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命运这个棋局(1 / 2)

司凌云刚出公司,便接到卢未风打来的电话,“凌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的呼吸一下止住,可是马上又意识到,她下午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就算仍在抢救的司建宇出现不测,也不该由卢未风打电话通知她,她努力镇定下来,“阿风,什么事?”

“阿桓的父亲刚刚去世了。”

她没想到听到的还是一个死亡消息,只发得出一声“啊”,喉头哽住,便再说不出什么,接下来卢未风说了些什么,她茫然抓不住重点。

“凌云,你怎么了?”

“我……没事,阿风,我家里有些事,不能过去了,你帮我送一只花圈,”她现在实在无力安慰任何人,她更无法去面对一个死别悼亡的场面,顾不得再做些什么解释,“你好好陪一下阿桓,我回头再跟你联络。”

司凌云开车回家,她放慢车速正要驶入小区,斜刺里傅轶则的那辆大众旅行车突然横过来拦住了她,她急急刹住,惊骇之下,隔了车窗看出去,他也正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僵持片刻,后面已经有车不耐烦地鸣喇叭催促,她不想在家门口闹笑话给别人看,拿手机打他的号码,“轶则,把车道让开,我们到马路对面江滩说话。”

傅轶则一言不发,丢下手机,将车倒后一点,急打方向盘开走了。她将车停到路边,穿过马路走到江滩入口,江风裹挟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裹紧外套,抬头一看傅轶则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她,风将他穿着的长风衣下摆吹得漂浮不定,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一瞬间让她几乎止步不前。然而她清楚知道,这一场面是她根本无法回避的。她只能一步步走上去。

“轶则,有什么事?”

“这话问的有趣。你认为我像个傻子一样守在你家楼下将近两个小时等你回来是为什么呢?”

“下午在电话里我都跟你说清楚了。”

傅轶则冷笑一声,“是的,一连一个多星期完全不接我电话,突然打一个电话来跟我说分手表达得确实很清楚。”

司凌云沉默一下,“我很抱歉,也许应该有更好一点的处理方式,可是现在我真的顾不过来,对不起……”

“我不需要什么对不起。”他打断她,蓦地握住她的手,狠狠一带,她身不由己的跌进他怀里,“我从来没向女人要过解释,不过我愿意为你破一个例。”

“我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两个人隔得很近,他只见她苍白的面孔没有化妆,眼睛下挂着黑眼圈,握在他手内的手指冰凉,身上还有着长时间呆在医院粘上的消毒药水味道,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憔悴。他的心微微一软,怒气消散了一些,“你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她迟疑了一下,“他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别着急,现在医学昌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一直想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场采取急救措施,也许他连一线生机也没有,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不必客气。”他握着她的手指抬起来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公事家事都压在身上。但是,你没必要一个人硬抗,你是我女朋友,我会尽力替你分担的。”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气息温暖地喷在她的手指上,仿佛顺着每一个神经末梢与毛细血管悄悄蔓延到全身,一点点蚕食瓦解着她的意志。她一时之间恍惚失神地看着他,他的怀抱坚定而温暖,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深邃的似乎足以让她溺毙。当他的舌尖舔到她的虎口时,她骤然叫道:“不,轶则……”

“你的身体比你诚实,你明明需要我。”

她惨淡地笑,“千万别再对我放电了,轶则,我担不起。”

他停住,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仍然觉得我是在跟你调情?”

“我喜欢调情,尤其是跟你调情。你是高手,让我很享受,很愿意借机忘记一切陶醉其中。可是不行,我们面对的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我再没法享受这个了,真的对不起。”

“建宇兄发生这样的事,我也觉得遗憾,可是这不是你我的错。如果你介意晓岚写的那些邮件,我可以解释。”

“不,不需要。”

“你不会不知道你父亲那天在医院里让那个小秘书当场讲出所谓情书邮件的用意吧。”

“我比你更了解我父亲这个人,他自私的不可救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然,他那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跟你断绝往来,切断我所有的断路。”

傅轶则这一回没有说话,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着凌冽寒意,“这么说你明知道他的心思,还是愿意顺从他的安排?”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他没关系。我不介意别人议论我,可是司家出的事情太多,如果再出姑嫂两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弄得大哥自杀的丑闻,没人承受的了。”

“所以你毫不犹豫的决定断掉这段已经成为鸡肋的关系,既可以避免成为丑闻的主角,惹来各种议论,又能让你顺利开始跟周总那边谈论进一步的合作。”他的眼神锋锐如刀的逼视着她,“你永远能刷新我对你的认识,我承认,我还是低估了你。”

她张一张嘴,想到的却是,又有什么可辩解的?就算她此时表白她根本没打算嫁给周志超,也不可能平息傅轶则的怒气。“轶则,跟你在一起,有很开心的时候,如果没什么变故,我们在一起享受快乐是可行的;可是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太尴尬了,就算自己不在乎,也得对抗各种反对的声音,那需要足够相爱才行,我们没有到那一步。这一场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他猛然松开她。失去他怀抱的温度,她顿时冷的全身一紧。“司凌云,你居然也会讲出这么委婉的理由,真让我刮目相看。好吧,我接受分手。”他转过身,丢下冷冷的一句话,“我希望你永远不要为此而后悔。”

天空飘起了小雨,夹杂着细碎不易察觉的雪花,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旋风如刀,呼啸着从司凌云耳边刮过。如此严寒的冬夜,平素热闹的江滩上再没有什么人,暗沉的江面上有一辆拖轮缓慢航行着,江对岸的巨幅霓虹灯广告醒目地印入她眼内,那份视觉上的喧器如此盛大,衬得她身边的寂静越发显得压抑而沉重。

她会后悔吗?

她不知道,但是已经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让她追悔莫及,她想她留不出空间给一个无法继续下去的恋爱了。

她不知道僵立了多久,手机响起,看一下显示,是司凌峰从加拿大打来的,她坐到台阶上,按了接听。

“姐,大哥他怎么样了?”

“别担心,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哦,那就好。姐,我想回来一趟。”

“不,小峰,你就好好待在加拿大,趁着假期带小艺出去……”

一向性格温和的司凌峰打断了她的话,“姐,如果你不想让我回来,至少坦白告诉我,除了大哥,家里到底还出了什么事,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没什么事啊。”

“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哄。小艺的爸爸前几天过来探亲,突然改了口,说我跟小艺都还小,不适合这么早订婚。”

侯主任会这么做,司凌云并不意外,她只能安慰弟弟,“我也一直是这么说的,你们确实都还小,没必要太早做决定。”

“可是他之前一直是支持我们在一起的,现在他甚至还跟小艺的妈妈商量,想把小艺转到别的学校去,分明是想把我们分开。”

她疲惫地说:“小峰,你让姐别拿你当小孩子哄,那我只能说,生活中总有让你措手不及的各种变化,没人能保证一份感情永远不发生波折。”

“姐姐,我跟小艺的问题我会想法子解决,我更关心的是家里的情况。她爸爸这个人一向很现实,很讨好我们的爸爸,他会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认为我家里出的事很严重,小艺跟我在一起没有前途。我问妈妈,她也说不清楚,只会唉声叹气。请别再瞒着我了,姐姐,家里到底怎么了?”

司凌云原本并不打算把家里的情况告诉远在加拿大的弟弟,然而一想到司凌峰也许会在全然不知情的状态下受到猝不及防的打击,她决定还不如让他先做好一点心理准备。

“小峰,我不瞒你,你听好了。顶峰上市失败,损失很大,爸爸也因此接受了调查。目前公司资金困难,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一关,谁也说不清。侯主任那个人一向跟红顶白,最擅长见风使舵,他这个时候反对他女儿跟你在一起,当然就是对爸爸失去了信心。”

“姐,我还是回来一趟。”

“不,小峰,你现在回来也帮不上忙,公司有爸爸跟姐姐,会支撑过去的。你马上满20岁,是大人了,要放坚强一点儿。”

“可是你在为公司拼命,我怎么能继续花家里的钱在这边若无其事的上学?”

“你现在该做的就是继续上学。不要再跟我争了,小峰,听姐姐的话,别回来,好好读书,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还有,好好对待小艺,但是不要逼她做决定。如果她跟你一样珍惜这段感情,就算侯主任反对,你们也能撑过来;如果撑不过来……”

电话两端同时静默,她停顿一下,决心把这个世界冷酷的一面全讲出来,“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她不是你的全部,你还有父母,最重要的是,你还有我,你不可以因为失去一段经不起考验的感情就放弃掉我们。”

放下手机,司凌云已经精疲力竭,全身冻得麻木。她将手指放到嘴边呵着。根本温暖不了冰凉的指尖,更重要的是,她的心也仿佛结了冰一样,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有人转身走开,有人在苦苦挣扎羁延……她做出一个分手的决定之后,又必须教会最疼爱的弟弟怎么去面对他年轻而脆弱的爱情。世间所有感情,无论是否纯真美好,在此刻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比她呼吸的热气还要微弱,迅速消散在冬日寒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雪花飞舞之中,远去的拖轮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隐约轮廓,汽笛声低沉而悠远地传来。她告诉自己,在这个冬夜里,在江边自虐冻一下也得适可而止,眼下这种情况,生病躺倒对她来讲都成了一种奢望。她搓着手,站起了身,慢慢向家里走去。

2007年到2008年的这个冬天在司凌云的记忆中最为漫长。从第一场让人欢呼的瑞雪,到后来经久不停的降雪成灾,接近江南的汉江市突然陷入罕见的严寒之中。比天气更冷更严峻的则是顶峰集团面临的形式。

按照司霄汉的布置,在新年的第一天,顶峰地产旗下一个位于去年涨势最为惊人的新区楼盘突然宣布降价,降幅高达惊人的50%,一时在本地业内外都掀起了轩然大|波。降价行动如愿吸引了消费者的注意,也引来了媒体的兴趣。仅仅事隔几天,本地晚报刊在醒目版面登出两名记者合写的报道,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加粗字体:《一个楼盘突然降价的背后》。

报道首先罗列了顶峰地产降价消息的另一面:令人膛目的降价50%属实,但这个楼盘只能接受一次性付款,不能办理任何银行的按揭;就算在如此巨大的降幅面前,购房者态度不明朗,围观远远多于出手;业内人士和新区其他开发商保持谨慎观望态度,无人表示会跟进。而记者的调查显示,这个地块的土地权几经抵押转让,权属不清,且牵扯进两起官司里;某律师主动联络记者,指出其中一期兼并官司开打已久,一审的判决对顶峰相当不利,顶峰面临巨额赔偿。

报道最后提到,顶峰某位离职高层员工披露,顶峰内部管理混乱,负债奇高,跟随司霄汉多年的老臣子与他反目。而顶峰近一年间轰动一时的几个大手笔商业行为都存在这样那样的疑点,有待进一步调查。

这篇报道理所当然地引起司霄汉的震怒,他将司凌云叫到办公室,指着报纸,“裏面提到的所谓离职员工,分明就是李元中,只有他知道这么详细的内情。这个混账东西。”

司凌云也在看报纸的第一时间便判断出爆料人是李元中。

她在一次去医院探望司建宇时,碰到了李元中,李元中愤怒地指责司霄汉:“虎毒尚且不食子,董事长怎么对我也就算了,可是司总是他儿子,他竟然可以把他逼到自杀的份上。”

她无力自揭家丑,去对一个外人解释司建宇自杀的原因不仅仅是被父亲放逐顶峰。李元中恨恨而去,除了加紧让律师追讨报酬之外,竟然向记者大揭内幕,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同时还知道,那个某律师,应该就是她昔日的男友韩启明。种种内外交困,已经没必要一一提起。

她只能漠然地说:“事已至此,知道是他又怎么样?看得出这两个记者肯定调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篇报道还有不少地方隐射去年不成功的上市行动,如果他们要写后续报道,没完没了继续深挖下去,那才真叫要命。”

司霄汉点点头:“我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叫你上来。老候马上也会过来,你们一起起草律师信发给晚报社,就说报道严重不实,干扰了顶峰集团的正常经营,如果不正式道歉撤销不良影响,将起诉报社和两名记者。务必要阻止他们的进一步报道。”

“可是万一报社方面要较真,列举他们的采访都有消息来源怎么办,真打这种官司,我们没有胜算,到时候出的丑就更大了。”

“小云,你只懂法律,对公关了解太少。这篇报道最值得追究的地方就是李元中讲的那些话,我们一方面发律师信,另一方面,一定要搞定李元中。”

怎么搞定?这个问题到了嘴边,司凌云又咽了回去,不用问,司霄汉想到的也不会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手段。李元中这次向记者爆料,可以说是激于义愤,为司建宇鸣不平,可是同时多少留了余地,显然是为他自己不走繁琐复杂的法律程序讨要到的报酬增加砝码。

“你叫闻洁打电话约他过来一趟,满足他讨要报酬的要求,让他收回他说的那些话,就此闭嘴。不要节外生枝招惹麻烦。”

她不看父亲,站起了身,“给报社的律师信让老候写就可以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然而司霄汉叫住了她,“下午同仁里项目出资合作的三方开会,商量主体工程的修改方案,你也过来。”

“房地产公司的运作跟我没关系。今天下午医院那边有个会诊,我必须过去看看。”

“建宇的母亲会打电话把会诊结果告诉我,你不用去。我知道你是想避开傅轶则,但是这次老周特意提到你,你必须在场。”

司凌云终于正视着父亲,突然问:“董事长,这个世界上有您真正关心的人吗?”

司霄汉皱眉,“什么意思?”

“您的两个前妻肯定不在名单范围内。至于现任太太,您表现的唯一好意不过是在把王军的下落告诉警方前,先把她打发去了美国。这也不是关心她,只是不想出丑闻罢了。”

司霄汉沉下脸来,“小云,不要太放肆。”

她根本不理会,继续说:“我弟弟在加拿大读书,您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从来没想起过问他的生活、学业;您的小儿子在美国,您关心他吗?我看也不会关心多少。从这点看,您倒也是很公平……”

“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的大儿子现在……这么一个状况,这一个多月里,您去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还觉得我去看望很多余。”

“我已经给他找了国内最好的专家、教授,告诉医院不计成本抢救,让他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这就够了?您有没有过哪怕一丝后悔?”

“后悔什么?要后悔也应该是他后悔,当初他就不该不听我的话,非要娶那个女人。一个男人为这种事情想不开,传出去是笑话。你今天是存心想来气我不成?同仁里项目有多重要,你应该很清楚。”

面对如此坦然的父亲,司凌云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心情了。她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好吧,我就不用问您关不关心我了,您至少现在是很关心我,我懂。我跟傅轶则已经分手,他根本不会介意在什么场合看到我,我也无所谓回不回避他。老周这么想见我吗?那好,下午我会先去医院,然后再回公司参加这个会议,如果到时候我让他扫兴了,那可不能怪我。”

“最近的CT结果显示,病人的脑细胞已经出现坏死,身体内器官有不同程度衰竭现象。”

“从影像学角度来讲,这种状态是不可逆的。”

“当然,现在下结论还早,还是可以继续进行高压氧舱治疗。”

“要经常给病人的全身做按摩,防止肌肉萎缩。”

“一定要注意防止肺部感染,每隔一小时帮他翻一次身。”

“但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通俗地讲,他目前处于浅昏迷边缘。接近于植物人状态,恢复的可能性并不高,而且,肯定需要长期的专业护理和治疗。”

……哪怕专家们的语气再温和婉转,讲出来的也是一个严酷的宣判,司建宇的母亲顿时痛哭失声。司凌云努力保持镇定,送几位医生离开,回来时司母仍倒在沙发上继续哭泣着,她的一个侄女正劝慰着她,“姑妈,医生说的话也不见得准,他们就是喜欢把情况讲严重,把人吓个半死。我的一个邻居,早被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到现在还不是一样活的好好的……”

司凌云的心头如同压着巨石,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找不到言辞可以去细细安慰别人,她只能径直走到窗边。司母的侄女显然很不满意她这个没有表情的样子,瞟她一眼,对司母小声嘀咕到:“她还在这裏干什么?”

司母倒讲了句公道话,“这段时间她经常过来,帮着处理住院费用、找护工,还联系专家会诊的事情。”

这时一个护工进来说:“老太太,那个女人又来了,非要进来。”

一腔郁积的司母霍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贱人,居然还敢过来。”

她身材粗壮的侄女也如同打了兴奋剂一般,帮腔道:“走,我们出去好好骂她一顿出气。”司凌云回头,米晓岚来探望丈夫又被挡在门外,而且马上面临一场羞辱。她委婉地说:“实在不想让她进来,叫她走就是,不要在医院里闹事。”

司母的侄女横她一眼,“这是我家的事,轮不到别人插嘴。”

她哪有心情理会,冷冷地说:“随便你们,不过大哥还在这裏接受治疗,你们弄得动静太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她的警告多少提醒了司母,她缓缓坐下,但那个侄女却显得义愤填膺,不肯干休,“姑妈,你别管,我去撵她走。”

争吵从门外隐约传来,司凌云强迫自己将视线扫落到病床上。

司建宇面色苍白,毫无知觉地躺着,他的颈部气管切开插管,靠呼吸机维持呼吸。不管她来多少次医院,眼前这个场景,回回都让她不忍多看,眼睛如同被强光照射一般有灼痛感。

跟每一次一样,她无法坚持细看下去,只能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天色阴沉,大团大团的雪花舞得仿佛无边无际,视线所到之处,迷茫一片。所有曾经看见雪花会惊喜欢呼的本地人都陷入了麻木之中,再无任何喜悦,并开始预测如此恶劣的天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司凌云站在暖气过分充足的单人病房内,仍能感觉到那份严寒。

“你跟你爸爸说,医院的费用要交了。”司母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她点点头,“我明天叫会计送支票过来。”

“我侄女说她认识一个老中医,擅长治各种疑难杂症,我需要司机去接他过来。”

“我会安排司机跟您联系。”

“建宇以前的那个秘书王小姐,我已经跟她说了,让她辞掉工作过来帮着照顾建宇,由顶峰按原来的待遇给她发薪水。”

司母所说的一个通知接着另一个通知,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到最后一条,司凌云觉得简直荒谬可笑,可是她无心与这个老太太理论什么,只简短地说:“人事不归我负责,你跟爸爸商量吧。”

司母的侄女进来,得意洋洋地汇报战果,“我把那个女人骂跑了。她居然还放狠话,说以后再也不让你见孙子了,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量。”

她不想再待下去,拿起了包,“我还要回公司开会,先走一步。”司凌云顶着雪花走到停车场,却发现米晓岚并没有走,正站在她的红色甲壳虫边。

“大嫂,有什么事?”

米晓岚穿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肩头已经披了薄薄一层积雪,一双美目略微红肿紧盯着她,没有一丝温度:“你倒还叫我大嫂,刚才可是躲在裏面听热闹听得很开心吧。”

“难道大嫂喜欢我在场目睹所有尴尬场面?”

米晓岚语塞,司凌云取车钥匙按遥控,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只听米晓岚气急败坏地叫嚷出来:“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想逼得我也去寻死才会称心吗?”

司凌云摇头,“别拿这话来威胁我,你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明明早就知道你大哥有焦虑症,这种病的表现就是狂躁和抑郁情绪交替出现;你心裏也清楚,是他爸爸丝毫不念父子之情,把他赶出公司,才把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要把一切责任推到我头上去?就因为我给轶则写过情书?宣扬我结婚前的事了,我有什么罪?”说到后来,米晓岚已经声嘶力竭。

“大嫂,我一直想请问一下,你出于什么心理,非要把那些情书保存下来,并且时时翻看。回忆一段没结果的爱情,意淫一个得不到的男人真的这么有趣吗?”

“这关你什么事,谁心裏没有一点秘密?”

“有秘密没关系,保守不好就只好承担后果了。”

“你凭什么来审判我?”

“留着这个劲头跟你婆婆去理论吧,”司凌云并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我没权力审判你,大嫂,可是也不要指望我安慰你。”

她坐进车内,还没有来得及系上安全带,米晓岚一把拉开车门,弯下腰来,换了一个恳求的语气,“请你告诉我,建宇……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隔的距离很近,米晓岚没有化妆的面孔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削,两颊凹陷进去,头发上挂着细碎雪花,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到底不忍心,“大嫂,对不起,我进去探视大哥是有条件的,他母亲要求我不许跟任何人透露他的情况。我只能告诉你,他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情况……还算稳定。别的就不要问我了,你们的家事,我也无意过问,请照顾好冬冬。再见。”

米晓岚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站在雪地里的身影、市中心医院灰色的住院部大楼都陆续消失在后视镜里。可是医院特有的气味和灰败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依旧挥之不散地纠缠着司凌云,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打着转,比车窗外纷飞的飘雪还要来得零乱,让她无法摆脱。

她回公司后,先去财务部,吩咐汪经理给医院开支票送过去,然而汪经理迟疑着,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她皱眉,“怎么了?”

汪经理被留用的唯一理由是司霄汉不想在这个多事之秋让顶峰的财务状况被泄露出去,他也清楚这一点,比以前更谨小、慎微,小眼睛在镜片后紧张地闪烁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声地说:“司小姐,账上已经没有多少现金了,不要说开支票给医院,明天给员工发薪水都有困难。董事长已经吩咐,停止支付一切费用。”

她知道公司资金紧张,可是没料到已经到了现金接近枯竭的程度。医院那边每天的开销高得惊人,根本不可能停掉。她只能点点头,看看时间,马上上楼去会议室。

两个建筑设计师打来电话,他们因为下雪堵在路上,要稍迟一点过来。会议室内除了司霄汉、周绍德以外,还坐了一个在司凌云预计以外的人:周绍德的儿子周志超,他穿着与隆冬季节完全不符的米白色薄西装外套,一条印着卡通熊的绿色领带打得松松的,粉红色纹条衬衫解开了一粒纽扣,下面配一条暗绿与咖啡夹杂的格子长裤,整个人看上去花哨无比,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正在无聊地东张西望,看到她进来,脸上顿时现出狡黠的表情。

司凌云刚与他们打招呼坐下,傅轶则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她惊讶地发现,跟着他身后的竟是她上午才跟父亲提到的李元中。她与父亲互看一眼,发现司霄汉眉头紧皱,显然也十分意外。

傅轶则若无其事地做着介绍,“司董事长,周总,这位李元中先生是丰华集团新上任的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主管商业地产开发,以后代表我负责跟进同仁里项目。”

连周绍德也吃惊了,“老司,这是怎么回事?”

司凌云不得不说:“能否请傅总解释一下这中间的关系。”

“同仁里项目中断时间太长,作为投资方,我们觉得有必要引进专业人士直接参与项目的运作。”

“以丰华集团副总的身份,代表纪元投资公司参与顶峰房地产项目的运作,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安排。傅总,我必须提醒你,合作协议里明确规定,不经我方同意,你们这一方是无权向任何人转让项目股份和相关权益的。”

“司小姐起草的协议,我当然看得很仔细。不,我没做任何违背协议的转让,只不过丰华的王丰先生名下也有一个投资公司,刚与鄙公司结成战略合作关系,交叉持有了部分股份。我们一致同意由李元中跟进项目,我公司律师已经准备好了相关法律文件,欢迎司小姐对这顶安排提出合理的质疑。”

司霄汉煞费苦心引进周绍德,就是为了将丰华拒之门外,但傅轶则居然用这个方法让丰华轻而易举便介入了同仁里项目,对司霄汉的打击可想而知。司凌云的心重重一沉,她不用再看父亲,也知道他的脸色必然不好看。

一片死寂中,周绍德打个哈哈,“老司,你真没说错,丰华的王总和徐总对同仁里项目确实相当看好啊。正好我对同仁里广场的设计有一些新的设想,资金充足的情况下,这裏完全可以建成中部地区的地标建筑。”

傅轶则彬彬有礼地说:“李总留下来开会,我马上赶去机场出差,各位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司凌云赶了出去,“傅总,请留步。”

傅轶则转身,“司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隔着空而长的走廊,他声音清冷,神态淡漠,将距离划得清楚明白,然而司凌云不得不追问:“轶则,你明知道我父亲的立场还这么做,就为了让我后悔吗?”

“你居然会对一个分了手的男人问出这么具有感情|色彩的问题,真让人意外。我给你一个正式回答:生意就是生意。说到后悔,”傅轶则嘲弄地抬下巴示意一下会议室方向,“我什么也不用做,裏面那个穿得像鹦鹉的小丑,就足够让你开始后悔了。”

司凌云咽下这个羞辱,保持着镇定,“既然如此,我这边只有一个疑问。今天的晚报登出了一篇关于顶峰的报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是李元中向记者提供了消息。就算你们跟丰华的合作从法律来讲是成立的,但是李元中身份特殊,曾经在顶峰工作多年,突然加入丰华,又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向晚报提供顶峰的负面消息,我们完全有理由拒绝这个间接的合作关系。”

“那篇报道我看了,也问过李元中,他的解释是晚报记者上个月就采访了他,当时他还没有加入丰华集团。不管是我还是丰华的老板,都没必要指使他用这种方法打击顶峰。”

“但是负面影响已经造成了,这种解释没多大意思。如果傅总还想继续让李元中跟进项目,请他先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再说。”

傅轶则盯着她,突然笑了,“没问题,我会让他找记者收回他讲的那些话——你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吧。”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反而无话可说了。

“容我恭维你一句,司小姐,你脑筋动得真快,而且比以前更会讲条件了。照这样进步下去,你会是一个让很多人头痛的对手。”

她盯着他嘴角那条她熟悉的纹路,“已经逼到签城下之盟的地步,哪里还有条件可讲?请问傅总,还有别的惊喜给我吗?”

傅轶则收敛了笑意,“全看你期待什么,害怕什么。这个世界有一条魔鬼定律,害怕的东西总会比期待的来得更快。”

他声音平和如故,可是话里透出的森然寒意让她背后一凉。

“我没有打搅你们叙旧吧。”周志超走了出来,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阴阳怪气地说。

傅轶则的视线带着嘲弄从他身上划过,眉毛一扬,“完全没有。我跟司小姐讨论一桩不算愉快的公事,不过好在司小姐通情达理,跟我达成了谅解。”他抬腕看看手表,“现在我真得赶去机场了,两位失陪。”

傅轶则进了电梯,司凌云正要回会议室,周志超却拦住了她,“别走啊,我们聊一会儿。里头多乏味没劲。”

司凌云哪有心情理会他,烦躁地说:“那你干吗要来开会。”

他打个哈欠,“这种沉闷的工作会议完全是浪费生命。不过,我要不来,我爸就要停我的信用卡了,没办法。”

“所以你特意穿的这么闹哄哄地过来。”

他哈哈大笑,“我是存心穿成这样气我家老头,顺带也让你爸爸见识一下。”

“我已经明确跟你父亲讲了,我对你没兴趣。他参与合作开发同仁里项目,做的是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至于要把你推销给我,”司凌云冷冷地说,“投资这么点钱可远远不够。你可以不必再为这事来烦我了,现在请让开,我还有工作要做。”

周志超根本不动。只耸一耸肩,“可惜我家老头并没被你说服。另外,你爸爸可不是你这么想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这件事很简单。项目合作是一回事,你爸爸各方面缺钱缺的厉害就是另一回事了。知道我今天开什么车过来的吗?宾利。牌照尾数777,听着耳熟吧。你爸爸的座驾,卖给我家了。我爸爸刚给他开了支票。”

司凌云一下怔住,他显然满意这个效果,故意压低声音,“放心,我是不会讲出去的,不过我决定不嫌这车老气横秋,最近就开它了。外面人看到,肯定会认为你爸爸出手阔绰,相中女婿,马上给了大手笔见面礼,不会伤及他的脸面的。”

司凌云气的哆哆嗦嗦,“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周志超再度哈哈大笑,故作潇洒地向她挥手行了一个礼,“我还真想滚出去逍遥快活呢,不过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这会儿可是你爸爸的座上宾,好好招待我吧,司小姐。”

司凌云等周志超走进会议室,才颓然靠到墙上,用手指使劲按住左边太阳穴那里激烈跳动的血管,试图止住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可是却完全无济于事。这时建筑设计院的两个设计师赶了过来,她强自镇定下来,请他们进去就座。眼见司霄汉铁青着脸只顾抽烟,完全无心尽地主之谊主持会议,司凌云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开会,迅速进入会议的主题,请设计师介绍设计方案的修改计划。

除了周绍德以外所有人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司霄汉一只接一只地抽着烟,烟雾将他笼罩的完全看不清表情;李元中眼神飘忽,一直保持沉默,并不發表任何意见。最游离在外的当属周志超,他从头到尾都百无聊赖,一时打哈欠,一时摆弄手机,不停变换着坐姿,显然很不习惯这样一本正经地开会。

司凌云同样无法将注意力放在会议上。

她当然清楚顶峰现金短缺,财务困难。巨野股票复牌之后,股价跟她预计一样,一路急跌,几个交易日下来,基本上打回原形,顶峰当初通过二级市场买入的那部分股票已经蒸发了大半市值;房地产公司出台的降价措施招来各方猜测与媒体调查,却没能如愿收回多少资金;银行方面完全断绝了提供贷款的可能性;土地储备中心接连发函追讨积欠的土地出让金;各路供应商频繁出没于顶峰大厦,并且有越来越没有耐心的趋势……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看上去仍然保持乐观的司霄汉已经困难到了卖车套现的地步。而傅轶则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无异于雪上加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更加难以预料——想到这裏,她脑海中盘桓的全是傅轶则的那句话:害怕的东西总会比期待的来得更快。

她还能期待什么?

转眼接近农历新年,顶峰集团内没有任何节日气氛,所有员工都人心惶惶,谣言再度四起。司凌云完全清楚这种状况,不过她只能视而不见,保持一个表面的不动声色。

各种公事之中,最让她揪心的还是丰华曲线参与同仁里开发项目后发生的事情。她问司霄汉,“董事长,老周以前根本没做过商业地产开发,为什么现在坚持对设计做这么大的修改?”

“门外汉第一次接触新领域都是这样的,当年我做第一个住宅项目,恨不得自己动手参与设计房型。他说他来承担修改房屋的费用。”

“修改费用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他答应注入的资金迟迟不到位,我们可没有时间陪他玩。”

“他现在是重要出资人,不好太驳了他的面子,放心,我会催他快点定下来的。”

她点点头,递上一份文件,“这是我让人事部制定的裁员计划,您看一下。”

司霄汉看的眉头紧锁。“这样大幅度的裁员计划,最好留到春节以后执行。”

“董事长,我的意见是快刀斩乱麻,马上执行。不然我们会面临更严重的资金问题。”

“这个时候裁员,会让外界对顶峰猜测议论更多。”

“上次薪水拖了三天才发下去,各种抱怨流言已经满天飞了。关键是李元中收回了他讲的那些话。晚报社方面已经口头道歉,并承诺会处理那两个记者,我们这边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公开的报道出来,这就足够了。”

司霄汉余怒未消,“不行,一定要开除那两个记者。”

“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逼得那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