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超女。”
“超女?”他努力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是那群在台上蹦蹦跳跳不男不女的丫头。”
林婉被车里的暖气吹得鼻子发痒,她拿纸巾擤了擤鼻涕,哀伤地说:“她们不是不男不女,那是中性美。”
第二天就是今年的年三十,林婉在床上赖到差不多中午,林妈妈几乎要翻脸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她这辈子已经过了二十二次除夕,年年状况雷同,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向长辈说好听话拿压岁钱、然后伴着家人一起看春晚,一想到今年因为已经参加工作的关系连红包都拿不到,她就失去了从床上爬起来的动力。
林婉在起床的瞬间万万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无趣的第二十三个除夕,将是她生命里最值得纪念的一个除夕。
下午五点左右,林家的年夜饭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火炉边闲聊,林婉把头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讲给父母听,两位长辈嗟叹不已。
林妈妈说:“你们公司人怎么这样啊?女同事受欺负,就都那么看着啊?所以我说了,私营企业就是不行!林婉,回头你还是得好好看书,今年的公务员考试一定不能再落榜了。”
林婉说:“也不是个个都那样,我们老板不是出面了吗?如果没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林爸爸说:“你们老板出面解决问题是正常的,下面员工在他眼前受欺负,他不站出来还怎么做企业怎么树威信?你妈说得有道理,你还是过了年把工作辞了,认真在家里复习考公务员比较好。”
林婉分辩说:“我们老板平常不多话,但其实豁达又爽快,他不是那种为了在别人面前显威信才帮忙的人!”她对于要离开凌翼心裏觉得不舍得:“其实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和我们公司的人的,干吗非要辞职啊?”
林妈妈说:“得了吧你,一个小文秘的工作,朝不保夕。还有你们公司的人,不是说很多都是名校毕业的吗?名校毕业就这种素质?真是人心难测,通过这回难道还没看清楚啊?”
林婉不甘心地犹自挣扎:“我们老板——他人真的很好!”
林妈妈说:“再好又怎么样?难道给人家打一辈子工?又过不了一世!不许闹了,还是好好准备去考公务员。”
林婉垂头丧气地把头低了下去,这种事情一次做不通关系,她决定慢慢说服家里。
林妈妈看着女儿娇嫩得像花瓣一般的嘴唇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挨打的女孩儿应该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吧?小姑娘在外面受了这么大委屈,估计也不敢跟家里提,真是怪让人心疼的。林婉,你也真是的,这大过年的,人家脸上受了伤肯定不好意思出去吃饭,你怎么不叫她来我们家?”
林婉说:“我叫了啊,她不肯来。”
林妈妈想了想:“也是,稍有点自尊心的人都受不了这个。这样吧,你去厨房把做好的饭菜匀一份装出来,趁天色还早给人家送过去。”
林婉也觉得这主意好,顿时眉开眼笑:“好啊,谢谢妈妈。”
林妈妈走去厨房帮她装菜,把已经做好的菜每份都盛了一些,装了好几个食盒:“陪人家讲讲话,完了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开饭。”
临到出门,林妈妈不忘叮嘱她:“哎,你把菜盛出来给人家就行了,盒子可要记得拿回来,那套特百惠我新买的,比菜还贵。”
林婉想妈妈真是越来越家庭妇女,据说年轻时也是单位一枝花,可一结婚生孩子再好的花也凋零了,她有些害怕,如果结婚就是为了当家庭妇女,那还是一辈子做单身贵族好了。
年三十路上车不多,林婉打了个车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珠美家楼下,她一路上给珠美打电话都没人听,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回应,不禁有些奇怪,珠美脸上的伤那么吓人按理不会瞎跑才对。
她有些不安,发了个短信:珠美你在哪?我在你楼下给你送吃的来了。
隔了一会儿珠美回她:林婉,非常谢谢,不过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拎着食盒在珠美门口转了两圈,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人开,看来珠美的确心情糟糕透了,不想有人打扰。她吹了一肚子冷风,连人家面都没见到,只好灰溜溜地准备打道回府,手机却在这时滴一声响,她以为珠美改变主意连忙打开来看,结果是苏可发的一个新年祝福的短信。
林婉看了看,觉得短信挺有意思,一边走一边就把它群发了出去,过了两分钟,手机又响起来,竟然是董翼的回信: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笑了,过年的时候这种短信满天飞,董翼应该不知道接到了多少,却还有精神回复给她,真是个有教养的人。她把手机揣到兜里,没打算再回过去,但是短信又响了起来,竟然还是董翼:在家?
她回复:在珠美楼下,现在打算回家了。
这次董翼干脆打了电话过来:“新年好啊,林婉。怎么跑到别人家过年去了?去陪谭珠美?”
林婉悻悻说道:“人家不让我进去。”
董翼笑了:“好意被拒绝了?别放在心上,人倒霉的时候通常觉得被人看笑话比孤独更加可怕。”
“可我不是去看笑话的啊。”
董翼说:“我知道……行了,你快点回去吧,雁城一个人过年的多着呢,你操不完这份心。”
林婉猛然想起董翼昨天似乎跟她提过他也是一个人过年,连忙说:“那你晚上怎么过?”
“也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平常怎么过今天还怎么过。”
林婉想了想:“反正那份饭菜珠美也不要,你要不要啊?”
电话那边沉默一下,董翼显得有几分疑惑:“你的意思是说要把别人不要的菜给我吃?”
林婉急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董翼轰然笑了:“逗你玩呢,行啊,她不要我要,你在哪?我来接你。”
林婉说:“不用了,我马上上车了,你在哪?我送过来给你。”
“那也好。”
林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雁城江边的一栋公寓大厦,下车的时候看到董翼站在那里等她,看她来了,冲她笑了笑。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只穿了件米色的毛衣黑灯芯绒裤子,把手插|进裤兜里,一副很休闲的样子。
林婉在大厦门口把袋子交给他:“都是我们自己家做的,也许比不了外面的大饭店,不过味道还不错。”
董翼打开袋子看了看:“嗬,这么多。你跟我一起上去吧,我把菜弄出来,盒子腾给你。”
林婉一拍脑袋,怎么差点把这套特百惠的盒子忘了,回头又要挨骂。
她跟着董翼一起上了公寓顶楼,那栋公寓是雁城最好的公寓之一,紧邻江边,一梯一户,董翼住的顶楼是复式,大概有四百平米的样子。开了门,林婉吓了一跳:“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日常打扫怎么办?”
董翼说:“这套房子是以前做建筑公司的时候,房地产公司当做尾款抵给我的,平常有清洁公司的人一星期来打扫两次。”
林婉嘻嘻笑道:“我今天算是参观江景豪宅了。”
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典型的单身男人住所,家私电器不是黑就是白,又因为简单和冷色调所以显得房子更大,大得空旷而冷清。林婉跑去厨房把盒子里的菜倒进碗里,对董翼说:“你再煮一些米饭就可以了,你家有米吧?”
董翼说:“应该有吧,帮我打扫的那个阿姨挺热心,在我这裏做了两年了,上次来一定说要帮我置办年货,冰箱都给她塞满了。”
林婉有些奇怪:“年货都让清洁阿姨买?”
“嗯,自己没那个时间,家里又没人。”
林婉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你家里其他人呢?”
董翼说:“我妈年纪大了,我又没时间照顾,现在在疗养院,上午我才从她那里过来。我爸和我哥都过世了,嫂子还带着两个孩子,不想麻烦她。”
林婉哦了一声,看看他背着手站在旁边看的样子也不像会做家务:“干脆我把米饭也给你煮好吧,等电饭锅落闸你把菜热上就行了。”
董翼也不推辞:“好啊。”
厨房装得很漂亮,厨具也是一应俱全,只是干净得不像样子,看来也就是这套房子里的摆设品。林婉撸起袖子把饭煮好,回头看见董翼正靠在厨房门边上怔怔地望着她,她眉开眼笑地说:“怎么样?还不错吧,今天带来的菜里有三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家最好玩了,我妈妈做菜难吃,但是洗菜摘菜切菜又干净又利落,所以老是打下手,我爸呢就会做大菜,小炒什么的就看我的了。”
董翼惊讶:“那还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家里惯着你什么都不让你做呢。”
林婉得意扬扬:“我能干着呢。”
他们从厨房出来,林婉看见餐厅有个大大的酒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忍不住惊叹:“怎么这么多酒?”
董翼说:“都是人家送的。”
“咦,这种我都没见过,味道怎么样?”她走过去东瞧西瞧。
董翼显得有些紧张,连忙说:“你渴了吗?冰箱里有娃哈哈果奶,我拿给你。”
林婉见他反应这么大,讪讪说道:“我醉酒的样子很难看吧?”
董翼想了想:“还好,挺可爱的,笑个不停。”
“我……”林婉鼓起勇气,“是不是打你了?”
董翼失笑:“没那么夸张,你乖得很——就是不太认得人……酒品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你怎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
原来自己喝醉了也没那么可怕,林婉恨恨地想,苏可那家伙又骗人!
董翼招呼她到客厅坐,拿零食给她:“小孩子喜欢吃什吗?巧克力?奶糖?对了,我侄子最喜欢薯片。”
林婉郁闷地说:“我今年要满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
董翼笑了:“哦,二十四,这么老了。”
林婉看他笑得促狭,有些恼火:“再过三年,我就能变成刘露露那种样子!”
董翼很震惊:“你怎么把她作为自己的参考标准啊?”
林婉说:“我觉得她那样挺好的啊,又成熟又老练,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不会被人欺负。”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受不住诱惑,窝到沙发里吃了块香滑丝润的巧克力,吃完了她向董翼告辞,董翼正抽烟,把烟头熄了起身说:“我送你。”
“不用了,你还是在家里看着饭吧。”
她站起来对董翼作了个揖,一本正经地说告别语:“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她穿着件白色大毛衣,头发束成马尾,显得脸只有巴掌大,手缩到袖子里,拱手的样子像只招财猫,董翼忍不住笑了:“是啊,新年快乐,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了个红包塞到她手上:“来,给小朋友的压岁钱。”
林婉一怔,连忙说:“我不要。”
董翼微笑着说:“小朋友都来给我拜年了,又专门给我送了年夜饭,怎么可以不给红包?”
林婉闷闷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你的压岁钱才来的。”那个红包握在手里厚厚一摞,明显能感觉到分量不轻,她把红包扔到茶几上,心裏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你吃吧,我走了,家里还等我呢。”
董翼上前一步拉住她:“怎么?生气了?”
林婉觉得难受极了,低着头说:“没有。”
董翼说:“还说没有,嘴巴上边可以挂油瓶了。”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颈边,语气那样温和,像是在教育自己不懂事的小侄儿。
林婉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首先我不是小朋友!另外,我来这裏不是为了要你的压岁钱!也更不是为了讨好你,拍你马屁!过年以后我就去考公务员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公司里老有人会讲错话做错事了!”
董翼慢慢把手松开:“我说怎么这么好,原来是跟我来辞行的啊。”
林婉看着他沉静的面容,突然觉得委屈,委屈得几乎快要哭出来:“是!”
他们僵持在那里,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雁城的规矩是年三十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以示慰劳一家人一年的辛苦,六点左右正是这个时间,顿时整个城市一片喧闹。
林婉看着董翼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能茫然地看着他。
董翼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注视她,他们离得那么近,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直要看到她的心坎里,林婉突然莫名地觉得惊慌,身子开始哆嗦,他异乎寻常的专注眼神让她觉得隐隐不安,不敢深究,可是不问清楚又似乎不甘心,心中一片混乱。过了一会儿鞭炮声停止,室内寂然无声,董翼说:“那么,换个方式好不好?”
从嘈杂的声音里突然恢复到静谧,林婉觉得耳朵里有些嗡嗡作响,她脑子发昏:“什么?”
董翼问她:“如果我没记错,雁城的习俗除了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同辈之间有一种关系也会给,对不对?”
林婉恍恍惚惚地发着呆,是,雁城的古老习俗里,每到除夕,丈夫会给妻子压岁钱,后来慢慢发展到开始工作有收入的男朋友也会给自己的女友压岁钱,用以谢谢另一半对自己的支持,也希冀来年两人的感情更好。白天她还看见父亲悄悄塞给了母亲一个红包,那刹那母亲的脸上顿时洋溢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董翼点点头:“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事之间不可以谈恋爱,虽然没有编进公司章程,但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担心会影响员工工作。林婉,你说我把这条取消好不好?”
林婉直愣愣地望着董翼,脑子里一片迟钝的空白,董翼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这样,这个压岁钱你收不收?”
林婉心脏处有几分麻痒,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的眼神一直望到他身后去,拉开的窗帘外面是已经蒙胧的天色,但是依旧可以看见远处碧波荡漾的江水,再晚一些,或许会有明明灭灭的渔火点燃。白天看上去总是强悍无比的董翼,独自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夜晚的时候看着江面的帆船游弋,他是否会感到寂寞?
董翼等着她的答案,从来都是从容沉静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许紧张,过了一会儿林婉依旧不做声,他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不该这么急,换个方式会更好……”
那天晚上背着林婉回去以后,他回了自己房间,脱下大衣时发现下摆一片濡湿,想必是林婉脚不老实踹在上面的湿印子,本来用手拍一拍也就算了,不知怎的他竟然握着那块水渍发了半晌呆。等回过神来,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对她,竟然已经不只是存着一般好感那么简单。
林婉看他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但这笑容和他平日里看她的那种笑不同。他平常对她笑时,会把头微微一低,嘴角轻轻上扬,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以及酒窝,但是现在——不是那样,他脸上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现在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林婉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今天就这么走了,那种曾经让她艳慕的笑容只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这个想法进到脑子里,她突然觉得难过起来。
她猛然回过神来,脑子里像住了个小人指挥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把手往茶几上的红包重重一拍,大声说:“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