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见得。”
“你还算不虚伪,没安慰我说,美貌没有智慧重要。”
“确实没有。不是安慰你,我能接受总有一天我会变老变丑,但是我可不能忍受我变蠢。”
白婷婷大摇其头,“这是美女思维。你不知道,我长得完完全全像我父母,他们就是丢进人堆裏面马上找不着的那种人。我一直的梦想就是基因突变一下,某天一睁开眼睛,突然青春美貌多金再加上魅力无边,让男人不明原因深深迷恋无法自拔,然后我高傲走开,留一个背影给他。不过活到现在,我只收获了无数背影,先转身的人真是一群讨厌的生物。”
司凌云被逗乐了,哈哈大笑,“我要是男的,我一定爱你,又独立又会赚钱又风趣,多好。”
“唉,男的才不这么想,姐告诉你,男人多半觉得他们负责独立风趣加多金,我们负责小鸟依人仰慕他们就好。切——”白婷婷往椅背上一靠,“想得倒美,我办案顺利自我膨胀到迷失的时候,还巴不得有人来这么满足一下我呢。”
司凌云回想她有没有经历自我膨胀的时刻,结论是没有,哪怕在年少轻狂、任性妄为的少女时期,她也只是看上去自信而已,在内心深处,她怀疑一切。她唯一的彻底迷失时刻,就是与傅轶则在一起的半个月时间,可惜,也只是一次迷失而已。
司凌云与白婷婷走出办公室,正好迎面碰上了傅轶则,他告诉她,他刚跟司建宇谈完事情,过来看看她有没时间一起吃午饭。
司凌云摇头谢绝,“我得跟白律师出去一趟,改天吧。”
傅轶则帮她们按了电梯,司凌云手机突然响起,她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刚按了接听键,听筒里传出来的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司凌云,你太卑鄙了。”
虽然这个声音尖利得刺耳,司凌云还是辨别了出来,厌恶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一些,“你有病啊,葛倩如……”
“你才有病,你简直丧心病狂,居然派人来打韩启明。我已经报了案,我要告你,你给我等着,就算你家再有钱,你也难逃法网。”
司凌云一只脚已经跨入电梯,顿时定在了原处,葛倩如的怒骂声继续从手机中传来,站在电梯内的白婷婷不解地看着她,“出了什么事?”
她不理会,只问葛倩如,“启明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
“别妄想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司凌云将手机丢进包内,退出电梯,对白婷婷说:“韩启明被人打了。”
白婷婷大惊失色。昨天张毅扬言要动武,她也在场,从顶峰出来后,她隐隐不安,忍不住问侯律师,这位张总究竟是当真,还是口头上虚张声势。侯律师根本没正面回答,只打了个哈哈,说身为律师,并不需要对委托人的品德和习惯做审判。
“他女朋友已经报了案,说是我指使的,也许公安局会来找我调查。你马上去找你那个校友,看能不能打听一下韩启明现在的情况,有消息马上给我打电话。”
白婷婷满脸的不可思议,还是点点头,关上了电梯门。司凌云转身便大步向安楼梯走去,傅轶则紧跟在她身后提醒她,“凌云,冷静。”
她不理他,推开安全门下楼,傅轶则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这件事摆明是张毅指使的,我要去……”
“你要去揍他不成?”
司凌云不答话,狠命甩他的手,然而他牢牢搂住了她,声音低而清晰地说:“你并没有证据。按你大哥的说法,张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浑人,你扮演不了替天行道教训他的那个人,现在你最应该做的是上楼去找你父亲。”
司凌云只是一阵暴怒之下再也想不到其他,此刻她挣扎得累了,无力地向后靠到墙上,良久才哑声说:“找他有什么用,他既然能容忍一个流氓管理物流公司这么久,哪怕出现巨额亏损都没撤换掉他,当然也不会为这件事把他怎么样。”
“不见得,目前在顶峰,除了司董事长本人,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任何处理也许只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而已。”
司凌云怔怔看着他,他同样凝视她,显得温和而镇定,她突然问:“我大哥会跟你讨论公司内部事务到这么深入的程度吗?”
他的神态没有任何波动,“你的疑心又泛滥了。不,你大哥是非常谨慎的人,但我有自己的判断,而且这并不难推理出来。”
她默然,他放开她,抬手替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冷静。你比对手冷静,就差不多先赢了一半。”
依据白婷婷打听来的消息,韩启明在走出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后,走到转角处被两个粗壮的年轻男人拦住,未交一语,那两人便抽出铁尺同时动手。他们下手既快又狠,韩启明几乎没能做出任何抵抗,便被打倒在地,三分钟后,他昏倒在地,那两个人在路人的惊呼声中扬长而去。惊魂未定的路人打了110,警车、救护车差不多同时过来,韩启明被送到市中心医院。
“目前的是诊断是轻微脑震荡、鼻梁、右手尺骨和肋骨多处骨折,另有一些皮肉伤。我不得不说,这个下手非常狠,也非常有分寸。依这个伤势,哪怕立案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加上现场的人根本描述不清凶手的长相,除非有人提供更明确的线索,不然……很难破案。”
司凌云听着白婷婷的分析,半晌无语。刚放下电话,司霄汉的秘书闻洁就打来电话,通知她去他的办公室。
她走进去时,张毅正扯着嗓子大吵大闹,坚决不肯承认他是幕后指使人。
“姐夫,你了解我,我一向敢作敢当,是我做的,我一定认帐。你昨天说了我以后,我怎么可能马上去做这事?天知道那小子还得罪了谁,也许是跟人争风吃醋惹祸上身也说不定。”
司凌云暗自咬牙,克制着不说话。显然,在场没人肯相信张毅的话,甚至他姐姐张黎黎也不帮着辩解,厉声喝令他住口,对着司霄汉恳求地说:“张毅也是性格鲁莽一时冲动,你别跟他计较。他以前有过案底,这次千万不能再进去。”
司霄汉不客气地挥手打断张黎黎,让张毅交出物流公司所有文件和公章,去天津出差办一件闲差事权当避风,“记住,我不叫你回来,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别动。”
张毅气得额头青筋跳动,可在司霄汉的积威与张黎黎的眼色示意之下,只得出去。
“凌云,警方要来调查你,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司凌云冷笑一声,“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如张总你来教教我。”
张黎黎哪里受过这种气,面皮顿时紫涨,却又发作不得,只得求救地看向司霄汉,司霄汉咳嗽一声,“小云,我昨天跟你说过,凡事不要任性,顾全大局。”
“对对,顾全大局,万一再招来媒体报道,对顶峰十分不利。”
司凌云不理会张黎黎,直接对着父亲,“我不会为谁撒谎做伪证,最多只能说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司霄汉点点头,“这就够了,警察如果打电话给你,你叫上老侯一块儿过去。他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那韩启明的赔偿……”
“现在谈赔偿就是不打自招。小云,这个道理你应该能懂。”
司凌云从司霄汉办公室出来,刚走到电梯边,张黎黎便追了上来,“司凌云,我只想告诉你,张毅是我唯一的弟弟,不管是谁对他不利,我都绝对不会原谅。”
“这是威胁我吗?”司凌云不屑地说,“求人可不是你这个求法,张总。”
张黎黎脸色阴沉,紧紧盯着她,“谁说我是来求你的。只是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注意一点。”
司凌云心想,她答应了父亲,当然不可能反悔,可张黎黎居然如此穷追不放,而且咄咄逼人,简直让她又好气又好笑,“注意什么?”
“我知道董事长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过夜。”
司凌云着实吃了一惊,一时哑然。
“某人为老不尊,放着好好的前妻不当,偏要当小三。我不屑于上门去闹,可不代表我一无所知好欺负。”
这个羞辱让司凌云血往上冲,她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努力镇定住自己,“张总,你也到了该修身养性的年龄了,用为老不尊这个词,实在有点儿好笑。而且我依稀记得我妈离婚之前,有个女人对她说过,身为老婆,管不住男人,只能愿赌服输。”
张黎黎放声大笑,“我就知道你一直恨我,用不着拿这话来堵我。去问问你爸爸,他一向把公司财务交给谁在管?你妈那点儿可怜巴巴的用心,我根本没放在眼里,你爸爸这把年纪,去她那里,总好过在外面胡混,所以我也懒得弄得大家难堪。不过,我的好意一向只留给知趣的人。张毅这件事,当天在办公室里听他讲蠢话的,只有这么几个人,如果你做不到知趣,息事宁人,那以后我们走着瞧。”
司凌云回到办公室自己的位置坐下,已经气得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白婷婷突然又打来电话,“警方给你打电话没有?”
她烦躁地说:“没有。你们侯主任要我去主动投案自首吗?”
“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刚看到有人在网上发帖指控你,措辞十分强硬。看那个口气,我猜是韩律师的女友干的。”
她登陆白婷婷告诉的几个网址一看,发现包括财经政法大学校内网的多个BBS都发了内容相同的帖子,指名道姓地说某集团老板的女儿司某某飞扬跋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动用黑社会势力打伤了“挺身而出,为弱势群体讨薪”的韩启明律师。帖子的指控来得直截了当,字字诛心,称得上刻毒,还配上了韩启明血淋淋的照片,下面是她与韩启明过去拍的一张合照,她表情冷漠、心不在焉,摆在一起的反差效果十分触目。她的第一反应与白婷婷相同,这只可能是葛倩如干的。
她想,有些话不说,不过是良心与现实、情势作战做出不得已的妥协,而背上这种黑锅就是另一回事了。“白律师,我可以告她诽谤吗?”
“她不是实名发帖,这种名誉权官司打起来,中间取证有一定困难。”
“所以我只能忍了?”
“那倒不用,你马上来公安局跟侯律师和我碰头,我们向警方报案,正好避免被动。备案以后,我也好马上要求网站删掉这些帖子。”
她机械地答应,拎着皮包下楼。晴朗的下午,炽烈的阳光将整个城市都烤得热烘烘的,暑气逼人而来,她的车内温度更是高得惊人。她发动车子以后,开启空调,却只觉得整个人疲惫不堪,好象踩油门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想,各种挑战她忍耐极限的状况层出不穷,要在这个环境里保持冷静实在太困难了。
侯律师在司法界打滚几十年,人脉颇广,没用太长时间,已经带着司凌云、白婷婷到相关部门报案,做好笔录。从公安局出来,侯律师与白婷婷回所里去与几个网站交涉删帖,司凌云打算去看看韩启明,当然,她也知道警方还在调查之中,她现在去也许并不明智,但她到底放心不下。
她到了医院,先去旁边商店买适合探视病人的礼物。她正在挑选,只听旁边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不耐烦地说:“好了,别买这些花哨的东西。”
她抬头一看,曲恒正站在柜台前,旁边一个身材瘦高、留着一头及腰长发,穿着白色背心蓝色牛仔短裤的女孩子笑咪|咪地回敬他,“这是我的心意,你别管。”
曲恒一转头,也看到了司凌云,“你怎么在这裏?”
“我买点儿东西看一个受伤的朋友。你呢?”
那女孩子看上去只二十一、二岁,十分爽朗,抢先说道:“我们来看他妈妈。嗨,你好,我叫可可。”
司凌云清楚记得,昨天曾在曲恒接电话时听到他叫这个名字,“你好,我是司凌云。”她问曲恒,“你妈妈住院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她病了很长时间,已经快好了。”曲恒看上去并不想谈这个话题,对那女孩子说,“挑好了没有?”
“就这些吧。老板结帐。”
曲恒掏出钱包付了帐,那女孩子娇嗔地瞪他,“喂,你这个人老是这么大男子主义,自说自话的。”可是显然这不算一个责备,她刚要去拎那堆东西,曲恒已经先一步拿了起来,她对司凌云挥一挥手,“再见,我们先走了。”
司凌云买了鲜花、果篮和各式补品,提得满满一手走进医院,可进到住院部大厅内,满载病人与探视者的电梯在她面前上上下下,她却迟疑了。
该怎么面对韩启明和守在他旁边的葛倩如?她能做的解释无非就是她没有参与此事,然而她是知情人,就算对着警方可以隐瞒这一事实,对着曾经是她男友的受害人,她又怎么能厚起脸皮装做若无其事?
曲恒从电梯里出来,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裏转来转去?”
她沮丧地说:“受伤的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
曲恒若有所思,“是那个律师吗?”
“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碰到琪琪,她告诉我你在跟一个律师交往。不过,”曲恒扬起一道眉毛,“以你这个做什么事都要做绝的性子,不大可能跟人再见也是朋友,居然肯来看前男友?”
被他一语道破,司凌云好不尴尬,她想,韩启明与葛倩如恐怕更有理由这么想。
“要是实在怕碰前男友的钉子,把礼物交给护士送进去就是了,犯不着在这裏转圈。”
“谁说我怕了,我这就上去。”
曲恒好象被她逗乐了,难得地露齿一笑,“好,我出去买粥,等回来看你还在不在这裏。”
被曲恒这么一激,司凌云终于下了决心,走进了电梯。
她很容易便打听到了韩启明的床位,到了病房门口,一下停住。韩启明躺在靠窗的位置,她不想见的葛倩如并不在病房内,可是床边坐着一对神情焦灼的五十来岁的夫妇。韩启明曾经给她看过他的全家福,她马上猜到他父母闻讯赶来了。
她站了好一会儿,还是一咬牙走了进去。韩启明的母亲先看到她,随即推一下他父亲。她一下意识到,韩启明肯定也将她的照片给父母看过。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来看看启明,他怎么样了?”
出乎她的意料,韩妈妈马上接过她手里提的东西,亲热地招呼她坐,“凌云发,你别担心,医生说只要休息得好就会恢复,没什么后遗症的。启明说你出差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司凌云一下有些傻眼了,她准备接受的是怒目横眉、恶语相向,没料到这夫妇两人极其和善,还带着一点儿兴奋。她看向躺着的韩启明,韩启明头上缠满绷带,颧骨上有一块血肿,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恳求,她领会了他的意思。
“叔叔阿姨,对不起,我来晚了。”
接下来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韩启明突然对他父母说:“爸爸、妈妈,有凌云在这裏陪我,你们出去吃晚饭吧。”
他们出去以后,司凌云坐下,看着面目全非的韩启明,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韩启明却扯着嘴角,挣扎出了一个笑,“谢谢你没有拆穿我。我没告诉他们你已经跟我分手了,他们还一心等着我带你回家去见他们。”
“你这是何苦,启明。”
韩启明眼神黯淡,“你不会懂的。”
司凌云想,她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韩启明既不想解释,她也不打算徒劳追问了。
“你挨打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是,”她得狠一下心,才能接着说下去,“请相信我,并不是我指使的。我会负担你的医药费……”
韩启明恼怒地打断了她,“够了,我有医疗保险,所里也给每个律师买了意外伤害保险,我穷归穷,还不至于需要你出这个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
隔了半晌,韩启明重新开口,声音平静,“如果你真有一点儿歉意,有一件事你可以帮我。”
“你说。”
“我父母——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是老实人,我挨打这件事已经吓坏他们了,他们还要在这裏多待几天照顾我,如果你不是太忙,每天下班之后过来坐一下,一直到他们回去。我也知道有些可笑,可是,他们现在非常担心我,我不想让他们更失望。”
司凌云迟疑一下,问:“那……葛倩如呢?”
“我没打算让我父母见到她,他们来之前,我就请她走了,再不要过来。”
司凌云顿时无语。
“你如果觉得这个要求过份,不答应也没关系。”
司凌云苦笑,她本能地觉得这个要求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可是她想,他父母的反应看起来似乎对他很重要,对她来讲,起码为他做这件事后,她心裏可能会稍微好受一点。
“好,我答应你。”
第二天天,司凌云信守诺言,推掉傅轶则的约会,下班后先去餐馆打包饭菜,然后到医院看韩启明。
她再度在电梯那边碰到曲恒,连忙提出要去看看他母亲,曲恒摇头谢绝,“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妈这人很单纯,一个可可突然冒出来,已经把她弄晕了,我再带一个女孩子上去,实在没办法解释。”
她多少动了一点儿好奇心,“可可是你女朋友吧?”
曲恒顿时恢复了那张扑克面孔,没有表情地说:“我们是朋友。”
她“扑哧”笑了,老实不客气地说:“‘再见也是朋友’的那种‘朋友’吧。”
曲恒摇摇头,并不说什么。
她上楼进了病房,心头立刻一紧,有一个警察坐在韩启明病床边。韩妈妈小声告诉他,警察正在询问韩启明。她点点头,只听警察提到网上那些帖子,韩启明马上指出,那纯粹是造谣生事,司凌云与此事毫无联系。事发突然,他也没有更多线索可以提供。警察做完笔录后,承诺将继续调查,便告辞了。
韩启明已经做了近四年律师,见过不少无头案子,他十分清楚此案告破的希望很渺茫。他不由自主看向站在窗边的司凌云,司凌云恰好也正看向他,两人眼神都十分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司凌云一直处于尴尬和左右为难之中。
韩启明的父母看上去正如他说的那样,是十分老实忠厚的好人,待她礼遇有加,尤其是韩妈妈,一直跟她说着他们正在筹钱,预备给他们做首付买房,“年轻人在大城市里奋斗不容易,我和你韩叔叔苦一点没关系,一定全力支持你们。”
她不可能全无表示,只得说:“没这个必要,阿姨,启明肯定也不赞成你们一味苦自己的,你们还是应该享受生活。”
韩妈妈显然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话,“难怪启明说你很大方。别为我们操心,小城市生活成本低,我们节约了一辈子,也习惯了。”
她害怕进行这种谈话,不过更让她诧异的是,不管是不是当着父母的面,韩启明都表现跟从前一样深情款款,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如果他是在表演,那他的动作、眼神都称得上无懈可击的。司凌云有说不出的感触,只得安慰自己,起码他不再恨她了。
韩启明在医院又住了三天,出院那天,司凌云特意向公司请了假,开了妈妈那辆空间较大的凯美瑞去接他回家。他已经退掉了过去在财经政法大学附近跟人合租的房子,搬到离律师事务所不算远的一座旧宿舍楼五楼的一居室住着。这几天韩爸爸韩妈妈抽空把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还买了菜回来,说要给他们做一顿好吃的。
韩爸爸扶韩启明去卧室里躺着休息,她知道一般合格的女友这个时候都得主动进厨房帮忙,可是她既没有任何下厨经验,也老不下脸皮将戏做到十足,正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葛倩如的声音冷冷传了出来,“司凌云,你马上下楼来。”
她哑然失笑,“不然呢?”
“不然我就上来,当着启明父母的面拆穿你,看谁会难堪。”
她叹一口气,“好,等着,我下来了。”
她先探头到厨房,跟韩爸爸韩妈妈说下楼去买点东西,然后下楼来,一眼便看到了葛倩如。
天气异常闷热,旧宿舍区楼间距狭小,头顶到处是横七竖八晾着的衣服,葛倩如站在树荫下,脸色十分阴沉。
司凌云看看四周,停在离她一米开外的地方,“有什么事?”
“我丢了工作,你满意了吧。”
“什么意思?”
“你太卑鄙了,仗着家里的势力让网站删了我发的帖子不算,又叫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侯律师跟我上司交涉开除了我。现在居然还赖在我男朋友家里扮演体贴贤惠的女友,脸皮可真厚啊。”
白婷婷只跟司凌云通报了与几家大网站交涉删帖的情况,没提及葛倩如的工作。她完全没料到圆滑的侯律师会去干这件事,不过再想一想也明白,显然是她父亲指使的。她耸耸肩,“启明的父母明天回老家,我再不会出现在这裏。至于你丢了工作,我刚刚才知道。我既谈不上满意,也没什么可抱歉的。你一个法学硕士发那种帖子,我没起诉你诽谤、侵犯名誉权,你就已经该偷笑了。”
“你敢摸着良心说韩启明被打这件事跟你毫无关系吗?”
“你还真动了审判我的瘾头了?”司凌云反问:“好吧,你敢摸着良心说,你发帖子毫无根据地诽谤我,是为了还原事实真相、伸张正义吗?”
葛倩如一时语塞。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不过随便你吧,你好自为之。”
葛倩如顿时被激怒了,“你有什么资格警告我。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一向自视过高、自以为是,我告诉你,司凌云,你错了。我根本不恨你,我只可怜你,你自以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要抢走韩启明。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真正恨你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韩启明。当初是他要我配合他在你面前出双入对来刺|激你,至于我发的那些帖子,他也是知情的。他甚至一边打石膏,一边提供你的照片、修改我的措辞。”
司凌如骤然惊呆了。葛倩如看着她的表情,怒气突然平息,嘴角流露出嘲讽的笑意,“完全没想到他也会耍你吧?司小姐,醒醒吧。别老把自己当成天之骄女,自以为长得漂亮、家境优越,这个世界就该围着你转,男人就该为你无条件着迷。”
葛倩如转身扬长而去,司凌云没有上楼,直接走到停车的地方,上车发动车子开走,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韩启明打来电话,“凌云,你买什么东西去了这么久,我妈的饭都快做好了。”
“告诉叔叔阿姨,我公司有事,不回来了。”
“那……晚上能不能过来?”
她再也忍不住,“韩启明,你真的认为我会指使人打伤你吗?”
“我当然没这么认为,你也听到我是怎么跟警察说的。干吗突然问这个问题?”
“那你跟葛倩如一起发帖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他没有回答。
“你真的恨我恨到这种程度吗?为什么?”
听筒内长久没有声音传来。这样炎热的夏天,他的沉寂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冰凉,她想,葛倩如说对了一部分,她确实自以为是了,现在她要这个答案还有什么意义?
她挂断了电话。
司凌云将车停到路边,拨通傅轶则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听,声音压得很低,“凌云,我在开会。”
她声音平平地说:“我想见你,马上。你要是觉得会议更重要一些,那也随便你。”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出。你没时间对吧,那我找别人。”
“等一下——你在什么地方?”
司凌云看看四周,“我现在去江边的明珠酒店,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时间,你最好快点儿出现。”
她不等他作出回答便挂断电话,也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将车驶往明珠酒店,她到前台刷信用卡开了16楼一个大床房,进了房间以后,拉开厚厚的落地窗帘,扑入视线的是一路之隔的滚滚长江,浊黄的江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刺得她闭上了眼睛,连忙拉上窗纱。
外面骄阳如火,城市在炙烤之下仿佛有些变形扭曲,室内温度恒定在怡人的23度,她不期然有些瑟缩,抱住双臂,却意识到这股寒意其实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跟空调没什么关系。
只过了十分钟,她手机响起,傅轶则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到了。”
她将房号告诉他,隔了一会儿,他按了门铃,她打开房门,他一步跨了进来,反手摔上门,神情颇为恼怒。
“你这是干什么?”
她不回答,一粒粒解自己的纽扣,薄软的深紫色真丝衬衫随着她手指灵巧的动作徐徐敞开,露出裏面的黑色蕾丝内衣,衬得裸|露的皮肤越发雪白细腻。他眼睛里蓦然闪过她看不懂的情绪,一把抓住她的手,“够了。”
她歪着头,微笑道:“你不想要吗?”
他眉毛一扬,说:“上一次你这么主动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很清楚。”
她耸耸肩,“那你何必过来?”
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自从两人重逢以来,她头一次这么不避不闪,任由他看着。终于,他缓缓松手,将她抱进了怀中。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唇上,那个触感让她清楚意识到了自己的嘴唇是冰凉的。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让她不由自主地贴近,似乎想从他那里汲取热量。
明亮的光线经白色纱帘过滤后照进来,室内通透得没有阴影。雪白的天花板犹如银幕一般展现在司凌云眼前,肌肤相接、喘息起伏之间,这个盛夏炎热的午后、这家她从未入住的酒店、这个她不曾踏足的房间、这张柔软宽大的床……仿佛都源自她某段已经忘怀的记忆,让她恍惚觉得似曾相识。而覆盖着她的这个男人身体的味道、他有力的双臂、他灼热的吻、他的汗珠滴落、他直抵她身体深处的猛烈冲击……所有这一切,本该都是她曾亲身经历的一部分,此刻却让她异样陌生。
这样悖逆的感觉,像望不到尽头的一次旅行,像做不完的一场白日梦,令她迷惘、疲惫,直至迷失。
当一切终于归于平静,司凌云将雪白的床单拉上来盖住自己,深深呼吸,试着让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节奏。但傅轶显然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她。
“这一次外面没有人等着接你吗?”
“没有。1600块的房费,我没打算现在退房,你要走的话请便。”
“跟我说说,如果我不来,排在你名单的下一个男人是谁?”
她想,她的初恋是一本乱帐,最大的心动迅速终结在眼前这个男人手里,第二次恋爱被人不明不白插足,生活已经苍白单调到了如此地步,哪有什么名单?又哪有什么下一个男人等她临幸?可是她只懒洋洋地说:“一场艳遇还不好找吗?要什么名单?”
“以你刚才生涩的表现来看,你那个前男友一定很差劲,而且你这几年肯定没什么艳遇的机会。”
这个苛刻的评判也没有能够惹她生气,她合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我如果说你也不见得比从前表现好,就未免太像赌气吵架了。我们暂时休战好不好?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
她本来只是没有精神再跟傅轶则唇枪舌剑说下去,可是不知不觉中,她由佯睡变成真的睡着了。她做着没有什么情节、却充满不安定情绪的梦,时而独自在卢未风家的天台上,四周一切变得异样破败沧桑,脚下街道没有一个行人,安静得反常,四顾一片茫然;时而她又回到了中学时光,周围是她的同学,他们在湖边抽烟,开心地高谈阔论,她却无法参与其中……
司凌云醒来时,已经是薄暮时分,室内光线变得柔和慵懒,她一转头,枕边空无一人。她以为傅轶则已经走了,刚要舒了一口气,然而马上看到,他衣着整齐地坐在窗边沙发上,看着窗外,光影勾勒出他的侧面轮廓。她伸着懒腰,舒展困倦酸软的身体,他突然回过头来,逆光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她知道他正看着她,十分专注,他的目光穿越一室寂静,完全笼罩住她。
“心情好一点儿了吧。”
她只得承认,他虽然不可能知道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但他说得没错。她现在再想韩启明的行为,心平气和,完全没有开车离开韩家时充塞心间的愤怒与悲凉感。她有近五年时间没有任何身体的欲望,重遇傅轶则后,面对他露骨的引诱,也只顾逃避,却没有想到,一场不假思索的纯粹□竟然可以如此彻底地驱散心中阴霾,这样看来,好象也没什么可纠结的。她转移话题地问:“现在几点?”
“快七点了。”
她还是头一次睡这样漫长的午觉,再赖在床上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她努力忽略他的目光,坐起来抓了床单裹住身体,再捞起自己的衣服,去浴室洗澡,等她出来,天黑了下来,他开了身边的落地灯,仍旧坐在原处。
“走吧。”
“现在退房值回1600块了吗?”
她不理会他这个挖苦的口气,“我饿了,想去吃饭。这裏顶楼的意大利餐厅好象还不错……”
他突然拖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她毫无防备地跌坐进他怀里。
“喂,干什么?”
“你一定不想跟我在意大利餐厅吵架,所以,我们最好在这裏把话说清楚。”
她倒镇定下来,“行。”
“先跟我解释一下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他盯着她,可是她一旦下了决心,便不再忌惮他的审视,反而笑了,“我没记错的话,上周你向我提出要我做你的女友。莫非我误会了你,你只是想跟我维持一种柏拉图的关系?”
这显然是一个让傅轶则意外的回答,他的眼神莫测,停了一会儿,嘴角突然向上一勾,也笑了,“所以说,你同意跟我在一起了。”
“前提是你先同意几个条件。”
“说来听听。”
“第一条就是:不要事事都问为什么。”
“我只能理解为,你其实给不出答案。”
司凌云耸耸肩,“随你怎么想。我只提醒你,这一点对我有同样的约束力,你并不吃亏。”
“很好。第二条呢?”
“我讨厌混乱,比较喜欢简单干净、一对一的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请明白告诉我,大家好聚好散,我不会纠缠。”
“这一条也同样适用于你吧。”
“没错,我也不喜欢受到纠缠。”
他往后一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继续。”
她轻快地挣脱他的手,站了起来,“第三嘛,我保留继续追加条件的权利。同意吗?”
他也站起身,“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你永远有让我意外的时候。我想我们在一起会非常开心。”
司凌云回到家时,程玥在舞蹈室内健身,她去敲司凌峰的房门,“小峰,睡了没有?”
“没睡,姐,进来。”
她推开门,看到司凌峰正在上网与女友视频交谈,她摆摆手,“不妨碍你,我等会儿再过来。”
“姐,别走。”司凌峰一把拉住她,将她拉到电脑前,“小艺早就说想认识你。”
屏幕上一个清秀干净的女孩子正在微笑,司凌云没多少兴趣寒暄,弯腰对着摄像头招一下手,“嗨,你好。”
“姐姐你好。你要是能跟阿姨一起陪小峰来多伦多就好了,我可以给你当导游。”
“谢谢你,我要上班,走不开。哎,对了,我建议你千万别自告奋勇陪我妈逛多伦多,她热爱的是购物,你带她去看风景,她肯定会让你非常扫兴的。”
司凌峰悄悄拉司凌云的衣角,那女孩子也一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表情,她只得浮个笑出来,“我开玩笑的。小艺,我争取明年存够钱去看小峰和你。”
那女孩子也释然地笑,“好的,小峰,我去做作业了,明天见,姐姐再见。”
司凌云往司凌峰床上一倒,司凌峰关上电脑,坐在床边看着她,“姐,你喝酒了吗?”
“只喝了点儿红酒而已,我可没醉,”她胡乱挥挥手,“也没有酒后开车,不用教训我。”
“你今天不是去接启明哥出院吗?他好了没有?”
她前几天告诉高考完毕放假在家的司凌峰,她要去医院陪韩启明,不回家吃饭,同时嘱咐他不要告诉妈妈,省得多事。司凌峰很喜欢韩启明,马上跟她说想去看看他,她哭笑不得告诉他,他们已经分手,他去的话只会把事情弄复杂。现在她只“嗯”了一声。
“你还在生他的气吗?”
“没什么可气的。”
“姐,我搞不懂,你既然不生启明哥的气,肯去医院陪他,干吗不跟他和好呢?我觉得他真的很爱你。”
司凌云扯着嘴角一笑,“你从哪儿看出他很爱我了?”
“你们在一起时,他看你的表情、眼神,这些都是骗不了人的。”
司凌云沉默一会儿,反问他:“小峰,你有多爱小艺?也是很爱吗?”
司凌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但还是很肯定地点头,“是的,我很爱她。”
司凌云看着他清澈明净的眼睛,“如果你觉得她爱你没你爱她那么多,你会怎么想?”
他认真地想了想,“又不是做买卖,付出多少,一定就能得到多少。这个好象是没法要求公平的事。”
“如果你跟之间她出现了问题,她让你失望了,你会跟别的女孩子上床发泄吗?”
他大吃一惊,“姐——”
“唉,我忘了你这傻孩子肯定不会那样做的。”
司凌峰疑惑地看着她,“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马上要去加拿大一个人生活了,我想给你补补课。”
“姐,你还是不放心我?”
“我就是没法放心,你这么相信所谓爱情,这么单纯。”她坐起来,苦笑道,“我真怕你将来受伤害。”
司凌峰哭笑不得,“你在瞎想些什么啊。谁伤害我,小艺吗?姐,你不了解她,她是非常善良的女孩子。”
“那你看韩启明是什么样的人?他够善良吗?”
司凌峰一下怔住,琢磨着司凌云这番话的用意,半晌才难以启齿地寻找着措辞,“启明哥他……真的伤害你了吗?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司凌云气结,伸手指狠狠戳一下他的额头,“你这傻瓜。这么会为别人对你的伤害找借口的人是懦弱的。”
司凌峰看着她,眼圈突然微微泛红,她又心疼起来,“喂,弄痛你了吗?”
“没有。我不是为他找借口,姐,我只是……你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不爱你?”
司凌云心底一酸,勉强笑道:“嘿,幸好这裏只有我们两个,肉麻一点儿不要紧。小峰,我们是至亲的亲人,看彼此好,无条件信任彼此,是非常自然的事。不过,你得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们不见得算得上好;就算我们真有那么好,他们也没义务珍惜;还有一些人,也许会因为各种原因把我们看得很糟糕。出了这个家门,我们完全有可能遇到各种欺骗、背叛、冷漠、算计,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围着谁转。接受这个事实以后,再遇到什么,也不会太意外太难受了。”
“可是,这是告诉我要随时做好被人背叛的准备吗?这样的话,怎么还有信心去爱一个人?”
司凌云凝视着他,清晰地说:“我不知道,小峰。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有人令你失望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那些不愉快的事会成为翻过去的一页,别把那当成世界末日。”
司凌峰长久地不说话,司凌云推一下他,“你已经18岁了,小峰,一个人在外面,迟早会见识成人世界的种种讨厌,我宁可你有准备、有怀疑,提前破灭掉一些幻想,也不想你傻呵呵去受别人欺负。”
司凌峰还是不吭声,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心理太阴暗——”
他突然伸手过来,抓住她的手,“姐,你有不开心的事,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你还骗我,你今天情绪明明很反常。”
她干涩地否认,“胡扯,我哪里反常了?”
司凌峰抿紧嘴唇盯着她,她强忍住眼睛发酸的感觉,努力挣出一个微笑,“好了,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我真的没事。告诉你吧,其实我今天晚上跟新男友一起吃饭,喝多了一点儿酒,才会跟你说这么多。”
司凌峰将信将疑,“你交了新男朋友吗?我走之前能不能见见他?”
“切,你以为我用得着编个男人出来哄你?”
“我就是想亲眼看看他什么样。”
“你的新男友是谁?”
程玥的声音突然从半开着的卧室门口传来,司凌云半是厌烦半是无奈,“妈,您总也不记得进别人房间之前要敲门。”
程玥酸溜溜地说:“我的女儿从来都不跟我讲心裏话,好在我儿子对我没这么多防备。我偶尔听到一句两句你不想让我知道的话,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司凌峰到底心疼妈妈,马上说:“妈,姐也没想瞒着你。”
“那跟我说说,他是什么人?家庭条件怎么样?”
司凌云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大哥的生意合作伙伴,生物学博士,管理一个风险投资公司,完全符合你的条件——不穷,有能力,而且长得很帅。”
程玥满是怀疑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带他来见见我。”
司凌云笑着摆一摆手,“那就不必了,我没打算跟他结婚。您还是趁早别做丈母娘见女婿的梦了。”
程玥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让我称心。别急着气我,我没那么容易被你气到。说真的,我倒不反对你趁着年轻及时行乐。不过,凡事适可而止,放聪明点儿,千万不要招摇。结婚最讲究的还是门当户对,你看看你大哥,不顾你爸爸的反对,娶了那样一个老婆,多不合算。”
“什么叫‘那样一个老婆’?大嫂挺漂亮贤惠,他们的婚姻看着也很幸福,你别没事说人家闲话。”
“她要是没那几分姿色,你大哥怎么会鬼迷心窍非要娶她。她父母一个是桥梁设计院的门衞,一个是食堂工人,这种亲家,你爸爸根本没办法跟他们来往,他们结婚到现在,总共就见过一面。”
司凌峰一脸惊讶,“妈,你从哪儿打听来这么多八卦?”
程玥十分泰然,“这还用特意打听?司建宇一结婚,新娘的家底就被大家翻遍了。算了,说正经的,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女孩子还是要谨慎一些,万一玩坏了名誉弄得以后嫁不掉,你爸爸可不会高兴的。我去睡了,你们慢慢聊吧。”
司凌云看一眼司凌峰,司凌峰笑了,“你看,我有这么剽悍的妈妈和姐姐,还用得着担心我是一只小白兔吗?”
她重新躺下,闷闷地说:“唉,你就是一只小白兔。我们同父同母,生长的环境完全一样,为什么性格会完全不同呢?”
司凌峰躺到她旁边,“姐,你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什么事?”
“有时候妈妈把我从幼儿园接回来就出去了,保姆说她有事,也走了,家里就剩下你和我。我们就是这样躺着,你一直跟我说话,说到我睡着为止。”
那是司凌云不愿意回想,却永远不可能忘记的童年记忆。
早在司凌峰出生之前,司霄汉已经不怎么回家了,到司凌峰三岁时,司霄汉提出离婚,干脆搬了出去。程玥变得喜怒无常,情绪很不平稳,时不时要出去找他,或者干脆不说理由地失踪。
他们姐弟两人实际上已经被托付到了不时更换的保姆手里。碰上不负责任的保姆,把他们扔下不管也是常事。很多个漫漫长夜,只有两个孩子留在那所装修豪华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当时还在读小学,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被迫在年幼的弟弟面前扮演小妈妈的角色,喂他吃东西,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一学到“相依为命”这个成语,她马上联想到弟弟。现在想到那段日子,她胸口便涌动起无名的难受,堵得难受。
“姐,小时候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哪怕妈妈说她有事要出去几天,我都不在意。可是她一说你读中学要去住校,一周回一次家,我就号啕大哭起来,恨不能满地打滚说不干。”
她当然记得,一向文静的乖孩子司凌峰突然如此蛮横不讲理地发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玥想抱他,他却连踢带打。她过去拉他,他竟然狠狠咬了她一口,痛得她也哭了起来。两个孩子坐在地上一齐号哭,程玥傻了眼,顿足叫道:“我真是前生欠你们两个小讨债鬼的。”说着也哭了。那样凄惨的往事,一经提起,更觉心酸。
“傻孩子,妈妈跟我保证,她会改正,多留在家里陪你,而且再过一年会安排你去上寄宿小学,我才同意读寄宿中学的。”
“当时我懵懵懂懂,长大以后才明白,你一直在保护我,你能理解的事情比我多,承受的不愉快也远比我多得多。”他撑起头看着她,“可是我现在也长大了,姐,应该轮到我保护你了。”
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抬一只手遮掩住眼睛,“讨厌,无缘无故这么煽情干什么?”
司凌峰拿开她的手,“你还是对我没信心。”
她勉强笑,“你个头高出我一大截,跟你说话我都得仰着头。我有这么帅这么好的弟弟,凭什么没信心。”
他仍然看着她,眼里也有泪光,她不愿意气氛如此沉重,笑着逗他,“我还要怎么表白你才满意?要不这样,你好好练拳击,以后谁欺负我,我马上告诉你,让你去揍他。”
他被气乐了,“你这口气,明明还是拿我当幼稚孩子看。”
“没办法,谁让我大你八岁这么多。”
他躺下,看着天花板,“姐,你放心不下我,其实我更放心不下你。”
她“切”了一声,“少来装成熟报复我,我有什么可让你放心不下的。”
“你总是硬撑着要表现得强悍、满不在乎。我知道你心裏是很累的。”
她勉力微笑,“你今天可真是——存心要招惹我跟你抱头痛哭吗?你错了,小峰,我跟你不一样,很多事情,我真的不在乎了,用不着装。”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不在乎也许能少受伤害,但也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体验。姐,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可我更希望你能享受到爱情。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真的是很好的感受。你不应该放弃。”
她没法做出回应。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境异样苍凉。18岁的弟弟确实长大了,他为她思考了这么多,一心只想让她跟他一样生活得明朗平和。可是她怎么可能被他说服。
她妈妈是标准的现实主义者,没有任何浪漫的情怀;她弟弟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善良重情,而她偏偏两样都不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
她能够确定的是,也许对爱情的憧憬,放手爱一个人的能力,是一种天赋;而被一个人无条件深爱的运气只与命运有关。如果命运在这方面放弃了她,她也不打算苦苦追问为什么。
她想,如果享受不到所谓爱情,那么至少先享受了快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