了司建宇是一回事,要真正单独面对傅轶则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想到跟他约会,她提前便有一些说不出的警惕与疲惫感。

他很有耐心地等着,她终于还是说:“好,几点钟?”

“六点半我过来接你。”

“不,哪家餐馆?我自己开车过去。”

他笑,显然知道她想掌握主动,还是把餐馆地址告诉了她,“七点,我会在那边等你。”

她将手机放回包里,腋下夹的文件夹不小心掉到地下,她正要蹲下去捡,已经有一个人先她一步捡了起来。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韩启明。他与出入法庭的很多律师一样,穿着白色衬衫,打着领带,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公事包。

她接过文件夹,说声谢谢,转身要走。

“等一下,凌云,你——还好吧。”

“我好得很,启明,我就不问你好不好了。我们不用非要扮演相逢一笑泯恩仇,偶尔碰到,你装不认识我,我不会觉得你礼数不周的。”

“现在想碰到你,也许只能在法院了。”

“我倒觉得这裏碰面很好。除非你对挽着女朋友的手出现在我面前这件事上瘾了。”

“你有受到刺|激吗?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只是不屑。”

她一怔,随即有些厌烦,“我以为只有怨偶才会特意赶到法院来吵架,我欠你多少,你恨我几分,一条条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你可千万别指望我陪你玩这个。”

韩启明已经工作近四年,完全知道打离婚官司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她,神情复杂,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接下来免不了还会见面,我是刘志他们这个案子的委托代理人。”

司凌云好不恼怒。韩启明说的刘志正是被顶峰物流公司辞退的员工之一,他们为辞退的程序与补偿问题跟顶峰发生激烈争议,在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调解之后,本来已经基本达成一致了。上一周以刘志为首的七名员工突然变卦,拒绝仲裁协议,起诉至法院。

“你一向代理经济案件,怎么会插手这种劳动合同纠纷?”

“我也会不定期志愿接一些法律援助案子。”

司凌云当然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她正要说话,一个人叫她:“不好意思,司小姐,堵车,我来晚了一点儿。”

来人是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女律师白婷婷,顶峰的法律顾问侯律师对这个案子不屑于亲自出马,派她来接手。她大概28、9岁,个子不高,穿着米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手里拎着的公文包与韩启明一个样式,对她来讲,尺寸未免大了些,急走之下,她圆圆的脸上渗出汗珠。

韩启明说声失陪,转身先走进了调解室。

白婷婷看看他,有些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大学同学。”司凌云简单地说,“到时间了,我们进去吧。”

她们两人一起进了调解室。跟在劳动仲裁委员会的调解一样,七名原告全数到场,他们情绪十分激动,哪怕是法官和他们的律师韩启明说话,也会随意打断,到白婷婷与司凌云开口,甚至有人跳起来对着她们爆粗口。司凌云头一次碰到这场面,多少有些惊怒。好在法官发了火,及时喝止住他们,韩启明开始一条条讲他们的要求,他声音平和,似乎一点没受他们的影响。

白婷婷与韩启明一样平静,她显然也已经见惯各色当事人,不急不恼,根本不理会仍然不时指到她面前的那些手指,一条条引述法律条文予以反驳。司凌云看她年龄不过比自己大两、三岁而已,不得不暗自佩服她这份从容。

她想,她居然还在分心琢磨韩启明的来意,未免表现得太不专业了。相比之下,无论是韩启明还是白婷婷,都已经具备了标准的律师职业风度,起码在职场上就领先她太多了。

法官眼见双方分歧太大,没法调解下去,通知等排定开庭日期再说。韩启明与他们礼貌地打个招呼,拎起公事包先走了。

司凌云与白婷婷出来,提议送她回去,两人走到停车场,白婷婷看到司凌云开的车,吹一声口哨,“喂,你太让我沮丧了。我当律师三年,做死做活,买车也才列进明年的计划,还根本不敢觊觎十万以上的车。你刚毕业而已,投胎真是技术活。”

她快人快语,司凌云倒也不反感,“刚才你在法官面前的淡定全是装出来的吧。”

“如假包换。”她得意地笑,“那点儿粗话算什么,我代理过一年刑事案件,更难堪的场面我都见过。按前辈的教导,养气是律师必修的一门功课,我修炼了这么久,完全可以唬住一般人了。”

“依你看,这个案子还存在和解的可能吗?”

“够呛。这类劳动争议的案子在区法院积压很多,不会很快开庭,一场打下来累个半死,不然侯主任也不会推给我。我还是尽量在排期前与对方律师再做协商,争取能够调解结案。”

“需要做到什么程度的让步,我们先商量一个方案出来,我好向上汇报。”

白婷婷“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若有所思。

“怎么了?”

“我昨天看到对方委托代理人的名字,就有点儿意外。你这个同学韩启明既然会接这种没什么看得见的利益、麻烦倒是不小的案子,恐怕不会轻易同意和解。”

“你认识他?”

“认识,但不熟。大家是同行,以前在别的场合碰到过。他刚成功代理了两个很难打的官司,我们侯主任都相当欣赏他,说想挖他过来。他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个案子?”

她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刚知道他是原告方的委托代理人。”

白婷婷点点头,“我得再好好研究一下,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司凌云不语,她隐约知道韩启明的目的,却实在不能理解。韩启明一向工作投入,事业近一年来颇有起色,他开始在这一行崭露头角并不令她意外。但是他们不仅没有留个背影给彼此然后就此作罢,居然还要在法庭上相见,实在让她既意外又烦恼。

回到公司,司凌云向鲁经理汇报情况,他一反平时的轻松,眼神马上警觉起来,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司凌云完全理解鲁林的反应,她详细研究过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

顶峰集团旗下的物流公司一直经营不善,去年更出现大幅亏损,董事会责成总经理张毅拿出扭亏方案。张毅的应对方法之一就是根本没通过集团人事部门批准,擅自开除了一批员工。这些员工自然不服,集体到劳动部门和媒体投诉,记者采访之后写了一篇负面报道,引起多方注意,甚至有法律界人士拿这件事举例,指出劳动法有必要加快修改的步伐。虽然后续报道被公关部门压了下去,但并不能阻止一些意志坚定的前员工不依不继续奔走告状。而张毅是张黎黎的弟弟,恃着这一身份,十分骄狂。公开场合,顶峰员工为区别开张黎黎,管他叫“毅总”,私下里则戏称为“小舅爷”。尽管此事对顶峰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他也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处理。

“有没有调解的可能?”

“白律师说她会尽力,但对方这次看上去态度很坚决。我会再跟她商量一下和解方案。”

鲁林点点头,“我会向总经理汇报这件事。”

接近下班时间,司霄汉的秘书闻洁突然通知司凌云到董事长办公室来一趟。这是司凌云上班后头一次进父亲办公室,她和司霄汉在不同楼层办公,只在大堂碰到过两次,司霄汉都是被人簇拥着正要出去,父女俩只打个招呼便各忙各的。

司霄汉的办公室远没有张黎黎的办公室那么时髦,装修走气派路线,看上去中规中矩。除了司霄汉外,张黎黎、张毅、侯律师、白婷婷都已经坐到了那里,他们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司凌云身上,她隐隐觉得不妙。

“小云,过来坐。”

司霄汉语气很和蔼,她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他问她,“帮那些被辞退的人打官司的那个律师,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警觉地说:“他是我大学同学。”

张黎黎开了口,她的声音甚至比司霄汉更加和蔼,“他也是你的前男友吧。”

司凌云一怔。张黎黎不等她说话,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放心,我当然不管员工的私生活,可是据说你们在一起近三年,突然分手,他为了跟你斗气,放着能赚钱的案子不接,怂恿那些人漫天要价打官司纠缠顶峰,直接危害公司的利益,我就不能不管了。”

司凌云正视着她,努力心平气和地说:“张总,你要管这个案子,我没意见。不过我们最好搞清楚这件事的因果关系好不好?第一,诉讼的起因发生在我进入公司之前,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第二,如果公司因此陷入被动,那也是因为前期没有处理好员工离职问题造成的;第三,我的前男友跟我在四个多月前分手,再没有什么联系,他是律师,他接了这起官司,他事前没有知会我。我倒要请问一下,是哪一位从哪一点推导出官司的起因在我?”

张毅插了进来,“要是没有那个姓韩的律师突然跳出来,本来这件事已经平息了。现在他已经放消息出去,声言要代表所谓弱势群体讨回公道。几家报社记者不停找我、找董事长,摆明要把事情闹大,你倒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韩启明居然弄出这么大声势,显然不肯轻易善罢。司凌云心底一沉,冷冷地看着他,“请你把话说明白,我有什么可装的?”

“要不是白律师向她的朋友打听,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你大概根本没打算跟我们讲你跟他之间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司凌云好不恼火,扫一眼白婷婷,下午她们在网上商量和解方案,白婷婷只字未提此事。此时白婷婷一脸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盯着鞋尖。

“都已经是前男友了,我当然没任何义务向任何人汇报什么瓜葛。”

张毅冷笑,“刚才张总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既然影响到公司,就不能这么推得一干二净。”

司凌云也笑了,那个笑意比他更冷,并且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这件官司因何而起,为什么会影响到公司,相信大家跟我一样清楚。我一向的做人原则就是,该我负责的事,我绝对不会往别人身上推诿。”

张毅完全没料到她态度如此强硬,怔了一下,恼火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已经非常清楚了。”

“好了,小云。”司霄汉制止住女儿,同时瞪了脸红脖子粗的张毅一眼,转头问侯律师,“老侯,依你看这件事会怎么样?”

侯律师年近五十岁左右,是个有些发福的小个子男人,头发染得乌黑,油光光地向后梳着,穿着颜色粉|嫩的衬衫,时髦的尖头皮鞋。他跟司霄汉相交多年,甚至亲自处理过他的第二次离婚,完全清楚他的家事。他个性圆滑,当然谁也不肯得罪。

“我也接到了晚报一个调查记者的电话,他很难缠,问的问题很尖锐,肯定有人给他曝了料。依我看,不必追究谁该为这事负责,对方有备而来,存心想炒作。大家先商量一下,接受采访的时候统一说法,不要自乱阵脚。”

司霄汉点点头,“上市规划才刚刚起步,我不希望再看到负面报道,老侯,你拿个解决方案出来,赶在上庭前搞定他们。”

侯律师笑了,“那肯定需要进一步满足他们的要求。下午司小姐和白律师初步商量了一份可行的和解方案,我也看了,觉得大部分想法是不错的。”

他示意一下白婷婷,白婷婷连忙拿出打印好的方案,分发给司霄汉、张黎黎、张毅和司凌云。

“不行。”张毅只看了几行,便气呼呼地说,“要是跟他们让这么大的步,我的脸往哪儿放?”

老侯委婉地说:“毅总,你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当着记者说,不然就是给他们提供现成的新闻,他们肯定得乐死了。”

“这件事我来搞定,领头闹事那个小子叫刘志,以前在公司就跟我叫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我去找人好好收拾他一顿,他肯定就老实了,顺带也教训一下那个姓韩的律师,看他还敢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司凌云完全没料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惊怒交集,“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要敢用这种流氓手段,就别怪我不客气。”

张毅带着几分痞气地笑,“怎么着,你要为一个早就跟你分了手的男人去举报我不成?”

“够了。”司霄汉厉声打断了他,“张毅,你不许这么跟小云讲话,也不许胡来。”

他在公司一向有无上权威,这几年等闲并不发火,偶一发作,当然颇有威慑力。室内一片安静,隔了一会儿,张黎黎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张毅也只是讲气话而已,这件事还是要走法律途径解决。不过,如果对方律师早就知道我们的底牌,那狮子大开口也就好理解了。把这个方案拿出去,恐怕已经在对方掌握之中,我们只会更被动。”

这种明确的含沙射影让司凌云气得微微哆嗦,她努力克制,并不接张黎黎那句话,对着司霄汉说:“既然如此,董事长,请你让侯律师、白律师处理这件事,我先走了。”

她将文件“啪”地一下拍到茶几上,霍地站起了身,不理会司霄汉叫她的名字,谁也不看,大步走了出去。

司凌云开了车从顶峰大厦停车场出来,漫无目的地转着。

太阳一点点西沉,一团团浮云被落日余晖染上金边,慵懒地堆积在天际。脱离了闹市区拥堵的车流后,一条笔直的道路在她眼前伸展得仿佛可以通往天际,提速平治带来一种快意的感觉,让她的怒气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烦恼、自嘲与无可奈何。

她想,她早就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女孩子了,看到讨厌的继母可以一走了之以后再不见面。她周一还要继续上班,可是她深刻怀疑自己是否能在顶峰待下去,并争得一席之地。

夏天的黄昏,光线由明转暗十分缓慢,差不多是一个让人无法察觉的过程。暮色渐渐深厚,路灯亮了起来,道路上方的指示牌提醒她,再开下去就要出城市上高速公路了。她放慢速度,看看时间,突然记起与傅轶则的约会。

她本来打算下班后回家换件衣服、化化妆再去赴约,现在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她心情寥落,不过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打方向盘掉头,驶回市区。

傅轶则预订的餐馆叫壹会所,位于旧租界区的一栋旧别墅里,司凌云到达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锺了,有专门的迎宾女郎穿着制服站在巷口指引停车带位,听到她报傅轶则的名字,马上说:“司小姐,傅先生正在等你。”

小巷两边挂着灯笼,暗红光芒随风摇曳之间,让夜色无端冶艳了几分。厚重的院门无声地打开,出现在司凌云面前的是一座结构精巧的小洋楼。

这裏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有大小不等的七、八个包间,司凌云不用看菜单也知道,在环境与气氛上如此狠下功夫,消费价格必定高昂。进门门厅陈设着品相完美的和田玉雕,悬挂着名家字画。迎宾女郎带她上楼,打开右侧一个房门。这是一个幽深的套间,全套黄花梨木的家具,外间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娟秀女孩子正在抚筝,旁边点了一盘线香,淡淡青烟袅袅而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萦绕室内。

司凌云在门口站定,看着这个场景,有一种恍惚之间穿越时空的感觉,她定一定神,才看到傅轶则坐在裏面房间深处靠窗边的一把明式圈椅上,就着旁边的落地灯看书,神态十分悠闲,完全没有久候客人不至的急躁。

她想,她先是愤怒之下忘记了时间,后来也存心不打电话过来解释,迟到达一个半小时之久,他却根本没有打电话催问她,这个笃定的姿态已经让她没任何歉意了,不过她还是口头上道歉,“傅先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他站了起来,放下书,微笑道:“凌云,请进。”

司凌云进去,再次打量四周,“这又是走的什么路线?待会儿吃饭时可以叫姑娘在旁边唱小曲助兴吗?”

傅轶则哑然失笑,“很明显,走的就是附庸风雅的路线。我猜老板如果知道客人有这种雅兴,大概真会考虑提供这项服务的。”

司凌云撇嘴,“既然是餐厅,我比较重视能吃到什么。”

“这裏的清蒸鲥鱼做得很不错。”

“一边听人弹筝,一边吃鲥鱼,恐怕会被鱼刺卡到。”

傅轶则笑了,示意一下,弹筝的女孩子缓缓站起,过来给司凌云倒一杯茶,然后走了出去。

“你脸色不大好。”

司凌云既没换衣服,更懒得补妆,只简单地说:“有点儿累。”

“不要太为工作的事情烦恼,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好命可以一语不合拂袖而去的。”

她吃了一惊,瞪着他,“谁告诉你的?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吧。”

他笑了,“别紧张,我没在你父亲办公室装窃听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什么消息都足够扩散开了。我是听你大哥说的。”

她往椅背上一靠,再不想勉强掩饰疲惫与烦恼。

“这件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父亲的公司从一开始就遍布各种亲戚,他早知道该怎么平衡、甚至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涩然一笑,“听到我父亲这么善于玩弄权术,我还真觉得安慰。可惜我在公司什么也不是,没有利用的价值。”

“那也不见得。司董事长做到今天的地位,完全不缺人迎合,你坚持你的立场,他反而会重视你的存在。”

一个女儿需要用尽心机争取才能让父亲看到她的存在,仍然不可能安慰到她,她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去什么地方一个人生闷气了?”

他猜中她的行为,并不让她意外,“开车转了一下。认真想想,也没什么可气的。”

“你确实长大了。”

“我都26岁了好不好,这么讲简直是一种讽刺。”

“跟年龄无关。”他深深看着她,“其实今天晚上我已经做好被你放鸽子的准备了。你肯来,证实了我一个猜想:你根本没打算跟我约会,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你打算敷衍我。几年前你绝对不会这么做。你学会了说服自己不再一个人一直愤怒下去,也学会了敷衍别人,当然能算长大了。”

被傅轶则这样精确分析行为,她不得不更加戒备,勉强一笑,“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没生气到要绝食的程度。我饿了,如果你要继续讨论下去,我就另外找地方自己吃饭好了。”

“好,不说了。”他按了电铃,服务生进来,“上菜吧。”

隔了一会儿,服务生送上了两锺汤,傅轶则给她倒红酒,她拒绝了,“我还要开车。”

他也不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着。

紧接着其他菜送了上来。菜式十分精致,鲥鱼也确实美味,但司凌云根本没什么食欲。她一边无精打采地吃着,一边想,司建宇根本不了解她,她也高估了自己,她完全没有抱着目的与人从容周旋的天赋,更别提对手是傅轶则这样高深莫测的男人。第一次约会已经这么难熬,以后该怎么办?

她一抬头,发现傅轶则正带着好玩的表情看着她,仿佛等着看她会出神到什么时候,她叹一口气,放下筷子,不想再撑着吃下去。

“喝杯茶再走。”他莞尔,按铃叫服务生进来收拾桌子,重新沏茶。两人到窗边坐下。

傅轶则语气悠闲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跟董事长说了,交给侯律师处理。我不再跟进。”

“希望你别认为我好为人师想教训你,凌云。甩手不干很快意,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在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企业里做事,你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可能被人这样质疑、诟病、掣肘,你能推掉所有的工作吗?”

司凌云默然。以她的个性,既然已经进入了顶峰集团工作,就算没有妈妈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她也不会容许自己轻易退出。可是想到坚持下去必须面对的一切,她就有无名的厌烦和茫然。

“如果你真在意这份工作,再细小的环节也不能轻易退让,想办法让自己变得重要起来。”

“听起来倒也不难做到,有详细攻略吗?”

她挖苦的口气让傅轶则笑了,“我有两点建议。第一,跟你大哥合作。他目前在顶峰地位举足轻重,但跟你们的继母相比,他的力量仍然单薄。他的目标当然是接你们父亲的班,要证明他能做到这一点,他需要培植更多有能力、足以信任的人共事,结交更多共同进退的盟友。对他而言,你是很好的人选。”

她明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是一想到在父亲的公司里如此拉帮结派意味着什么,便一阵烦躁,“我只是一个法务——”

“别妄自菲薄,在旁人眼里,你首先是司霄汉的女儿。”

她沉默一下,问:“第二呢?”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低头笑吟吟看着她,“第二,做我的女朋友。”

司凌云一怔,顿时恼怒了,不过没等她发作,他伸出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听我说完,我是有充足理由的。”

她狠狠看着他,他丝毫不为所动,嘴角带着笑意,“不管是要跟人合作还是对抗,都得先掂一下自己的份量。没错,你是司霄汉的女儿,不过目前,你也只是司霄汉的女儿而已”

“所以我得卖身给你——”

“说得真难听,我可买不起你。”

这个调笑的语气勾起某个回忆,让她更加生气,她扭动身体试图挣脱他的手站起来,他却索性按得更紧,并且俯下身体逼近她,她被牢牢钉在那把圈椅内,只得气咻咻地怒视他,“你要干什么?”

“稍安勿躁,听我给你分析一下。如果你只是一个女儿的身份,能在司董事长的天平上有多大份量,你大哥比你更清楚。他对你仍然持观望态度,让你加入这个项目,差不多是一种试探,看你的能力,更看你具有多少发展空间,值不值得他下大注培养支持。不用我解释,你也应该明白,你大哥一心要把地产公司做大,在顶峰集团取得更大话语权。在资金方面,他非常需要跟我合作。如果你在这中间起到的作用能够超出一个法务,那么,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就非常重要了。”

这与她对司建宇的判断隐约相合,可是她还是不寒而栗,“你凭什么认为我非要跟你做这种交易不可?我可没像我大哥那样对顶峰志在必得,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交换。”

“你在对我声明你与世无争,进顶峰只是想做一份平凡的工作,没有野心,没有贪婪吗?我愿意相信你,可是别人不会这么看你。你既然加入了一个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游戏,就没资格说你不在乎了。”

她哑然。他深邃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着她,声音放得低沉,仿佛耳语,带着难以言传的魅惑气息,“而且,这不算一个交易。你应该记得,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男友人选。”

她定一定神,克制住身体一个本能的退缩冲动,一动不动停在原处,静默片刻之后,她突然笑了,“那么你呢?傅先生,你想得到什么?千万别跟我说,你一无所求,特意就是为了成全我而来。”

“这是在探我的底牌了。”

“你也可以不回答。”

“我不想让你瞎猜,”他的回答来得直截了当,“坦白讲,我要的是你。”

他毫无掩饰之意,她反而没办法获取任何心理优势,只能苦笑一下,问:“这算是再一次表白你忘不了我吗?”

他突然将她拉了起来,手扶在她的腰际。她比他矮大半个头,只能抬头看着他。

“我当然没法忘记约了男友来接之前还要跟我□告别的女孩子,事实上,我对你印象十分深刻。”

就像你没法忘记结婚前一周才告诉你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吧——这个冰凉的想法蓦然掠过她的心头,她却冷静了下来,歪着头看着他,“我一向觉得,一场艳遇应该在恰当的时间内结束才有美感。”

“问题是谁来界定这个恰当的时间应该多久。”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当叫停的那个人,对吗?”

他笑,眼睛微微眯起,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嘴角出现一个纹路,带着成熟男性的优雅气度,这是她一度为之着迷的笑,此时再度让她呼吸略微停顿。

“凌云,我不是爱赌气的小男生,你的这点好胜跟倔强用错地方了。没错,我们开始是一场艳遇,不过跟你在一起的那半个月我过得很开心,你用那种方式跟我告别,只会让我更觉得你有趣。人生太短暂,难得遇到有趣而又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人。所以我想跟你重新开始。”

她带着几分讥诮与调侃地笑,“重新开始——以一种做交易的方式吗?”

“我更想做的事是跟你谈情说爱,可惜现在我不显得对你有用的话,你大概只会继续敷衍我。所以,你一定要认为这是交易,也未尝不可。我保证,跟我在一起,会非常有意思。”

她想,表面上看,这一场周旋里他步步进逼,实际上她已经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了,“我才跟以前的男朋友分手,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谈恋爱的心情。所以,让我先考虑一下吧。”

“我们可以慢慢来,我有足够的耐心。”

Forever酒吧的生意清淡如故,爵士乐荡气回肠地从老式唱机里飘出来。司凌云走上二楼,卢未风跟她打招呼,“小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她自从生日那天在这裏意外遇到傅轶则后,便没有来这裏,哪怕李乐川约她过来,她也推掉了。不过刚从壹会所出来,傅轶则说他还要回公司处理事情,两人各自开车离开,她不必担心在这裏再遇到他,只笑道:“阿风,给我拿半打啤酒。”

卢未风拿了六罐一提的啤酒,“坐哪里,我给你送过去?”

“我想上天台坐坐,透口气。”

卢未风当然记得当年他们在天台上喝酒神聊的情景,微微一笑。“去吧,我忙完了上去找你。”

司凌云提着啤酒上了天台,她知道墙壁上装了一盏白炽灯,但懒得去摸索开关的位置,就着黯淡得若有若无的月光,找一把藤椅上坐下,踢掉鞋子,盘起腿来,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仰头大大喝了一口。

本地还没有到最炎热的时候,晚风带着些微凉意拂过,四周并不安静,可反而显得这个天台是个独立的空间,与那些喧嚣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的心情慢慢平静,烦恼却丝毫也没有减少。

她试着想列出问题,再一一给出答案,可是正如傅轶分析的那样,她没有太多选择。在顶峰集团,她唯一可能与之结盟的人就是司建宇。接下来的问题是,她该怎么拒绝傅轶则才算合理?

当年她为了掩饰受伤,不让傅轶则拿她来报复米晓岚的目的得逞,扮演了一个游戏感情玩世不恭的角色。可是她清楚知道伤口在哪里,她怎么可能再去碰那个危险的男人,那几乎相当于玩火。

然而,她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不是五年前那个自以为是、轻易动心的傻姑娘了。你清楚对方的目的,你肯定不会再投入感情,你甚至可以利用他的狂妄扳回一城。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你既然加入了一个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游戏,就没资格说不在乎了——意识到她竟然不知不觉引用傅轶则的话说服自己,她有些沮丧,猛一仰头,将最后一点啤酒灌入口中,仿佛想下决心一样,手指狠狠用力,将易拉罐捏得微微变形,再一抬手,扔向天台角落里放的一个垃圾桶。她的准头并不好,易拉罐碰着垃圾桶的边沿,发出“呛啷”一响,弹到地上滚动着。她正要穿鞋子过去捡起来,拐角另一侧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俯身拾起易拉罐,手掌收拢,轻而易举地将它完全捏扁,丢进垃圾桶中。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天台幽暗的光线,认出这人是曲恒。

“嗨,你也在这裏喝酒啊。”

曲恒点点头,向天台门走去,她被他这个冷漠的态度弄火了,“从我生日那天见面开始,你就一直这么跩着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吗?”

“没有。”

这个简短的回答让她气结,她挥一下手,“好走好走,我以后会知趣就当不认识你的。”

她拿起另一罐啤酒,用力拉开拉环,泡沫漫出来流得满手都是,她也不理会,仰头大口喝着。

“小心你的胃。”

她不理他这个劝告,继续喝酒,可是急饮之下,不一会儿便呛得大咳起来,好不狼狈。她丢下啤酒罐,用手背胡乱擦擦嘴角,往藤椅中一窝,呆呆看着天台外高楼灯光出神。

一只手将纸巾递到司凌云面前,她一侧头,发现曲恒并没有走。她接过纸巾,“只是几罐啤酒而已,你不用怕我再把自己喝到吐血,非要尽道义责任在这裏守着。”

曲恒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那把藤椅在他身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调整一下坐姿,“阿风得买几把新椅子回来了。”

“不行,我喜欢这些旧椅子,坐得跟过去一样舒服。”

“其实几年前你坐过的那些椅子早就换掉了。”

她想一想,她有差不多近五年时间没来这裏,而那些藤椅当时就已经被他们坐得老旧不堪,摇摇欲坠,确实不可能挨到现在。“物犹如此”四个字浮上心头,她不能不有些感慨,撑住头不做声。

“有不开心的事吗?”

“很多。”

“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

她翻一个白眼,“你还是干脆繃着脸别搭理我好了,我不缺这类教训。”

“好吧,不教训你。想谈谈吗?”

这个提议甚至比他留下来没走更让她吃惊。在她印象里,他一直非常不喜欢管闲事,然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讲的话来得突兀。此刻她心裏各种烦乱思绪冲撞,似乎急需一个听众,她最好的朋友李乐川昨天动身去了北京,还有谁比沉默的曲恒更合适当树洞。

她侧身拿一罐啤酒递到他手里,“我不喜欢在我爸爸的公司里工作。”

“顶峰看起来是很大很赚钱的公司。”他客观地评论着。

“赚不赚钱,跟我没什么关系。”

“多少还是有关系的。”

她再度横他一眼,却没办法否认这一点,“我爸爸是一个非常自私的男人,我以前一度很恨他,后来总算看淡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不想去参与算计他。”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个慈父。”他平淡地说,“理论上讲,摊上什么样的父亲都有可能。至于算计,有时候你得做一些你不想做的事情,但你自己会有一个底线。”

“不见得,好象有非常多的理由,一步步逼你陷进去。我怕开一个头以后,我会做越来越多违背心愿的事情,直到最后习以为常。”

“那就经常提醒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值不值得放弃?会不会后悔?”

她惘然看着远方,“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并不确切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羡慕我大哥,他目标明确,一心就是将来能从我爸爸手里接过顶峰集团;我也羡慕我妈妈,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怎么让我在顶峰争得一席之地上面。他们都不会对自己的行为有什么疑惑,我做不到跟他们一样。”

“夺财产这种事对我来讲太复杂,我给不出什么建议。我能肯定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司凌云深思良久,喝一大口啤酒,还是摇头,“我说不好。我没清高到视金钱如粪土,可我提不起精神像我大哥、我妈妈那样去争。我对感情、对男人没什么期待,我也不打算结婚,你看,我还能想要什么?”

他反问她,“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她怔了一下,“没什么啊。我读完了研究生,谈了一次恋爱,分了手,再平淡没有了。你呢,你怎么不做音乐了,倒去开什么园艺公司?”

他不回答,只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怎么了?”

“那个傅轶则,当年伤害你这么深吗?为什么你会说到对感情没期待?”

她对这个名字从他嘴裏出来完全没有防备,然而他差不多是唯一见证了她那段往事的人,她只能断然摇头,“你想得太多了,那是过去的事,提他干什么?”

“可是他又重新出现了。”

她冷笑,“那又怎么样?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受伤,现在他伤不到我了。”

曲恒默然片刻,“我不喜欢你脸上这种表情。”

她抚一下面孔,嘲讽地说:“我以为你不喜欢我的事情多着呢,不然也不会一直摆张臭脸给我看。”

他的表情被遮掩在络腮胡子后面,她完全看不清,可是隔了一会儿,他笑了,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一闪,“按阿乐的说法,我一直就是一张扑克脸。”

“尤其是留了这胡子以后。好吧,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他看着她,就在她以为他会毫不客气讲出她犯的某个让他不能容忍的无聊错误时,他却摇了摇头,她说不清是不是松了口气。

“那你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他耸耸肩,“也很平淡,先在广州做些编曲、作曲的工作,三年前回来开了这家园艺公司养家糊口。”

“所以,不是什么失败的感情刺|激得你蓄须颓废?”

“你比我想得还多,我只是懒得刮而已,不过阿乐临去北京之前跟我打了一个赌,他的剧本如果顺利卖出,我就得把胡子刮掉;否则,他就开始留头发不再剃光头。”

司凌云哈哈大笑,“我都快忘记他有头发是什么样子了。”

曲恒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来,看看号码,微微皱眉,站起身往天台另一侧走,一边接听着。可是天台并不算大,他说的话仍然飘到司凌云耳内。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她正打开另一罐啤酒。

“我一个朋友从广州过来,我得先走了。”

她促狭地笑着问:“接电话的口气真古怪,是你不想见的前女友吧。”

他没有说话。

“得了,用不着这样严肃,我不打听了还不行吗?”

她懒洋洋举起啤酒罐向他示意,他拿起他刚才喝的那一罐,跟她碰一下,仰头喝光,手一扬,罐子划出一个抛物线,准确地投进了垃圾桶内,“现在心情好点儿没有?要不要我叫阿风上来陪你。”

司凌云扑哧笑了,摇摇头。“不用,我没事了,喝完这罐啤酒,我就马上回家睡觉。”

司凌云到家时,已经将近11点钟,她拿钥匙开门,发现家里没人,司凌峰即将启程去加拿大留学,这段时间时不时会与同学约出去做告别聚会,但程玥也还没有回来。

她从学校搬回家住已经有两个多月,如果说她的生活没什么规律,比较随兴之所至,那么她母亲与她截然不同。程玥非常注重养生,社交、逛街与打麻将都安排在白天进行,晚上会跳舞健身,然后做繁琐的全身皮肤保养,在11点钟准时上床睡美容觉。

不过她的日程并非一成不变,她偶尔会在某个晚上出去,到家时间多半已经是转锺以后。程玥不解释她的去向,司凌云也绝口不问,哪怕程玥毫不客气探听她的私生活,她也不肯拿这个问题回敬过去——潜意识里,她想她根本不需要知道答案。

虽然只喝了两罐啤酒,她多少还是有点儿头晕,直接进浴室洗澡,突然听到客厅那边对讲门铃响了起来,司凌峰和程玥都有门禁卡,也知道单元入户门密码,没什么客人会这么晚过来,她本待不理,无奈对讲铃声响得没完没了,她只得草草冲掉身上的沐浴液,裹上浴衣跑出来,一眼看到对讲显示屏上出现的居然是司霄汉,不由吓了一跳,按了对讲键,“爸,你怎么来了。”

司霄汉似乎也有点儿喝多了,眼神蒙胧地挥一下手,“小云,开门。”

她按了单元门的开启键,慌忙回身找手机拨程玥的号码,程玥却迟迟没有接听,司霄汉已经上来按响了门铃,她只好开门。

“你妈呢?”

“她打麻将去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不是总在下午打麻将吗?”

“朋友临时约的,应该快回了。爸你坐一会儿,我还没洗完澡呢。”

她跑回浴室,锁好门,再度打程玥的号码,听到无人接听的提示后又拨第三次,程玥终于接了手机。

“喂——”

她压低声音,“妈,爸来了,你赶紧回来。”

程玥显然大吃一惊,那边响起一连串杂乱不明的声音,她同时匆忙地说:“好,告诉他我在打麻将,马上回来。”

司凌云丢下手机,坐在抽水马桶上,双手抱住头,烦躁地想,她已经开始身不由己了。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毫不迟疑地撒谎,并帮程玥圆谎。她质问自己,为什么你不能坦然告诉你爸爸,他离婚的前妻有自己的约会、自己的生活,这裏不是他的行宫,妈妈也不应该每晚苦苦守着,等他偶尔临幸?你一直嘲笑母亲做出的这种基于物质利益考虑的选择,可你又比你母亲强到哪里去了?

这是妈妈想要的生活,你没理由干涉、改变——这个理由并不能安慰她。她呆坐一会儿,扯掉浴帽,换了衣服出去,发现司霄汉正靠在客厅沙发上打着盹,头一点一点的,稀疏的头发垂落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和角度的原因,他脸上的老人斑看起来十分醒目,一下显得比平时老了很多。

“爸,要不你回卧室去睡吧。”

他醒了,摇摇头,拍拍身边的沙发,“坐下,小云,我有话跟你说。”

她很不自在地坐下,但司霄汉显然误解了她的满腹心思,“下午生那么大气,我叫你你都不理,在家就算了,在公司里这么任性可不好。”

她闷闷地说:“我能怎么样?都恨不得指着鼻子说我出卖公司利益、泄露公司机密了,难道我还呆坐在那里听着啊?”

“你张阿姨也不是那个意思。”

司凌云被勾起火来,“她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多说。我没当着您的面跟她吵架,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你看你,从小到大这个暴脾气一点儿没改。那个律师是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了吗?”

“没有,就是分手了。”

司霄汉也不深究,“你走以后,我跟他们说了,这件事还是由你全权处理,不许再说三道四。”

司凌云大吃一惊,怔怔看着父亲。

“我的女儿会为一个分了手的男人把公司利益放到一边,简直是笑话。”

司凌云哭笑不得,“这个推论可真是无懈可击,谁也反驳不了。”

“明天上班后跟老侯他们碰头,决定怎么谈条件。我看了看你跟那个白律师提的方案,还不错,总之一定要尽快把这件事平息下去,不要再造成公众影响。”

她不语,他拍拍她的手,用呵哄的口气说:“女孩子有点性格不要紧,太任性就不好了。”

她当然也没打算任性下去,笑道:“您特意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他点点头,“我几个孩子里,建宇心思细密,但是性格阴沉内向,心机太重,患得患失。小峰又太软弱了……”

她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司凌峰坏话,更别说是他们的父亲了,马上抗议道:“哎,小峰怎么软弱了?他那叫善良。”

司霄汉显然根本没把善良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优点,继续说起张黎黎给他生的小儿子,“震寰现在还小,不过已经被他妈宠得太娇气,简直不像一个男孩子。说来说去,你最有性格,最不怕我,也最像我。唉,小峰要跟你对换一下,你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心底才生出的些许温情一下子消散了,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女儿怎么了?有三个儿子还嫌不够,这么重男轻女,老封建,老脑筋,老古板。”

他也不以为忤,“女儿总归是要嫁到别人家的。将来等我老了,还是得靠儿子接手公司,继承家业,分担我的工作嘛。”

“那我要是也想在公司里做出一点成绩来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结婚前安安份份做好工作,我会支持你。不过对女孩子来讲,最重要的还是嫁个好男人,我会给你留意合适的人选,不许再招惹那种不着调的小律师。”

她哼了一声,知道根本没法办改变他的成见,心裏记挂着妈妈还不回来,也没心情再争论。好在这时门一响,程玥开门进来了。她一边脱掉黑色高跟鞋,换上拖鞋,一边若无其事地笑:“霄汉你来了。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好不出去打麻将,给你准备宵夜。”

司凌云眼神犀利,已经留意到妈妈妆容有些零乱,身上那件红色连衣裙对于仅仅出去打一场麻将来讲,未免过于隆重。她不安地看一眼司霄汉,好在司霄汉看上去对这些细节浑然不觉,只打了个呵欠,“应酬到十多点钟才完,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那我去给你放水,你泡个澡,我给你按摩一下,早点休息。”

司凌云站起来,“我累了,先去睡了啊。”

她与程玥的视线短暂一碰,各自移开,这种突然之间近乎同谋的感觉,让她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白婷婷认真地说:“你一定得听我解释。”

司凌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没这个必要,白律师,我并不介意这件事。”

白婷婷盯着她,“明明讨厌一个人,表面还若无其事说不介意,我以为是我们上班族的必修课,你这样的天之娇女不需要这样的城府吧。”

“有城府的人根本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甩手就走,不过没关系,随你怎么想。”司凌云仍旧看着显示屏,“白律师,第四点你看有没有必要修改一下,补交养老保险应该以他们在顶峰服务的实际年限计算才对,但是他们最初都没有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公司头几年的人事档案也不够完整,万一他们抠字眼就不好说了。”

白婷婷点点头,“好,我再研究他们几个人的资料,分别确定年限。”她合上笔记本电脑,“司小姐,你甩手就走,令尊照样让你负责这件事。我既得罪了你,又在上司那里落了个不够合作的印象,可谓两头不讨好,所以,这已经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了,你得听我解释。”

面对这样的坚持,司凌云不好再拒绝,只得抬头看着她。

“我无意刺探你的隐私。不过昨天下午四点钟,我的一个校友来我们所裏面试,我跟他谈了几句 ,发现他跟韩启明同事过一段时间,而他的女朋友恰好是韩启明、也是你低一年级的学妹。”

这种曲折的关系让司凌云感叹,“这世界可真小。”

“司法这个圈子确实很小。我留他在会议室攀谈,本来只想打听一下,韩启明是不是对公益事业有热情,以便判断他对这个案子起的作用,我完全没料到听来的是一个财经政法大学里谈得那么热闹的八卦。”

司凌云知道关于她的八卦一度在校园内疯传,可是毕竟没有人公然当着她的面谈论,她倒来了一点好奇,“他们怎么说的?”

“按照他转述他女朋友的说法,韩启明曾狂热地追求你,你们在一起快三年时间,就在几个月前,你将韩启明与你的室友捉奸在床,丢掉他们的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们赤条条赶了出去。”

司凌云一怔,随即失笑,“然后呢?”

白婷婷声音平静地继续说:“韩启明为了报复你的羞辱,公然跟那个室友走到一起,出双入对;你不动声色,勾搭了韩启明,他对你忏悔,你毫不理会,马上又把他给甩掉了;为了刺|激他们,你还找了一个十分英俊,开豪华轿车的男人送你回宿舍,刻意让他们看到。”

司凌云想,经传闻添油加醋演绎之后,剧情比肥皂剧还要俗滥,她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也许在别人眼里,她一直就是那样任性、剽悍,行事毫无顾忌。

“就这些吗?”

白婷婷摊手,“还有一些细节,挺夸张的,我就不转述了。总之,我承认我听得挺起劲,完全没注意侯主任路过会议室,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进来接着打听,得出结论,你们之间有复杂的恩怨情仇,韩启明接手这案子是为了报复你。他马上给张总打了电话,我拦都拦不住。跟你讲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别恨我,去恨我的上司。看你这态度,我猜你不会屑于恨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不过就像你昨天在司董事长办公室说的一样,我不推诿责任,可也不想主动给谁扛雷。”

司凌云点点头,她虽然跟侯律师这个人打交道不算久,但完全知道他堪称老滑头,确实清楚该优先取悦谁。

解释开误会以后,两个人交流更加顺畅,她们很快敲定了和解方案,白婷婷当着司凌云的面给韩启明打电话约时间,讲了几句之后,她捂住听筒,小声对司凌云说:“韩律师同意十一点见面,但他要求会谈时你也在场。”

司凌云点点头,“可以。”

放下手机后,白婷婷一脸的若有所思,“他可能确实还爱着你。”

司凌云呵呵一笑,“白律师,恕我直言,你不该有这种小女生的玫瑰色想象。他恨我应该更接近事实一些,虽然我也不大理解他为什么要恨我。”

“爱和恨可能本来就是容易混合转换的两种极端情绪。”

司凌云还真是弄不懂韩启明的心思。她了解的那个男生性格阳光而明朗,几乎是她内心那些负面阴暗情绪的对立面,她想她之所以会接受他的追求,正是基于这个认识而产生的安全与信任感。在两个人相处的过程中,她唯一疑惑的是,他对她的爱到底出于了解,还是出于生物学上的吸引力。可是自从撞见他与葛倩如在床上纠缠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迷惘了。她只能断定,她其实并没有识人之明,所有的了解都不过是一场误会。她不想跟白婷婷讨论这问题,好在白婷婷并不刨根问底,马上转移了话题。

两人接着聊起来才知道,白婷婷是法律硕士,本科学的管理专业,两人不免很关心对方的职业情况。按白婷婷的说法,女律师想在业内混出名堂,个中艰辛简直一言难尽,她不止一次考虑去外企做法务,图个高尚清静,可又做不到彻底放下这个职业;而司凌云自然是希望能通过司法考试,有机会当律师。

“我们两个简直可以玩交换人生了。”白婷婷掠一下头发,扮个鬼脸,“不过你肯定不愿意跟我换,甲壳虫不用说,单把你的皮囊换给我,你就未免太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