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到来的时候,所有人举杯欢呼,拥抱祝福。我摸出手机,除了几个旧友的问候,并没有其他值得期待的信息。我看见傍晚时分发给郑骏河的那一句“新年快乐”,依然孤零零、惨兮兮,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回音。
我的黄昏,他的午夜。我的零点,他的日出。我和郑骏河身处不同时区,却像是已经分隔在了两个再无交汇的平行世界。
见我垂头丧气,很会讲笑话的服务生小哥凯文煮了杯热咖啡递给我:“喝完你就精神了,暖和了。一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坐在机车后座,紧紧抱住凯文的腰,任他将油门踩到底,带我往天涯尽头飞驰而去。夜风猎猎,挟带着将前尘往事尽数撕碎的凶狠。我拼命地睁大眼睛,能看见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
终于,我能感受到的不只是彻骨的冰冷,还有咸腥潮湿的海风,和黑暗中不知名夜鸟的悲泣。
“这裏是……”
“骄,你看那边——”
从那遥远天际铺展蔓延开的,是旖旎梦幻的青白色光线。宛若童话世界里的魔法烛火,被某个顽皮的精灵一不小心泄露到了凡间。
“那是……北极光?”我惊讶得捂住了嘴巴,“真的……太美了!”
“快许个愿吧!”凯文双手合十,拜得有模有样,“新年里第一天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不,不用了,我没有什么想对神明说的。”我对凯文摇摇头,“我想说说话的那个人,他离我太远,他……听不见。”
凯文若有所思,然后用怪里怪气的中文喃喃念叨:“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所思隔云端,奈何凡肉身。”不知道他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我听。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所爱在我心,我心皆系君。
我站在爱丁堡青黑色的北海海岸,放声大哭,再狂放的浪花,也无法带走我的悲哀。
终于攒够了回家的钱,可过年前飞中国的班机,机票已经全部售罄。我在电脑前查了整整一个下午,房间里没有开暖气,也没有开灯。坐在冰冷的黑暗中抹干眼泪,我给妈妈打电话:“妈,最近学校太忙了,我今年过年就不回去了。对了,我打零工攒了点儿钱,给你们买个新年礼物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不?”
“骄骄,你真的长大了……”那头沉默许久,隐约还有啜泣声,“不过,钱你还是别乱花了,先存起来。一个人在外面,身边总要有点儿钱。否则遇到点儿什么事,我担心我和你爸万一帮不了你……”
心裏“咯噔”了一下:“妈,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爸呢?怎么最近都没给我发微信呢?”
“骄骄,实话跟你说吧,你爸公司最近遇到点儿问题,上次给你汇过去的生活费,还是我和……我想办法凑来的……”
“妈,爸没事吧?”我难受极了,“要不我还是回去陪陪你们吧……”
“不,别回来,千万别回来。”没想到妈妈一口回绝,“你现在回来,你爸之前所有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后来想来,其实命运的齿轮总是环环紧扣,伏笔暗藏。此刻的境遇,早在多日之前,便已经开始书写序曲。只是忙着赶路的我,从未听出时间里暗涌的忡忡忧心。
我和妈妈各自在电话两端沉默许久,最后她微叹了一口气:“骄骄啊,你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挂掉电话,我抬头看着窗外冬日夜空里的暗云,层层叠叠,铺天盖地,遮蔽掉如霜似雪的洁白月光。
这曾是我,想家时唯一的寄托。
<p/><h3>当老干妈遇见薯条</h3>
很多人都说我变了,那个曾经骄傲明亮的曾若骄不见了。我变得不那么爱说话,不那么爱大笑,有时候双眉紧锁,却总是行色匆匆。拿着爸妈想尽办法凑来的钱去挥霍青春?抱歉,我做不到。
告别了简妮,搬离了租金昂贵的伦敦街,我住进了艾美利亚的独栋小楼里。艾美利亚是个快五十岁的单身女人,五年前丈夫意外去世后,她将独栋民居隔断,改造成功能齐备的独立房间,挂在网上出租给世界各地来爱丁堡旅行的游客,然后用租金抚养三个孩子。于是我寄居在她那不足十平方米的阁楼里,不用支付房租,只要每周三次给艾美利亚两个念小学的儿子补习功课就可以。
寄人篱下的日子,总不似往日潇洒随意,倒也简单自在。阁楼的斜坡屋顶上,有一扇小小的窗。忙碌而纷乱的一天结束以后,我关掉屋里的灯,任星月光芒从那一小方玻璃中倾洒而下,一地薄雪,洁白明亮。
就是在艾美利亚的家里,我认识了从中国来的桂。
那天我刚从“朱雀”打完工回家,看见公用客厅里坐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孩,头发是黑色,应该是亚裔。我举手淡淡地说了声“Hi”。男孩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竟然有好看的梨涡。
那晚桂敲开我的房门:“我有老干妈,你有薯条不?”
我笑了。在国外生活过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何以解忧?唯有老干妈。我带着桂,抱着老干妈和薯条,哼着歌蹦跶着爬上了天台。
桂来自中国四川,大学在伦敦主修金融,毕业后应聘至一家投资银行,金字塔尖的优质小哥一枚。我问他为什么选择来英国发展?他说:“我这不是想来梦中情人的家乡看看嘛。”我挑眉:“哦?女朋友是英国人?”他假装羞涩:“嗯,赫敏·简·格兰杰。”我哈哈大笑:“还好不是哈利·波特,否则我们就是情敌了!”那晚我们用中国话吐槽“腐国无美食”,吐槽“皇家一英里”满是套路的商业气息,吐槽大不列颠糟糕透顶的天气……很深的夜里,他问我:“你呢?喜欢这裏吗?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却终究无话可说。
<p/><h3>星夜凉如水,离人何时归?</h3>
桂在爱丁堡停留的那几日,我陪他逛遍了城中大小景点。他是个很棒的男孩子,俊朗、活跃,就像盛夏正午的炫目阳光,可以将这阴霾天气轻易驱散。所以,当我们从J.K.罗琳曾经光顾的“大象咖啡馆”走出来,他想要牵起我的手,那个时候,我没有拒绝。
在那个瞬间,我的眼前有一瞬闪过郑骏河的脸。苍白、冷淡,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迅速被苏格兰午后放肆张扬的光线湮灭。
就像曾经在白城的无数个下雪天,他的背影那么安静、悲伤又缓慢地,消失在我眼前。
离开爱丁堡的那个下午,我们去逛维多利亚街。在一家叫作“Mr Wood''s Fossils”贩售化石饰品的小店,他把一枚布满雪花纹理的项链系在我的脖颈,正要开口:“若骄……”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郑骏河。
我对桂说了声抱歉,转身走出店外,按下接听键。从数千千米之外遥遥传来的,是刺耳又嘈杂的混乱声响。我连续“喂”了好几声,那边依然无人应答,随后噪音戛然而止,电话挂断了。
不远处的干草市场人声鼎沸,交缠着从火山岩顶掠过的风,提醒我和往日岁月,即便不舍,终须一别。
我在微信里匆匆输入:“我这边信号不太好。现在有点儿忙,回头再说吧。”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我和桂恋爱了。虽然他在伦敦,我在爱丁堡,我们之间同样间隔着数百千米的遥远距离。但至少空闲的时候有人聊天,快乐的时候有人分享,想念的时候有人见面。大部分日子里,我们各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我上课、参加社团、打工,他上班、健身、打高尔夫……有了假期,我们一起背包旅行,去高地、去湖区、去剑桥……用双脚丈量大不列颠的每一寸旖旎风景。
而家里的难关,似乎也终于安全渡过,父亲的生意也算慢慢有了起色。偶尔通电话时,还能听到他久违的爽朗笑声,这让人放心。即便如此,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我就自给自足,再也没有拿过家里一分钱生活费。只是郑骏河,消息更少,偶尔联络,有时翻看他的社交账号主页,手指还没划几下,便已到了底,再无新消息。彼此别后生活,就这样白茫茫一片。
俯仰之间,竟然又是两年。
我从大一新生晋级大三学姐,从学业到生活和社交,更加游刃有余,成熟独立。而离家这三年来,我竟然从未回去过。是谁曾说过:离家远了,你就会习惯漂泊;离家久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日,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骏河,你还记得吧?就是你郑叔叔的儿子,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
铭心刻骨,怎么可能忘?
“你要是手头宽裕的话,就给他包个大点儿的红包吧。这些年,这孩子真的帮了咱们家不少忙……”
“红包?”
“啊,你还不知道吗?骏河啊,他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虽然年纪稍微小了点儿,但那个姑娘还是挺不错的……”
那时候我和桂正在约克郡的山谷徒步健行,荒野里的猎猎野风遮住了我剧烈起伏的呼吸声。
“妈,我还是回来参加骏河的婚礼吧!”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桂,“正好我也想让你们认识一个人……”
<p/><h3>就像我们,终于一起白了头</h3>
一别经年,近乡情怯。
离开的时候,从未想过会一走好多年。而再见面时,每个人却都苍老了容颜。我和爸妈在机场拥抱了很久很久,都舍不得放开。
白城还是那座白城,荒凉而陈旧。见我眼神四处逡巡,桂轻揽我的腰:“乖,放你半天假,去拜访你的青春记忆吧。”
其实我从未和他谈起与郑骏河之间的往事,本来也若有似无,从何谈起?
那个盛夏午后,白城焦灼的阳光仿若暴雪,将一切湮灭。
远远地,我看见那个曾与我一同拔节成长,后来却失散在风中的少年。郑骏河更壮实了,也黑了一些,但岁月没有改变的,是他微笑时好看的牙齿和眉眼。
“嗨,好久不见。”我的声音竟然平静如许。
“若骄,你还好吧?”他在衬衣上擦擦手掌,然后伸出来跟我握手,一副老干部做派。
从郑骏河掌心传来的,是干燥温热的力量,伴随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如往日安心美好。
我留意到,他的右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小指不见踪影。
“你……”
郑骏河收回右手,脸上的笑容有些局促:“没事的,出了个小意外,好几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心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有些东西注定已经遗失在时光里了,追索不回,无法补偿。
“若骄姐,你好。”耳边响起甜美的声音。
我抬起头,郑骏河身边多了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俩人亲昵依偎,仿佛天造地设。
“终于见到你了!从认识这个家伙开始,每天都会听他说起你呢……”女孩故意嘟起嘴巴,“一开始我可吃醋了!你都不知道,两年前他开车去运货,大货车不小心从白山上翻了下去,就是不小心弄断小指那一次,他竟然还记挂着要给你打电话。你英国的电话号码,一直都被他设为手机上第一个快速拨号键……”
我蓦然想起,那一日,桂送我雪花石项链的那一日,我突然接到郑骏河的那通电话,那通只能听见呼啸风声和嘈杂噪音的电话,那通被我匆匆挂断的电话……
那女孩又说了些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郑骏河的婚礼,爸爸是证婚人。
现场發表证婚词的时候,他竟然数度哽咽,泪眼昏花。喂,你的女儿还好端端坐在席间没有出嫁呢,你这眼泪也来得太早了一点儿!
“……我想在座的诸位都知道,这些年来,骏河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倒不是说我对他的成长有多大贡献,而是,当我处于人生低谷时,骏河像家人一样帮助我们,照顾我们。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前几年我生意濒临破产,为了帮我们渡过难关,骏河不惜放弃自己的未来……”
我看向身旁的妈妈:“妈,你不是说骏河复读了吗?他为什么没有念大学?”
妈妈轻拍我的手:“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心裏会不好受。其实在你出国前,你爸爸的生意就一直不太景气。那年你爸爸真的差点儿就撑不下去了,骏河非要帮他,就退了学,帮你爸爸开货车跑运输,花了快两年的时间,才终于有了点儿起色……若骄啊,小桂啊,骏河是个好孩子,以后你们能帮他的,就尽量多帮着点儿……”
桂揽着我略微僵硬的肩,笑着对妈妈说:“阿姨,骏河就是我们的家人,一定,一定。”
“啊,下雪了!好浪漫啊……”耳畔响起女孩儿们的惊呼。
幽蓝光线中,有洁白的人造雪花在空中摇曳荡漾。它们落在新娘子华美纯洁的白纱上,落在新郎官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脸庞上。
这些年来,我曾看过白城冬天的大雪,看过春天裏白山上的蒲公英和北京街头的梨花。也曾在爱丁堡深夜的海边,流着眼泪邂逅一道北极光。最难忘记的,却是与你再见时,那幕天席地的骄阳。
骏河不渡,骄阳若雪。
虽然从未亲口说过一个“爱”字,但我明白,这份感情,远胜于爱。
曾愿与君立黄昏,执手人间雪满头。
这雪花落在我的额前,落在你的发上。我想这样也算是——此生和你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