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建宇和司凌云兄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到侯主任的通知,去接司霄汉回家。这个时候,他已经被带走接受调查近四十天了。司凌云喜出望外,司建宇一怔之下,神情颇为变幻不定。
司霄汉衣着整洁,精神状态还好,但是稀疏的头发长得没了形状,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侯律师已经将张黎黎失踪的事告诉了他,他问起妻子有没有下落,司建宇摇摇头,司凌云补充说,她通过金亚兰与他在美国的幼子联系了,证实张黎黎并没有像他们猜测的那样过去跟儿子碰面。司霄汉沉默一下,再没说什么。回到别墅后,他说要洗澡换衣服,吩咐他们在楼下等着。
司凌云还是头一次来到司霄汉住的豪华别墅。细心的闻洁特地过来对保姆和清洁工人做了安排,这裏保持着井井有条。不过司凌云打量一下没有了女主人,显得空荡荡的大房子,觉得让司霄汉刚恢复自由就没人照料似乎不大妥当,她看向司建宇,他仍旧有些心神不属,此时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大哥。”
司建宇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凌云,我跟丰华的谈判已经有了眉目,这次你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
司凌云有些不以为然,“大哥,你争取到的条件我觉得相当不错了,我看不出爸爸有什么理由反对。”
“他一向并不信任我,很可能因为这是我的主意就不同意。”
“他没那么糊涂。”
司建宇并不跟她继续争论,可是额角已经有了汗水,呼吸急促,瞳孔收缩得小小的,她意识到这正是他焦虑症发作的前兆,只得提醒他,“大哥,你也去洗个脸,放松一下,我去叫保姆买菜做饭,今天肯定要到很晚才能谈完公事的。”
司霄汉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保姆也把饭做好了,看上去十分丰盛,但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完便开始谈工作,兄妹两人一样样详细汇报公司的情况,司霄汉听得很认真,就算听到与丰华的合作谈判,他也只是眉毛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司建宇情不自禁与司凌云交换一个眼神,十分意外。
谈起他在裏面接受调查的情况,他说得十分简单,“刘邦林的经济问题很严重,我答应了会继续配合调查,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顶峰最大的麻烦还是内幕交易影响太大,借壳上市恐怕没希望了。”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兄妹两人还是默然了。司凌云心裏尤其不是滋味,她直接参与谈判,付出大量时间与心血,一度以为离成功只一步之遥,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我累了,公事留到明天到公司继续谈吧。”兄妹两人刚站起来要告辞,没想到司霄汉接着说,“建宇先回去,凌云你留一下。”司凌云瞥见司建宇暗沉的面色,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他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爸爸,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哥的面谈的?这个时候更该齐心协力才对。”
“你太天真了,小云。”
司凌云一下烦躁了,气冲冲地说:“你们个个说我天真,我也听够了,麻烦你们这些老谋深算的人去担负力挽狂澜的重任,不要再来烦我了。”
她拔腿要走,司霄汉沉声喝她,“小云。”
回头看看灯下那张苍老的面孔,她到底不能任性下去,只得缓缓坐下。
“这次如果不是你跟老侯尽力奔走,我不可能这么快出来。”
“大哥也……”
“你不必替他辩护,老侯都告诉我了。”
“你听老侯胡扯些什么?如果是因为大哥没批他要的那一笔公关费用,我可以解释,这段时间公司财务告急,很多费用都没法批。如果不是大哥拿出私人积蓄解燃眉之急,顶峰肯定乱成一团了。”
“我知道建宇维持公司运作有功。”司霄汉看着女儿,表情显得十分冷静,“不过小云,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什么事?”
“建宇另外请了会计师事务所秘密审计公司账目,他没把结果告诉你吧。”
司凌云只得摇头。
“他绕开老侯,私下请别的律师给他处理法律上的问题,同时找了好几个私人侦探,一方面调查我跟刘邦林的经济往来,试图找到足够让我定罪的证据;一方面全天候监视张毅,追查到他姐姐跟王军的下落,直到刚才我问他,他还不肯讲出来。这些你肯定也都不知情吧。”
司凌云张一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完全没有想到司建宇会这么干,可是吃惊之余倒毫不意外,只颓丧地想,在外人眼里,她冷漠尖利,让人敬而远之;而父兄异口同声说她天真,却一点也没说错。
“大哥他……”
“建宇一直有野心,我能理解,不过他选错了时机。”
“你要怎么样?公司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你们还要闹内讧不成?”
司霄汉摇摇头,“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他到底是我儿子,只是现在情况危急,我不能再给他任何机会玩弄权术心计了。小云,眼下只剩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必须站到我这一边来。”
她无法作答,而司霄汉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口头的保证。在他看来,这根本不算一个需要她做决定的选择,他信任这个女儿,就已经是最大的肯定了。她苦涩地说:“您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不,小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正在这时,司霄汉的堂弟司洪民走了进来,轻声说:“董事长,我已经安排好了。”
司霄汉点点头,“小云,你跟他走一趟。”
她疑惑地问:“什么事?”
“洪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去把张总带出去送到机场,让她到美国去。”
他补充道,“我不方便出面,洪军口齿不大清楚,跟他堂嫂动粗更不好,你去比较合适。”
她大吃一惊,“她在哪儿?她既然一直留在国内,怎么可能听我的话去美国,难道要我去跟她动粗不成?我可不干这种事。”
“她不走也得走,她跟王军勾结券商,涉足内幕交易,案值巨大,马上会被正式立案通缉。”司建宇面色阴沉地说,“她当然应该知道,去美国是她唯一的出路。”
司凌云略一思索,也明白了司霄汉之所以能够摆脱最要命的内幕交易调查,自然是因为张黎黎与王军已经被锁定为主要嫌疑人了。他们并不冤枉,但如果张黎黎跟王军一起抓起来,那将是一个大丑闻,顶峰就彻底颜面无存了。司霄汉再怎么痛恨妻子的背叛,也要把她送走。
司洪民开着司霄汉那辆宾利,驶出市区,上了出城的高速。他四十来岁,身材矮壮,是司霄汉的堂弟,因为没上过什么学,最初给司霄汉开车,后来管理公司保安和车队,虽然他们算是颇近的亲戚,但也只是最近为司霄汉奔走忙碌,才开始打交道多起来。
“怎么找到他们的?”
“真要找,怎么可能找不到。”
司洪民显然不愿意谈细节,司凌云也明白确实不必追问清楚,只是她还有疑问。“她儿子在美国,她早就有绿卡,我爸爸一接受调查她就消失了,明明有大把时间跑走,怎么会一直留在本地?”
“王军的老婆把他的护照什么的全收走了,他走不了。张总出境去过香港,前几天才回来,大概是想通过某种渠道把王军弄出去。”
司凌云心乱如麻,她学法律,十分清楚张黎黎目前虽然尚未被正式追究法律责任,只是消失逃避调查。但她将要做的事,就算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尚未违法,也已经走到了边缘地带。
然而,事已至此,由不得她退却了。
司洪民并没有开出太远,到高速第一个出口便拐下去,驶进了一个远城区的住宅小区内。他停好车,带着司凌云走近其中一个单元,看司凌云略为迟疑地张望四周,他轻声说:“放心,我们的人在裏面已经控制住了她。”
司凌云一想到所谓的“控制”无非是“非法拘禁”的委婉说法,禁不住心底一寒。司洪民疾步上到二楼,拿出手机打一个电话,简短地说,“开门”。
门应声而开,司凌云走进去,只见眼前是一个陈设简单的客厅,面积并不大,张黎黎独自坐在沙发上,表情惊恐,而几个彪形大汉坐在旁边。看到她,张黎黎顿时跳了起来,“司凌云,原来是你搞的鬼……”
只不过四十天不见,张黎黎穿着家居服和拖鞋,没化妆的面孔现出些许老态不说,更重要的是不复在公司内高视阔步,颐指气使的模样,看上去简直有些陌生。“你想干什么?你们把王军弄到哪里去了?”
司洪民回答她,“放心,王军现在被送到一间宾馆里,很安全。”
“司凌云,你到底要怎么样?”
司凌云对司洪民使了眼色,司洪民点点头,嘱咐那几个大汉,“你们出去等着。”
清场之后,司凌云才开了口,“张总,我通知你两件事。第一,我父亲结束调查回来了;第二,没人会对王军动用私刑,巨野内幕交易正式立案后,他会被第一时间移交给公安机关。至于你,有两条路给你选,要么留下来跟王军一起接受调查、受审,要么马上动身去美国,再不要回来。”
张黎黎只犹豫片刻,马上清晰地说:“我去美国。”
这个当断则断的态度出乎司凌云的意料,她点点头,“给你五分钟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去机场。”
张黎黎显然保持着随时动身的状态,马上进卧室换了衣服,拎出一只行李箱,随他们出门上了车。
最近一班直飞香港的航班在一个小时以后,张黎黎接过登机牌晃了晃,对司凌云露出嘲笑的表情,“这么放心,不用出动一个人亲自押着我上去美国的飞机?”
“没那个必要,”司凌云冷冷地说,“你比我们更清楚留下来有什么后果。”
“你从小开始就恨我,视我为眼中钉,进公司就是为了跟我作对,现在你终于如愿赶走我了。恭喜你。”
司凌云扬起眉毛,“张总,你欺骗你先生,掏空公司,妄图玩内幕交易谋取私利,弄砸了顶峰的上市计划,留下偌大一个烂摊子与情人私奔,居然可以全身而退,不趁早偷笑,还要控诉我迫害你,未免太可笑了吧。”
“如果不是你自恃捏着我的把柄,步步紧逼,早晚有一天会在你父亲面前坏我的事,我又怎么会刀口舔血做内幕交易?如果不是你父亲为了推进上市,不择手段与刘邦林做利益输送,刘邦林的经济问题不会在这个时候暴露出来,又有谁会查什么内幕交易?本来顶峰可以上市,我也可以拿钱走人,大家各得其所。可是阴差阳错,成了眼下这个局面,我一样接近一无所有,凭什么要我承担全部责任。”
“我佩服你这股彻底自私的劲头,不过别对我浪费精力表演这种强词夺理的逻辑了。贪念人人都有,转化成贪婪掠夺,就不是人人都负担的起的。请愿赌服输,永远不要再回来。”
司凌云看着张黎黎进了安检口,正要转身离开,却赫然发现傅轶则拎着简单的行李,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显然已经把刚才一幕尽收眼底。
“你怎么在这裏?”
“白天我打电话跟你通报过,我今天晚上要去上海出差。刚才看到你,本来以为你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没想到你来送的居然是张总。”
她记起那个电话,接听时正在去接司霄汉的路上,当然全无心情细聊,更没放在心上,岔开话题,“哦,对,你去几天?”
“大概周末回来。”他漫不经心地说,“董事长回来了吗?”
她勉强一笑“消息传得真快。”
“很多人在关注他的动向。”他神情十分放松,“他还好吧。”
“还好,谢谢。”
“既然他回来了,你可以放松一点。不如你跟我一起去上海吧,我只开一天会,然后转去海南,就当是度假。”
她确实渴望休假,什么也不想,躺在海滩上吹风晒天阳,可是眼下她既做不到什么也不想,也不认为跟傅轶则去休一次假就能弥合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只能叹一口气,“现在怎么走得开?”
“能放下就能走开,不过你放不下的,你就像参加铁人三顶比赛,疲惫、厌倦,持续紧张,看不到终点。可认输不是你的性格,怎么也不肯中途退赛。”
“退赛?坐在一边看比赛一样累,还要加上一个不甘心。”
他无声地笑了,“你要求我给你大哥时间,慢慢跟丰华讲条件,也许起到反效果了,他的确争取到了一个相对优厚的合作条件,可是协议还没有最后签订,未必过得了你父亲那一关。”
他与司建宇竟然有同样的担忧,司凌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一会儿,她才涩然一笑,“你放心出差吧,有什么变化,我会马上跟你联络的。”
出来上车之后,司洪民跟来时一样,默默开车,司凌云将头靠在椅背上长久不动。最初接司霄汉回家时的喜悦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她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心中充满了各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轻松下来。
这的确像一场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比赛,她面临的已经不是输赢问题,她甚至没有选择放弃的权利了。
司霄汉在早上上班时间出现在公司楼下,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先是大吃一惊,然后迅速堆出一脸笑容,毕恭毕敬跟他打招呼,“董事长早。”
他好像根本没消失近四十天时间,跟过去十来年一样,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微微点头回应,大步走进电梯。
这段时间里,关于司霄汉、张黎黎夫妇去向的各式流言已经在本地商界慢慢传开,公司职员更是私下议论纷纷。普通员工表面上按部就班工作,私底下拼命交换来路不明的消息,中高层员工则各怀心事,惶惶不安,考虑得更多一些。司霄汉突然出现,当然马上震动了公司上下,目睹他走进顶峰大厦的员工马上成了同事们的注意焦点,陷入了疯狂的八卦中心。除了网络以外,安全楼梯,洗手间都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真的是董事长本人?”
“千真万确。”
“他怎么来的?”
“跟往常一样,司机开平治送过来的。司小姐的车紧跟在后面,他们一起进的公司。”
“他看上去怎么样?”
“还好啊,好像瘦了一点,不过精神还不错。”
“咦,司总怎么没陪着董事长,倒是早早一个人来了公司。”
“以前我们看走眼了,看来董事长最信任的还是他女儿。”
“这么说公司没事了。”
“可是张总还是没露面啊。”
“也许之前的传言根本就是胡扯,她真的去美国看儿子了。”
“不见得,张总怎么可能去美国这么长时间不回来。”
“你看金主任的表情,她的嘴张那么大,肯定跟我们一样不知情。”
“小舅爷毅总那天从公司灰头土脸走掉就再没过来,肯定中间有什么事。”
“别瞎猜了,我看我们都还是想得太多了。难怪这段时间司总跟司小姐看上去若无其事,原来心裏早就有底了。”
没人敢向司凌云求证什么,司凌云也无暇去理会那些飞短流长。
司霄汉上班的第一天,整个上午全花在与财务人员核对账务上面,财务部汪经理是张黎黎的嫡系,一向唯她之命是从,自她突然神秘消失后便惶惶不安,担着老大的心事,被司霄汉盘诘之下更是语无伦次接近崩溃,到终于得到允许从他办公室出去时,一半因为惊吓,一半因为疲惫,已经面无人色了。
司凌云也参与了对账,她并不比汪经理好受多少。她原本以为司霄汉被带走接受调查事出突然,张黎黎仓皇失踪,未必有时间在财务上动手脚。可是待看过账目后她才发现,尽管司霄汉在年初已经收回了张黎黎的大额财务审批权,但居然吩咐张毅在办理移交之前就私留了公章文件,在汪经理的配合下,悄悄将物流公司的货场做了抵押,套取一大笔资金转移了出去。
她核对日期,张黎黎动这些手脚正是在王军太太来公司大闹,王军被迫辞职。她取代他出任投资部总经理之后不久。也就是说,张黎黎在私情败露后,表面上对她示好妥协,内心却根本不信任她会长久保密,马上便开始动手,悄悄将资金转出去投入二级市场购进巨野股票,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打算。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刘邦林的意外落马改变了一切。
她看着司霄汉,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之中,他面无表情,保持着镇定,公司困窘的现状和背叛出走的妻子似乎并没有将他压垮,她不得不再度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这个财务形势可比我跟大哥猜想的还要糟糕。公司账上现金已经接近枯竭,看似握有大把的土地资源,可是都已经抵押给了银行,目前唯一还能支配的就只有同仁里项目了,您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大哥做的跟丰华刽乍的方案。”
“跟丰华合作,只会引狼入室,我不会同意那个方案。”
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你们有旧怨,可是……”
“商场如战场,这个时候把丰华引进来,就是给他们吃掉我们的机会。放心,我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一定能够渡过眼前难关。不说这个了,你叫闻洁马上通知高层开会。”
在公司高层会议,司霄汉首先宣布借壳巨野上市的计划将因为种种原因终止。但顶峰不会放弃上市的努力。在座高管内心各自翻腾,却全都强做出一副镇定表情。接着,司霄汉断然否定了司建宇提出的与丰华合作的方案,声称他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资金问题的途径,他同时宣布,鉴于目前情况紧急,他将接手房地产公司的运作,司建宇将“协助他的工作”。
散会之后,大家起立离开会议室,司建宇叫住了司凌云。
“这就是你们昨天商量的结果?”
隔着宽大的深色橡木会议桌,司凌云只见司建宇已经面色惨白,让她根本无法继续正视他。“这是董事长的决定。”
“而你并不反对。”
“你们一个是董事长,一个是集团董事、房地产公司总经理,我甚至不持有这家公司的股份,左右不了谁。我并不赞成他的处理,昨晚已经明确跟他讲了我的看法,但他已经做了决定,就算我在会议上跳起来反对,对他也没有任何约束。最重要的是,公司现在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明摆着,他非常看重你,很在乎你的意见。对他这么薄情的人来讲,已经是了不起的父爱表现了。我昨天已经对你晓以利害,你真的想清楚任由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说他经历过更困难的时期,有把握能够解决资金的问题,而丰华跟他的矛盾太深太久,不可能合作。我只能假设,他已经做了足够的权衡。”
“所以你就选择信任他?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我苦口婆心跟你讲了那么多……”她被他这个的严厉指责语气激怒了,冷冷地说:“难道我不该信任他?他再怎么自私无情,也没有一而再向我撒谎。”
“你这是什么意思?”
“非要我从头一样样讲出来吗?那也太没意思了。”
室内骤然一静,只听得到司建宇粗重的呼吸声。司凌云不想再忍受这种让人窒息难耐的气氛,站了起来,收拾着面前的文件,挪开椅子准备走,但到了门口,她毕竟还是心有不忍,回头看向司建宇,他脸上已经滚满了汗珠,面孔有些扭曲。
“大哥,你没事吧。”
司建宇摇摇头,“不用担心,我没事。”
“过去的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你还是好好休息一阵,把身体养好再说。爸爸也说了,你毕竟是他儿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有些事慢慢会淡下去,你们总是父子,他会给你机会的……”
他哑着嗓子打断她,“够了。他什么时候拿我当儿子看过?”
“在我们这个家庭,没什么关系是正常的。他当然不是一个好父亲,可这也不是你背着他搞小动作的理由。”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
“不要说得你毫无私心,大哥。我的标准并不严格,能够接受自私的目的、不够光明的手段,也不计较别人当我天真好骗。可是要送爸爸去坐牢,就真的太过分了。”
司建宇霍地站起身,“谁说的?是老侯那个马屁精吗?”
“请你坦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另外找律师和私家侦探调查爸爸跟刘邦林之间的往来情况?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张黎黎的下落,存心隐瞒不说?”
司建宇张一张嘴,说不出话来。
“看来老侯并没有诬陷你。他在法律上也许能力有限,可是人脉广,消息灵通,你能瞒得过我,可未必瞒得过他。”
“更何况他还想把他的女儿嫁给你弟弟,跟爸爸做亲家,当然就更不遗力对付我了。”
司凌云生气地说:“这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他远在加拿大,从来都对顶峰没有任何兴趣,请你不要把他拉扯进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认真搞了小动作,董事长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审查中脱身出来,回到公司指手画脚。”
“算了,如果你坚持认为你做得对,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司建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确实找到了王军藏身的地方,也知道张黎黎从香港潜回来与他会合。更重要的是,我手头还有爸爸贿赂刘邦林和另一个官员的证据,足以坐实对他的指控。”
她一怔,马上明白他并不是虚言恫吓,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大哥,你……”
“是的,我请的律师和调查人员拿到了证据,我矛盾了很久,也没有交出去。我到底狠不下心来送他去坐牢,只想他再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让我顺利完成同仁里这个项目。他看穿了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对待我,把我踢出公司。”
话一说完,司建宇颓然靠到椅背上,大口喘息着,仿佛缺氧一般,脸色透出死灰,司凌云拿纸杯倒了水,放到司建宇面前,“大哥,记住医生的嘱咐,不要激动。”
司建宇手指哆嗦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就着水喝了下去。过了好一会,他才稍微平静一点,“你不用陪着我了,凌云,我没事。”
司凌云没法放下心来,“我找司机过来送你回家休息吧。”
他摇摇头,“不必。我坐一下就走。”
兄妹两人无言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司建宇突然问:“凌云,你会恨我吗?”
她一怔,也摇头,“不,大哥,我说过,我们这个家庭就是这样,我们没法苛求彼此,只能接受这样的关系。”
“你比我豁达。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爸爸的办公室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十来岁,是个很叛逆很尖锐的小姑娘。”司凌云忆及她因为逃学、不服妈妈的管教,被爸爸叫去教训,又被他完全忘到了一边的往事,苦笑了一下,“那一年我十四岁,其实是一个犟得离谱的傻姑娘,如果不是你不计较我的来历,把我带出去吃饭,我不知道会跟爸爸赌那种没用的气赌多久。”
司建宇呆呆看关前方,仿佛沉浸进回忆之中,但司凌云知道,他回忆的恐怕是他从大学毕业便在父亲公司工作、一路走到这个位置的职业生涯,而不是跟异母妹妹的首次交集。
“当时我跟你说过,我讨厌他这么自私的父亲。你劝我说,他就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用不着妄想去向他索要永远要不到的东西。我一直很感激你的这句话,让我解脱出来,不再去跟他较真,一直不停地为难自己。现在我也要拿这句话劝一下你,不要再恨他了。”
“我只恨自己恨他恨得并不够深刻,否则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结果。”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裏有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我会劝劝爸爸,你并没有真正做出损害他的事情,他没必要这样对你。”
“不必。我哪怕只存了要挟他的念头,他就不会原谅我了。就算你讲给他听,他也只会认为我是妇人之仁,不会感激我。昨天从他家里出来后,我开车去了同仁里项目现场,一个人待了很久。我已经有了预感,他肯定会下决心让我永远出局。你看,我猜得一点也没错,这一切再跟我没关系了。”
“大哥,别这么悲观。”
“我没法不悲观,不仅仅是对自己,我对你、对他、对顶峰的前途都觉得悲观。不要以为他会真心疼爱你,凌云。他不爱任何人,也不信任谁,他只是想利用你,如果必要,他一样会牺牲你。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她没法再找到合适有力的说辞来安慰他的愤怒与绝望了,她内心深处也有着浓重难以驱散的疑云,只能涩然一笑,“我们是他的儿女,都学会好好爱自己吧,大哥。不要担心我,我不会为了让他满意而牺牲自己。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多陪陪大嫂和冬冬。以后的时间还很长。”
司凌云的心情完全无法放松下来,她不知道该把满心的烦躁归结于公司让人担忧的现状,还是她与家人、与傅轶则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下班之后,她开车回家,将车驶入地下车库的固定车位,却赫然发现司霄汉那辆黑色平治就停在前方不远处。她低落的情绪越发跌到谷底,顿时没有了下车上楼的想法,重新插入钥匙发动汽车出来,漫无目的地开了一阵,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可以不受打扰地消磨一个晚上,突然记起司建宇临离开时说到的同仁里项目,打方向盘拐过两条街道,远远便看到顶峰同仁里广场的大型广告牌,她驶过去,在工地旁边停下了车。
这裏不复昔日热闹的街市排档,也没有拆迁时尘土飞扬的喧哗,只是一个巨大而过分安静的工地。一阵秋风吹来,带着寒意,枯黄的树叶簌簌作响,她裹紧风衣,凝视围墙上的宣传广告,高耸的大厦下是西装革履、精英模样的男人踌躇满志地对着娇媚的女孩子指点江山,“城市中心”、“核心价值”、“可以传世的财富”、“至尊首选”……这些喧嚣浮夸的字样撞入她的眼帘,几乎带着嘲讽的意味。广告牌上方投射下来的灯光明亮炫目,将她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映照得这条街道异样安静冷落。往来车辆从她身后马路上飞快驶过,她听不到工地裏面有任何声音,不远处施工活动房内也看不到灯光,高高的桩机蛰伏在夜色之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刮过,卷得人行道上枯黄的落叶盘旋飞舞,带着几份蛮荒萧条感。
上一次她站在这裏看着拆迁进行,还是明朗的春天,现在已经进入初冬。这裏与她见过的施工中的建筑工地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几乎不像是地处繁华闹市,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悲凉。她完全能想象司建宇昨晚带着什么心情伫立在此。拒绝与丰华的合作,该怎么样向傅轶则交代;司霄汉真能像他保证的那样解决迫在眉睫的资金问题吗?这些问题如同飘飞的落叶一样,在她脑海中纠结起伏。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只到感到发冷,才拢紧风衣,顺着围墙慢慢走着,转过一个拐角,眼前是一条狭窄却热闹得很多的小街,对面是一片尚未被拆迁波及的老居民,街口有几家排挡开着,热气腾腾,人来人往,依稀有点当日同仁里的光景。她正要往回走,却一眼看到几步开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站着,看着对面出神。
“阿恒。”
曲恒回过头来,露出意外表情,“你怎么在这裏?”
“我……看看工地。”
“裏面好像停工了。”他皱眉,“这么晚,你一个人跑来看什么?”
她没办法解释,反问他:“你又在这裏发的什么呆?”
他同样迟疑一下“我……来找我父亲。”
“他还住在这裏吗?我告诉过你嘛,上次我在这裏碰到他,他说他很快就去外地,不再回来了。”
“他根本没走。更要命的是,他得了肺癌,已经扩散转移,到晚期了。”曲恒的声音平淡地说。司凌云大吃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他。”
“他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好。医生说,他大概没有太多时间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既然这样,还是去看看他吧。”
“我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他生病不是你造成的,你们关系不亲密,你看上去也不喜欢他,现在突然负的什么疚?”
曲恒苦笑,“话是这么说,不过……”
“不过什么?”她扬一眉毛,“在这裏徘徊可没什么意义,实在不想看他,根本不用找什么借口,别人也不能怪你。”
曲恒黯然不语,她自知未免太过简单武断,沮丧地摆一下手,“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自己的家里一团糟,哪有资格说别人。”
“出了什么事?”
她闷闷地说:“很多事,乱成一团,不过没什么。”
“别硬撑着,你的样子可不像没什么。”
如果说还有人是司凌云愿意倾诉的对象,那么他恰好就是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曲恒。他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她,她也急需讲出来减轻一点压力。私事家事公事纷乱一团,她只能拣眼前的烦恼讲起,“其实我才是找借口的那个人,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在这裏闲荡。”
他保持着一个聆听的姿势,并不打断她。
“今天晚上我爸又到我家来了。他跟我妈在我12岁那年就离了婚,可这十多年时间里,我妈还任由他时不时出入我家。他们根本不觉得他们在一起是一种很尴尬的状态,也完全不会考虑那不是我想看到的团圆场面。”
“这种心情,我倒是能理解。”
“当然,道理我全都懂。就算他们是我父母,也完全有权利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我是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没理会过我的感受,现在我成年了,他们更没义务在意我想什么。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就是做不到不在乎。”
“为什么一定要强求自己不在乎?”
“在乎就意味着动不必要的感情。在我的家庭,爱动感情的人就意味着是天真的傻瓜,只会被利用,可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不想被人利用,我能理解。可是你不可能区分开哪种感情是必要的、你愿意保留的,哪种感情是可以丢到一边不必在意的。”
她一时无言以对。
“你以前带你弟弟去看我们排练,我就发现,平时你看起来十分冷漠,可是在你弟弟面前,活脱脱就像一个小母亲一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意的东西,比你愿意承认的要得多得多。”
提起弟弟,司凌云的表情不由自主柔和下来,“是的,我弟弟是我愿意在乎的人,他性格单纯心地善良,所以我才坚持送他出国读书。我有时候羡慕他,他可以专心享受生活的乐趣,谈甜蜜的恋爱,不需要面对这么复杂的家庭,不需要管公司那些破事,更不需要跟亲人勾心斗角。”
“你也可以不管公司的事情的,如果你想逃避,你同样能做到。不过你选择的是留下来面对。我想你应该还是觉得,这是你的责任。”
“我躲不掉的,这是换我妈同意弟弟出国的前提。”
曲恒一怔,“你妈可真是有手腕,居然拿这个跟你讲条件。”
“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免不了要想,凭什么这些责任得由我来担?我把自己弄得人模鬼样跟个女强人一样,哥哥不拿我当妹妹看,父母不拿我当女儿看,男朋友不拿我当爱人看……”一股酸楚直冲上来,她猛然咬住嘴唇,扭过头去,不肯让曲恒看到眼中泛起的泪光。
曲恒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说话,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手指带着做园艺和弹吉他磨出来的薄茧,握的力道不轻不重,不带任何侵略性,非常具有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她的心绪不由自主平静下来,自嘲地笑,“唉,你又要觉得我无聊了,其实就算我妈当初逼迫了我,但选择还是我自己做的。最开始也许被动,后来居然有些乐在其中了。现在碰到了麻烦,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当然有权利抱怨。”曲恒简单地说,递给她纸巾,她拭着眼角的泪水,有些难为情,可毕竟感觉轻松了一些。
“我以前说过你任性,现在我觉得,你长大得未免太快,当得体的大人不是不好,但那也不意味着你必须承担起所有的事情来。”
“要是我承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倒是愿意的。可是眼下,公司一团糟,爸爸跟大哥失和,大哥觉得我关键时候不够支持他,大嫂跟大哥婚姻有问题,离婚的父母不清不白搅在一起,男朋友……”
她骤然打住,几乎有些局促地抽回手,心想,抱怨父母也就算了,如果只图卸下心头包袱,便这样对着曲恒控诉傅轶则,未免带了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曲恒并不追问,只是等司凌云恢复平静之后才开了口,“跟你相比,我需要面对的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可是坦白讲,我昨天就已经来过这裏,绕着这条街走了好久,没有进去,今天又在这裏站了大半个小时,还是不能决定要不要过去看他。”
“他以前对你不好吗?”
“恰恰相反。他人很随和开朗,对我非常好,从小教我吹口琴、弹吉他、拉手风琴,我喜欢音乐,多半是受他影响的。”
司凌云好不惊讶,“哎,就这样你还恨他?他跟我爸一比,简直称得上完美了。我那个爸爸,别的不说他了,有一点我完全肯定,他没跟我妈妈离婚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陪我和弟弟玩过。”
“那只是他在家的时候而已,那种时候可不多。”曲恒叹一口气,“他本来跟我母亲是同事,在一个郊区林场里工作。不过他爱唱歌、爱热闹,讨厌单调的工作,经常旷工跑出去参加各种演出活动。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他终于还是不顾我妈妈的反对,辞职去当歌手,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偶尔神出鬼没的回一趟家,待不了几天就又走了。以前联络没现在方便,多半情况下,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他不是在同仁里演唱吗?”
“几年前,他跟我妈妈大吵一次,就再没回家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回本地演唱的,我们都不清楚。”
“没女人忍得了这种丈夫,他跟你妈吵翻了倒不奇怪,可是他难道也不跟你联络?”
“他们那次大吵,跟我有关。”
曲恒神情复杂,声音沉重,司凌云猜想那一定不是夫妻之间寻常口角,停了好一会,他才继续说,“我母亲虽然对父亲有很多不满,经常跟他争吵,但她是个很传统、很认命的女人,再怎么辛苦,也一个人扛着,并没想过跟他离婚决裂。她对他不抱任何指望以后,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一直想让我好好念书,找一份踏实的工作。我从小喜欢音乐,已经让她很不开心了。后来我又加入乐队去酒吧唱歌,她没法接受我也走这条路,认为我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当时我很固执,她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照样玩音乐,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我也跟着乐队去外地演出。刚好我父亲回家,她积压的怒火一下爆发出来,两个人争吵起来,到最后,她拿剪刀刺伤了他……”
司凌云从前经常看乐队排练演出,可是跟曲恒并不熟络,不了解他的家庭,只知道他在音乐上的才华出众,高傲沉默,永远跟人保持着距离,对她的任性张扬更是敬而远之。哪怕她曾经拖过他为自己失败的恋爱救场,两人也并没有就此走近。一直到两人认识十多年后的今天,她才知道,在他冷漠的外表下,也隐藏着伤痛。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不奇怪,怎么阿乐、阿风也完全没提起过。”
他踌躇一下,“记得那次在阿风家里吃散伙饭吗?”
她当然记得,点了点头。
“那天我的手机没电了,从医院回去,才知道家里出了事。幸好我妈妈那一剪刀没有扎中要害,否则……”他摇摇头,不愿意再回想下去。“后来大家都各奔前程,我对谁也没提起这件事。”
六年前秋天的那个中午,她从傅轶则家里出来,和曲恒一起去了阿风家,参加最后的聚会,把自己灌得酒精中毒,被曲恒送去医院抢救,捡回了一条命。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与失意当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曲恒的经历远比她惨痛。想到这裏,她只觉得喉咙间哽着一点什么,视线模糊,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你说的没错,我真是一个又无聊任性与自私的人。”
“这又不关你的事,纯粹是一个巧合。任性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当时我不想面对很多事,安顿好家里后,选择了一走了之,去广州工作。”
“这也不能怪你……”
“不用为我辩护。我以为寄钱回家,给妈妈买了房子就算尽了心。她很要强,身体不舒服也不跟我说,如果我不是因为另一件事回家,甚至不会发现她得了扩张型心肌病。”
“所以你为了照顾她,放弃了在广州的工作,不再做音乐,回来开园艺公司。”
“我没为她放弃什么,她倒是为我放弃了很多。她这一生过得太辛苦了,我父亲和我相继让她失望,我只能尽力把欠她的弥补上去。”
“她现在动了手术,情况不错,你就不用自责了。”
“可是,我也许又耽误了父亲的病情。他要求卖房子分钱的时候,就已经确诊是肺癌了,要钱应该是想治病,我当时正为妈妈的身体担心,没听他讲理由就过来揍了他,结果……”
司凌云没好气地瞪着他,“那个时候是他不讲明理由就开口要钱,听到你母亲也生病了,他选择了离开。癌症的转移发展谁都左右不了,你又不是万能的上帝,何必这样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曲恒默然。
“你父亲这个人,不是我批评他,他才是真正任性。像他那样任性,也是对自我的一种能够坚持,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生活,可是他既然放弃了他该负的责任,就不能指望你对他像对你母亲那样,一步不迟、一点不欠缺的尽你的责任。他自己应该也清楚这一点,而且他肯定知道对不起你妈妈,所以才会在听说她生病后就声称去了外地,不肯再提卖房子要钱的事,也没有把病情告诉你。你现在怪自己,未免就是自虐了,有什么意义?”
曲恒长久的沉默着,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我总忘了我没资格教训别人。”
“不,你说的没错。只是我对他感觉太矛盾了,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很迷惑。他选择当流浪歌手,看着自由自在,实际上非常艰苦,你看看同仁里就知道,他演出的环境很杂,报酬很低,年纪越大越潦倒,简直没有一点成名的机会。我一直在想,他一走快二十年,是什么支撑他放弃相对安逸的生活走这条路?难道我和母亲对他来讲根本没有意义?”
“不,别的我不敢说,但你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那天在同仁里,你来之前,我听到他闲坐在一边弹吉他,弹得是你跟阿风合写的那首《蔑视这个世界是我们最好的伪装》。那不是他那个年龄的人会喜欢的歌,可是他弹得非常娴熟,唱的很不错。”
曲恒一下怔住,停了好一会,他才声音低哑的说:“他以前曾经去酒吧听过深黑乐队演出,我送过一张唱片给他。就算我跟他说,那不过是我们凑钱自费出的,没什么影响,更没赚到什么钱,他看上去也很高兴。”
“我知道劝别人放下总是容易一些。还是去看看他吧,不然你也没法安心。”
“谢谢你这么耐心劝我。”
“我们之间要每件事都谢来谢去,就得追溯的太远了。”
“是啊,我们居然认识了这么长时间。”
“可是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刚认识,才对彼此有了一点了解。”
“了解别人,永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一本正经的点头,“完全同意,所以以后千万别再说我任性无聊了。”
他看着她,嘴角带着微笑,“你记恨我这么久,不知道怎么夸你才弥补得回来。”
她也笑,“算了,我心灵强大,早就已经自我修复了。”
“那就好,我现在过去看他。你呢?”
“哎,不用担心。好冷,我也累了,明天还要上班,没力气再跟谁闹别扭,这就回家睡觉。”
“我送你上车。”
程玥打来电话来,司凌云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跟侯律师商议顶峰面临的几起官司。
“妈,等会儿我给你打过来。”
“不行。”程玥气急败坏的说,“你现在就得告诉我,报纸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司凌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今天各大报纸的金融证券板块都报道了巨野集团发布公告,宣布由于政策调整及其他原因,与顶峰集团的资产重组事顶已经不具备实施的基础,经董事会研究决定,将向中国证监会撤回本次重大资产重组的申请文件,三个月内将不再进行重大资产重组。
“是真的。”
程玥的声音一下提高到了尖利的程度,“那巨野的股票怎么办?”
司凌云不得不把手机拿的离耳朵远一点,“按以前资产重组失败的案例看,巨野复牌以后预计会跌停。”
“会跌多少?以后会不会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