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的雨越来越大,路况也不是很好,林婉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没有时间精力再去答理他。过了半晌,唐进再次叹了口气,沉缓而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事我理亏,按理不应该再说什么,可是,阿婉,当我再求你最后一次,离开他,好不好?我保证会用下半生所有的时间让你永远幸福,我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答应我,趁现在我们还能回头。”
他连用了两个永远,统统加上重音,语气执着热烈。
林婉却不吭声,良久方才回答:“你的永远能有多远?我们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车子在颠簸中一震,他的身子跟着震动了一下,秀丽的眼里闪过一丝苦涩与绝望,轻轻说道:“是吗?”
周末的郊野寂静无声,除开他们这台车再也没有其他车辆过往的痕迹,他望着车窗外的宁静与黑暗不再申辩,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别墅进入国道之前,有一段泥石路,不宽,仅可容两台车并驶。林婉暗暗庆幸自己开的车是吉普,如果换成其他底盘低的小车,在这种湿滑而又泥泞的地面行驶,只怕是要陷胎了。
她刚这么想着,前边出现一个拐弯,她轻轻打了下方向盘,车轮底下却是一震,显然轧到了什么东西,一直往右边歪了过去。这么湿滑的路,她不敢太猛的去踩刹车,唯一选择是尽量稳住方向盘,可是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影从路边猛然蹿了出来。林婉大惊,重重一脚将刹车踩了下去,却为时已晚,车子已经失去了控制,将那人撞飞了出去。
林婉死死把住方向盘,车子依然像跳舞似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地面与轮胎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停息下来。
她趴在方向盘上重重喘息了两口,然后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车的大灯开着,照亮了滂沱大雨中倒在地上的人,看身形是个女子,脸朝下趴在泥泞中,身子还在微微抽搐,动了两下之后,便陷入了平静。
林婉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却收缩起来,她浑身颤抖,一转身又奔回车边,把手机从车上拿下来。
那边唐进也惊魂未定地下了车,看她哆嗦着按号码,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干什么?”
林婉结巴着说:“报……报警。”
“等一下!等一下!”唐进伸手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你镇静一点,先让我看一看,OK?”
她上下牙关敲到一起,惶恐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唐进走近地上那名女子,蹲下身去,车灯的光束把前面的场景照得雪亮,雨点纷纷落在他的身侧,滴滴答答地溅出极小的水坑。他伸手把那女子慢慢翻转过来,随着他的动作,一摊鲜血跟着缓缓流了出来。
她年纪很轻,衣着褴褛,一张脸上满是泥污,被雨水一冲方才露出了一点颜色,眼睛紧紧闭着,鲜血不断从她后脑上冒出来,混杂在黄色的泥泞里,触目惊心。
林婉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脑中一片空白,唐进伸手在那女子的鼻下探了探,又摸索到她的颈边脉搏,终于站了起来,他抬头与林婉眼神对视,脸色一片凝重。
林婉看着他的神情,心中隐约明白几分,脚下发软,忽然跪倒在雨中,路面的粗糙的沙砾硌痛了她的膝盖,她竟然连半分移动的力气都没有。
唐进走到她面前,她觉得他的声音好像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传了过来:“死了,她摔下去的地方有块石头,撞到了后脑勺。”
她无知无觉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感觉到他抓住她的双臂,用力把自己搀了起来,冰冷的雨丝浇在她的发上、身上,让她颤抖不已,过了一会儿她无力地说道:“阿进,我浑身发软,没力气了,你帮我报警吧。”
他答非所问:“你晚上在Party上喝了酒或者饮料没有?”
林婉一愣,摇摇头:“没喝酒,只喝了几杯果汁。”
唐进沉默了一下,牢牢地抓住她的双臂,轻声却肯定地说:“不行!”
她茫然地抬起眼睛看他:“什么?”
“不能报警!”
“不报警怎么行?”
“你怎么到今天对酒精还是那么不敏感?今天的Party上,除开矿泉水,所有的饮料都是掺了酒精的,哪怕你喝的果汁,也是酒味果汁,不过非常淡而已。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林婉发了呆,难怪……难怪她喝了果汁以后会那么兴奋,她驳斥唐进的那番话已经不知压在心中有多久,原来是趁着酒精作祟才义愤填膺地讲了出来。
她呆呆地看着唐进的眼睛:“那……又怎么样?”
他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悯:“阿婉,你脑子傻了吗?你知不知道酒后驾驶,致死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这已经不是钱可以摆平的事故了。”
林婉茫然说道:“你是说……我要坐牢?”
他低声说:“除开坐牢,还有别的,我们两个是坐在一台车上发生的事故,届时雁城的媒体会像蚂蝗闻到血一样凑过来研究我们的关系,我们以前的一切将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我们将会成为这个城市的头条新闻。凌翼地产的董事长夫人,和初恋情人一起,醉酒驾车,撞死了人,这样的花边新闻会让全城轰动。到时你要你的父母和你的丈夫如何自处?董翼白手起家,他今时今日的一切来之不易,你想要让他成为这个城市的笑柄吗?你想要他抬不起头吗?”
林婉只觉得一阵寒意入骨,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变得像雪一样白,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她听到他继续说:“那个女人,全身上下那么脏,穿得破破烂烂的,应该是个流浪汉或者根本是个疯子,高速公路上这样的人每天不知道要撞死多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人毁了你的一切吗?”
林婉回到家中的时候全身依旧抖得厉害,她思维恍惚,几乎不记得是怎么把车开到楼下的停车场。一直到进入市区,迎面都是风雨,眼前是不停晃动着的车灯,像是一双双刺目可怕的眼睛,在无情地审视着她。路上遇到一辆运送鸡鸭的货车,这种车辆在白天不能进入到市内,只能选择夜间行驶,那些鸡鸭淋了雨,挤在一起疯狂的嘶叫,隔着车窗玻璃,她听不到声音,只看到它们无声地张大嘴巴,她能感觉到它们心内的绝望,一如自己。
她进了门,飞快把鞋子踢掉,掏出手机,疯狂地拨着董翼的电话。
“你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一遍又一遍的女声传来,林婉再也压抑不住,将手机狠狠扔到地上,狼狈地号啕大哭:“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你不在?”
清冷的大房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那是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林婉在衞生间手忙脚乱地把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剥掉,慌乱中她无意抬头望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竟然浮现出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还有汩汩冒出的血液混杂在雨水里,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不由得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呕吐起来。
她一直吐到黄胆水都出来,才乏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接下来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才熬到了天微微光亮,好像是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奔跑了几个钟头后终于乏力地躺到床上,几乎像死过去一样不再动弹。
她消耗了身体所有可以透支的体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已是满室大亮,她听到门口有声响,然后觉得床的另一边微微震动下陷,有人伴着她的身边倚下来,气息温热熟悉,这种熟悉的亲昵让她的身子也跟着震了一下。
“囡囡,我回来了。”
林婉蜷缩成一团,用满头散乱的长发遮住面容,紧闭双眼,死死咬住下唇,心内酸楚委屈,炙热的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滑下。
她想象不到,昨夜的凄风苦雨过后今天竟然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晴天,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到她身上,董翼附在她耳边喃喃道:“死小孩,睡这么沉,被人抱走了也不知道。”看她没有回应,大概以为她真睡得很死,便起了身。
林婉怔怔躺着一动不动,她想身边的一切都这么正常,昨晚那可怕的一幕会不会只是一个噩梦?其实这一切并没发生过。人在黑暗中总是有丰富的想象力的,也许到了阳光下这一切就将化为乌有。
过了一会儿有水声从洗手间传来,大概是董翼在洗澡,稍迟水声停止,便听得他自言自语:“昨晚干吗去了?怎么一堆湿衣服扔在地上?”
林婉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原来还是发生了啊……就在昨晚,一条年轻的生命,因为她的过失,就这么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凶手,正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享受着秋晨的阳光和丈夫的呵护。
董翼走进卧室时,看到妻子睁得圆圆的眼睛,笑了笑:“原来是醒着的,想吓我对不对?”
林婉呆呆地想,如果你知道我昨晚发生了什么,才会吓到你——可是我不会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不计一切后果地保护我,所以我更不能让任何流言伤害你。
他见她不说话,有些误会:“生我气了?我已经抓紧时间赶回来,以后一定不出去这么久。”
林婉摇摇头,想了想说:“昨晚我打你电话了……”
董翼迟疑一下:“昨晚有要紧事谈,所有人都把电话关掉了……找我什么事?很重要吗?”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是太要紧,就是……想你了。”
董翼笑起来:“谁说不要紧,这明明就是件要紧的大事。”
他俯身拉起她:“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打开,露出裏面的一条链子,然后拨开林婉的长发,为她系上。她觉得胸前一阵冰凉,一条美得无懈可击的项链贴在了颈上,董翼笑道:“喜欢吗?这红璧玺配你雪白肤色真是再漂亮不过了。”
项链的坠子被雕成莲花形状,秀气玲珑,因为雕工切割极好,所以愈发闪烁,简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只是那红……林婉微微一颤,上等璧玺的红色,娇艳欲滴,深处带着一种诡异的紫,晃得她头晕,让她想起昨晚雨中的那抹红,她几乎想吐出来。
董翼犹自说:“难得有这么纯的璧玺,手工又精致,我看到就毫不犹豫买下来……”
林婉强笑道:“玫瑰坠子倒是多,莲花坠子还真没见过。”
董翼从背后将她拥住,贴着她的颈道:“莲花像你啊,那么纯洁。”
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慢慢将项链摘了下来。
他有些诧异:“不喜欢?”
“不是,”她努力地笑着,“这么贵重,我要把它锁到柜子里才安心。”
董翼大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
“我一向都小气啊。”
面对他的柔情蜜意林婉有些心慌意乱,于是低头拍一拍身边空位:“肯定是搭最早一班机回来,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下?”
董翼搂住她躺下来:“今天不去公司了,我打电话问了说没什么事情,好好在家陪你。”
林婉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一直把头埋下去埋下去,结婚两年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希望他去工作,而不是留在身边陪她。
他将她纤细的手指拢在一起握到手中,又咬了一阵她的头发:“昨晚淋雨没洗头发?”
“你怎么知道?”
他一路吻下去:“有雨的味道……干吗不打伞?”
“忘了……”
他不怀好意地笑:“下雨都不记得打伞,想什么呢?也太惦记我了吧,要不……就是想初恋情人了……”
林婉惊跳一下:“我才没有呢。”
“知道你没有,逗你玩呢。”
她松了口气,终于明白为什么心虚的人听着一些其实很平常的言辞,都能从中品出许多影射的意思来。
轻风撩动窗帘,像被一只顽皮的小手抓起又落下。过了良久,她轻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老婆,我不对你好难道对别人好?”
“那……如果有天我做错事,你会怎么样?”
他想了想:“打屁股呗……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原谅你。”他叹息一声,慢慢说,“除开原谅你我还能怎么样。”
他们两人似乎都有些倦,于是交握着手,各自侧着头,合上了眼睛。
似乎都已沉沉入睡,其实都没睡着,夫妻二人第一次各有心事。
董翼回想起他走时,柳二拍着他肩膀道:“如今雷爷是彻底退出江湖了,没有人再与我争,算是幸事。可我也始终再没有能说贴心话的兄弟,这又让我很火大;如果你哪天想回来,这张门始终是为你开着的。”
他笑而不答。
柳二继续说道:“你那行生意做大了,资金流动是关键,万一哪天要周转,银行又不合作……我昨天跟你提的那个事……随时有效!”
他还是微微笑了笑。
林婉的发梢挠到他的下巴,他觉得有些痒,于是微微把头偏了偏。
柳二的提议,若换做他结婚前,或许真的会考虑吧,毕竟没有什么生意,会比洗黑钱的利润来得更大。
可是如今有了她……当然不会再做了,为了她为了这个家,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董翼的唇角微微一弯,原来有牵挂的感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