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零时的四方街,恍若隔世的迷梦</h3>
零点三十,四方街依旧人潮汹涌。不,应该说是刚刚聚集起夜游的人气。
在大研古镇,零点之前的人们都是新鲜而且贪玩的。去看木府的陈年情事,去小店淘选灿烂且廉价的精致物品,在仓邦木吃杂菜火锅和饵块,看漂亮的“咪惹”跳一场忘记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的舞蹈。那不过是一场场来自尘世的宿醉。
零点过后,四方街才慢慢涌现出真正属于夜晚的人们。
最近电台的工作压力太大,索性就请了年假,背上包来了丽江。早已不是第一次来,却总也来不够。搭乘的是夜机,还好每次都栖身的客栈,老板和我已经很熟悉,他派车直接候在了机场,说多晚都等我。
回客栈搁下行李,和老板打了个照面,我便换上了短裤和拖鞋,还扯上客栈里的一块羊毛围巾,晃晃悠悠地踱向四方街。
三三两两,仿佛乡下夏天夜晚的萤火虫,夜里的游人,忽地一下子就聚集起来了。
没有白天的走马观花,退去一天车马劳顿的风尘,没有寻找惊喜和艳遇的凡心,一群群满脸荡漾着幸福油光的旅客,聚集在沿着河流开设的大小酒吧里。
饿肚子的可以吃肉串,吃饱的可以喝酒,喝醉的可以品茶。快乐的可以肆无忌惮和对岸拉歌,伤心的可以借酒张狂乱舞春秋,兴奋的可以抢过流浪歌手的吉他,困顿的就在这极度放纵的哈欠声中,自在入梦。
就在这流光飞舞的夜色里,我突然看到了他。
他落座于伯伦朗酒吧沿河的卡座上,手里举着一支啤酒慢慢地饮。笙歌欢愉,他却眼神疏离,表情黯淡,仿佛这沸反盈天的喧嚣快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当人的灵魂已经抽离,把这副皮囊搁在哪里,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寄存而已。
我走上前去打招呼:“嗨,小齐,今年又见面了!”
“啊,楠哥,你也来了。”见到我,还是有一丝喜悦神色飞上他的眉梢,“刚刚还问老耿你今年打算什么时候过来呢。”
我跟他轻轻碰一下手中的喜力,互相点头致意:“怎么样?见到她了吗?”
“你是说……”刚刚在眼中燃起来的一点颜色,很快黯淡了下去,“……想找她,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呢?”
“老耿他们,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吗?”我其实明白,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想念,都是浪费,都是徒劳。
“算了,都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有些自嘲地挠挠脑袋,“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会这么迷信爱情?真是丢人啊!”
迷信爱情怎么会丢人?
爱情,本来就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信仰。
<p/><h3>如歌如诗的夜里,所有的故事都是命中注定</h3>
他叫齐岩,三十岁的单身男子。其实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差点儿和一个女人结婚。只可惜这世上有太多猝不及防的意外,就像若干时日之后,他和她的第一次遇见。
齐岩应该永远不会忘记,认识美雪的那一天。
那天是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那天是晴明好天气,光辉照大地。
他和好伙伴文良经过三天的努力,结束在昆明的商务谈判。
这一次谈判,他们赢得的不只是丰厚的利润、可观的奖金。速战速决的他们还得到了满满七天的假期,那原本是公司留给他们的,和对方软磨硬泡的时间。中午去吃了油水十足的过桥米线,齐岩和文良回宾馆洗澡、收拾、退房。下午一点半过一点儿,他们便坐上了昆明飞往丽江的,有些气流颠簸的飞机。
其实丽江离昆明也就区区几百千米,可是云贵高原山川复杂,坐汽车竟然要一夜的辰光。放在江南的城市,城际列车只不过用两三小时便能越过这些距离。因此整个云南省,航空业是相当发达的。全省数十个坝子和城市,个个都有自己的民用机场,用于满足近年来突飞猛进的旅游产业。虽然航班众多,但机票打的折扣却很少。齐岩和文良买的是来回机票,打了七折,一千四百八。
短短四十五分钟的航程,几乎都在上升下降和气流颠簸中度过。
他对身边的文良说:“花钱买罪受,可别再把命丢了。”
文良说:“可是到了云南不去丽江,实在没法对自己交代。”
齐岩想:哼,这小子明明是没法对老婆交代吧,之前还在昆明的时候,就一直打听丽江的特产了。
盘旋在丽江上空整整二十分钟,飞机终于克服气流,平稳降落。
丽江机场居然没有登机通道,齐岩跟文良一下飞机就在凉爽空旷的飞机场上狂奔,然后像两个乡下人一样开始拍照。丽江的天空实在是太蓝了。还没来得及感慨,就有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喊:“请那两个人快点儿离开跑道,又有飞机要下来了。要照出去照。”
之前在昆明,他们就通过网络订好了一家“丽水源客栈”。出了机场,便有客栈的巴士等在门口,待二人上车后直接飞奔向丽江城。
丽江是一个古老而年轻的城市。
说古老,是因为整个古城的保护相当了得,虽然之前遭受过战争和地震的祸害,却在重建时几乎完全按照旧时的模样恢复,因而整个古镇被纳入世界文化遗产。说年轻,是因为当你走出古镇,只要转过街道,便可以看见相当现代的城市生活,那与任何一个江南小城没有什么区别。
安定平和的云贵高原和层层叠叠的玉龙雪山,烘托包裹出这样一个特别的丽江城。
走进古镇正是下午五点,才发现寻找世外桃源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古镇裏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全都是人。
齐岩和文良面面相觑,然后瞪着丽水源客栈的司机。
司机乐呵呵地笑着:“你们看,热闹吧。”
热闹,要热闹做什么?赶集啊?
“嘿嘿,书里都说,丽江是一个特别适合艳遇的地方。现在正是旅游旺季,全国的美女都涌过来了。你们俩小子有福气了。”
不得不感慨媒体炒作的力量。不过短短三年的时间,通过各种书,各部电视剧以及各位名人的介绍,玉龙雪山、走婚、摩梭人、纳西古乐、随性生活这些词已经成了很多人生命中魂牵梦绕的致命诱惑。
“我倒,看来大家都是来赶艳遇的集。”文良嘟囔了一句。
齐岩和文良决定先跟司机回客栈安顿、休息,等晚上人少些再出来逛。
从来没有住过民居型的客栈,他们俩都感到新奇好玩。文良挑了个院子旁边的单人间,坐在房间门口可以看见院子里欢腾的孩子。齐岩的房间在二楼背阴处,到下午才能进来阳光。对,他就是这样想的,每天要安安静静睡到中午。
这裏,就是齐岩和文良要告别烦嚣,小住一周的地方。这裏,应该就是文人说的“岁月静好,只缺烦恼”的地方吧。
但愿,岁月静好。
简单地收拾洗漱过后,齐岩倒在有草药味道的床上,沉沉睡去。
在梦里,他看见一个女人坏笑着说:“怎么啦?舍得离开你的城市啦?这裏离天堂更近哦。”
若干时辰过后,文良狂砸门,他才醒来。仿佛一睡千年,不知身在何处。
摇摇晃晃地下楼,遇见上海老板娘,他开玩笑说:“枕头里是不是有迷|魂|药,睡下就醒不来了。”
晚餐是在客栈的餐厅和老板一家一起吃的。
开餐之前尝到了丽江四大样,都是些干果糕饼什么的。有吉祥福寿的意思,是给客人接风洗尘的礼品。可能旅途劳顿且饿了太久,齐岩和文良抓起来胡吃海喝一通。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等正餐上来之后,他俩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油炸水蜻蜓、米灌肠、鸡豆粉、丽江粑粑……不是不敢吃,就是不好吃。齐岩跟文良盯着一锅火锅杂菜吃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扒完碗米饭,齐岩将筷子一丢:“抓紧时间出去逛逛,不然店都要关门了。”
老板和老板娘相视一笑,没有答话。
谁唱过“只有爱让人心情舒畅”?吃饱饭,睡饱觉,然后没什么事情到处闲逛,人的心情也会不错的。齐岩和文良踱出客栈,真正走进丽江的夜晚。
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夜、垂柳、暗流、圆月。人影稀疏,静谧祥和。
好像没有人用这些词形容过丽江的夜吧。原来,是齐岩自己误会了。
街道上,挤满了夜游的客人。啃着玉米的,讨价还价的,四处拍照的……
“齐岩,我觉得好像在后海的感觉耶。”
“对哦,简直就是一个大后海。”
“……”
不过没一会儿,他们俩就被路边的两个姑娘给叫住了。
“两个酷哥,帮忙拍照啊。”
“拍什么?”
“拍我们俩啊。”
“可是到处都是人……”
“没关系啦!来咯,一、二、三,油漆!”
她们两个一个叫漫琪,一个叫承曦。从南京过来。
“好,咱们算是认识了,一起去喝酒?”
文良瞪了齐岩一眼,好像在说:“这样在路边随便捡女人,真的很危险耶。”
他反瞪回去,意思是说:“既然老婆不在身边,再多危险也不算危险。”
既然丽江的裡子、面子都充满着暧昧的偶遇笑容,何不入乡随俗,成全一段尘世之外的传说。
北京的后海,上海的衡山路,苏州的十全街,这些夜店丰富的街道都曾经不止一次地逗留、品尝过。如今,齐岩、文良和两个陌生女人坐在一个叫作“月光和酒”的酒吧,听起来就有种不醉不归的冲动。
漫琪和承曦在丽江已经待了三天时间,看来已经很是习惯这裏的饮食风味了。她们一口气点了烤肉串、粑粑、馅饼、炒水菜、鸡豆粉和吹肝。当然,还有一打啤酒。
河对面有人开始兴致盎然地拉歌,两个女人耐不住性子,摩拳擦掌要和对方开仗。
在大研古镇拉歌,切不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然身边的女人非跑光不可。越难听的、越粗鄙的、越庸俗的歌词,用流行的曲调现套进去,还要唱得严丝合缝,如此这般才是拉歌的精髓要义。
比如,对方唱:“掀起了你的裙子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腿……”
你最起码得回:“你的脑袋像个猪头,加个肚皮就叫八戒。”
齐岩跟文良一开始哪里能有这等功夫,只得目瞪口呆地看娘子军们打起口水仗。
随着一杯杯啤酒下肚,他们明显愈加兴奋起来。不一会儿就能连吼带唱地把对岸弄得鸦雀无声,然后笑得乱成一团。
“来,那个……什么琪,咱们干杯!”
“漫琪啦!”
漫琪喝酒,娇嗔的脸漾起红晕,很是好看。
如水的月光下,四个人不问前世今生地相遇、欢闹,无所畏惧地爱恨一场,然后轻松地两两相忘……
如果某种程度的相爱,可以这样如烟花般轻浮,应该没有人会介意吧。
“哎,我是你的阿妹哎!阿哥哟!”
“嘿嘿!我是你的阿哥哦!”
齐岩在一阵欢腾的对歌声中醒来。他居然就坐在这河边的小木椅上睡着了,在这样没有心机的夜晚。
“呀梭、呀梭、呀呀梭!”
“呀梭什么?”
“呀梭就是再来一首的意思啊。”
齐岩这才发现,身边除了漫琪和承曦,又挤挤挨挨地坐了另外三个女孩子。
“她们是在这边唱歌的孩子。”文良看出了他的疑惑。
既然醒了,干吗还愣着浪费时间?齐岩灌了一口啤酒:“呀梭、呀梭、呀呀梭!”
于是,他们从《两只蝴蝶》唱到《丁香花》,从《康定情歌》唱到《浏阳河》。她们的声音高亢清亮,他们基本只能乖巧地做和音、打拍子。
又一曲终了,坐在中间留着披肩发的女孩说:“唱满五首歌了。十块钱。”
“哦。”文良讷讷地掏钱。这些势利的小姑娘。
一下子安静了,仿佛喧闹的剧院一下子散场,大家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承曦要了三个空杯子,然后给她们倒满啤酒。
那个女孩说:“我们只卖唱,不陪酒。”
承曦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是女人,不需要你们陪。是怕你们唱这么久口渴。”
齐岩上下打量了这个姑娘一番:“是不是你还没成年,所以不能喝酒啊?”
披肩发女孩突然把脸凑近他:“你要不要试试看呢?”
齐岩足足愣了三十秒没敢接话,而其他人已经笑倒了。
文良疯狂地拍桌子:“齐岩,你带她回客栈!”
<p/><h3>原来这世上所有的相遇,真的都是久别重逢</h3>
那一晚,齐岩可以忘记漫琪,可以忘记承曦,可以忘记酒吧里种种的美味,忘记拉歌时的处处欢愉,可以忘记那一场不知今夕何夕的沉睡。
她的两个伙伴叫什么,齐岩也已经全然忘记。
可是,当她说:“你要不要试试看呢。”
齐岩无法忘记。
她说:“我叫美雪。”
于是,他和她就这样在丽江的酒吧中相识。
彼时,她穿着淡蓝色的毛衣,纤瘦的牛仔裤,长长的披肩发不经意地束起。酒吧里的灯光很暗,月色却很敞亮。他借以看清美雪的眉目:清淡的眼角眉梢,仿佛一幅已经略微褪色的图画。右眼睛边似有一道锐利的疤痕,让右眼显得有些胆怯而收敛,不似左眼那么灵活乖张。
“上火塘的阿婆还没睡着,这时你不能进来!”
“下火塘的阿妈还没睡着,你要悄悄地别弄出声响!”
略为沉闷的气氛被美雪清亮的声音划出一道火光,所有人又在声音中蠢蠢欲动。丽江的夜晚,就是这样一个一遇到旋律就生机勃勃的世界。
两个装扮前衞的女生经过,停了下来。用高八度的调子一下子抢掉了美雪她们的风头。美雪不甘示弱地立刻提高声调回应。两个女生唱不过,做了个鬼脸,然后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她们真是讨厌耶!”承曦说。
“哼,她们啊。哪里是出来唱歌的,是出来卖身的。可是我们唱得比她们好,抢了她们不少生意。因此她们特别恨我们呢!”“美雪三人组”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女生气鼓鼓的。
齐岩问:“那你们出来唱歌是为了什么呢?”其实还不都是一样,为了钱呗。
“我是想筹下个学期的学费。家里供不起了,呵呵。”美雪想了想,说。
这个答案多少是让人有些意外的。齐岩从杯盏中抬头,碰见美雪似笑非笑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他觉得似曾相识。戴恩宝曾经也那样地看着自己。那时候,她刚刚决定要离开他,去遥远的西藏。这眼神里有着满满的倔强和不服气。
“哦,了不起呀。美雪多大了?”文良问。
“明年就该高考了。我是四川人,还想回去,四川多好啊。我大学想读四川外国语大学,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继续上了。”美雪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不好意思。
另外四个大人听了以后都有些难受,酒已经醒了大半,再也没有唱歌嬉闹的心情了。
齐岩说:“谢谢你们了,早点儿回家吧。爸妈要担心了。”
美雪从包里掏出一枝玫瑰花,递给他:“这枝送给你,大叔。谢谢你们今晚照顾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