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头(1 / 2)

<p/><h3>从未见过你,我熟悉的陌生人</h3>

在我网上网下的那么多小耳朵里,有一个女孩儿,我从未见过,亦没有打算相见。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曾经距我千里之外,如今更与我有好几个钟头的时差。

从她听我挂在荔枝上的录播节目开始,我们便通过一丝网线牵连在了一起,从评论,到私信,再到微信,她给我讲她的故事。

慢慢地,竟然拼凑出一个女孩的成长轨迹。

让人无比怀恋的纯白岁月,却又只能淡化成冬夜里的一缕轻烟。

她请我在遗忘之前,帮她笔录成笺,铭刻纪念。

<p/><h3>谁的竹马青梅,谁的展翅高飞</h3>

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白城,十月末便入了冬,一入冬就下了雪。

但我不用担心,每一个风雪蔽日的清晨,郑骏河总会撑着伞,等在楼下。我揉着眼睛,撩开窗帘往外看。昏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而等我的少年站在灰白晨曦里,陪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我拈起两片烤好的吐司,夹上一大片培根肉,连蹦带跳地出了门。

“都说了你多少次了,也不知道找个吹不着风的地方等。”我掸掉他肩头覆着的一层细雪,把三明治塞到他手里。

郑骏河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头,咧开嘴对我笑:“我不是怕你看不到我,又一个转身爬回床上去了嘛。”

心裏的暖就这样一下子溢了出来,将风雪里前路不明的彷徨打散。我转头不看他:“也是啊,反正也等不了几天了。”

“是吗?”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平静,“你……决定了?”

“嗯,过完新年就走。”我抬头,正好看见有白色冰碴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如泪凝结。

我叫曾若骄,不是娇弱的“娇”,而是天之骄子的“骄”。或许在老爸心裏,我就该是个仗剑天涯的不羁少年。于是刚满十八岁不久,他就突然问我,要不要去英国留学。

“如果想去,现在就开始准备吧。最近正好有个机会。”老爸笑得有些勉强,“我跟你妈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相距九千多千米的遥远北国,跨越七个小时的昼夜时差,全然陌生的自然风物……少不更事的我,完全沉浸在“不用被高考祸害”的狂喜里,却压根儿没留意到,老爸眼里近乎悲哀的不舍。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郑骏河,毕竟这家伙向来都是很小气的。

我刚出生不久,他爸爸带着他来看我。他自己也才刚学会走路,摇摇摆摆地走到床前,指着我奶声奶气地说:“娃娃……我的!”就这样无耻地宣誓了对我的主权。

四岁那年,幼儿园的小男生抢了我手里的蓝莓味珍宝珠,郑骏河冲上前一个拳头挥下去,棒棒糖碎在了小男生的嘴巴里。

刚上初中那会儿,有男孩子约我去看电影。这小子竟然花掉半个月的早餐费,买下我俩周围一圈所有的电影票,前后左右换着位子坐,全方位无死角地盯梢。弄得我们不知道是看电影,还是看他这枚八百瓦的超级电灯泡。

如果我要告诉他,以后那些刚刚醒过来的清晨,他在微信上问我“你那边天气怎么样?白城又下雪了”,可能我都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回他一句“今天是晴天”,他一定会暴走吧。

没想到听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以后,这小子只是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大耳朵狗吗?走,带你去。”

郑骏河骑着单车,载我去他打工的那家游艺厅。他换了整整一筐硬币,直奔大厅中央最大的那台抓娃娃机。那里头粉红果绿,填满了如梦似幻的少女心。然而直到他塞进最后一枚硬币,那头最大的喜拿狗公仔,依然笑眯眯地趴在机器中央的位置。

他的同事看不过去,跑过来说:“郑骏河你疯了吧,你不是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命中率被设置得特别低!那么想要的话,你跟我说一下,我拿给你好了。”

同事掏钥匙开机箱,却被郑骏河摆摆手拒绝,然后转身又捧了一小筐游戏币回来。

同事无奈地摇头:“想哄女孩子开心,也别这么糟蹋辛苦钱嘛。又不是富二代,你小子,悠着点儿啊。”

郑骏河当然不是富二代,不过是在这世道上艰难讨生活的人。我之所以了解,是因为他父亲曾在我爸爸的公司工作,后来因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入狱至今。出事以后他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些年来四处打零工营生。小时候,郑骏河一有空总会缠着我。上了中学以后,他就几乎天天放学后都要去打工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蹁跹少年,一路拔节长成此刻的大人模样。

还在整理纷乱的思绪,郑骏河把一个硕大的喜拿狗公仔递到我面前。软绵绵的脸蛋,肉嘟嘟的耳朵,喜滋滋的笑颜,萌得我一下子叫出声来。也许是闲置太久无人问津,它白白软软的身体上覆盖了些许灰尘,但我依然很喜欢,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骏河,谢谢你。”

“以后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吧!”郑骏河抽了抽嘴巴,笑得很难看,“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骏河,我还没决定……”而我却不敢抬头看他。

“傻瓜,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掉自己的人生啊。”他捏捏我的脸蛋,就像从前一样。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一地,在这个沸反盈天的游戏厅里,简直悲伤成一个硕大的宇宙黑洞。

郑骏河,你能给我一个不离开白城,不离开你的理由吗?

是啊,有生之年,我和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然而,也只是青梅竹马,而已。

如果分离迟早要来,不如趁早做打算。缺省好结局,告别便不再伤筋动骨,只会被反覆摩挲成心尖上淡红色的疮疤,从此跟你咫尺天涯。过了个忙碌又潦草的新年,我便离开白城,去北京进修语言,如果一切顺利,半年后通过测试,然后出国。

北京的春天有纷飞的梨花,像极了白城的冬雪。有时候天刚刚亮,在断了暖气的宿舍里,我被突然冻醒,然后着急忙慌地跳起来跑到窗前,对着楼下张望。我不是害怕自己要迟到,而是舍不得那个等在雪地里的男孩,他已经等了我太久。

郑骏河很少主动跟我联络,我知道他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焦头烂额,每天还要应付并不轻松的兼职工作。有一次K书到深夜,我站起来倒水喝,突然胃里一阵翻滚,“哇”地吐了一地。我哆嗦着给爸妈打电话,很奇怪都是忙音。我给郑骏河发语音,问他吐了该吃什么药,怕他担心于是又撤回。几分钟以后,手机亮了起来,是郑骏河:“今年白山上的蒲公英长得还不错,周末和妈妈去挖了好多。已经腌起来了,过几天就给你快递。”

我便想起,年少时的无数个春天,白城南郊外的白山上,翠绿色的蒲公英开得正好。我和郑骏河边走边摘,很快便塞满了肩上挎着的布袋。春风轻扬,白羽若雪,匆匆那些年。

终于忍不住了,我打通了郑骏河的电话,哭得稀里哗啦:“我很想你,我想回家。”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烧得糊里糊涂,突然听见手机铃声响个没完。郑骏河在电话那头说:“到窗边来。”

我挣扎着来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潋滟春色如剑般挑破黑暗。我眯着眼向外张望,伫立在纷飞梨花雨中的,正是那个眉目清俊的少年。

我以为是自己烧傻了,郑骏河却冲我摆了摆手:“干吗用一副见鬼的表情瞪着我?快把钥匙丢下来。”

都来不及请假,那晚挂掉电话,郑骏河便搭了最近一班列车,坐了整整十三个小时硬座,连夜从白城赶到了北京。他煮了白粥,拌了蒲公英当小菜,我一口气喝了两碗,背脊发汗,很快便康复了。

“对了,我家里……没出什么事吧?我爸妈都没接我电话,到现在也没给我回……”

“……没事,叔叔的公司最近比较忙吧。”顿了顿,郑骏河说,“别操心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曾有个少年不吃不睡马不停蹄,用一天一夜的时间跨越一千多千米,只为来到我身边,为我煮一碗粥,为我驱散忧愁。

那些单纯无忧的年少时光,任谁都会恋恋不舍吧。然而我们终究还是要搭乘成长的满弓之箭,飞速离弦,再无岁月可回头。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那天爸妈和司机叔叔送我到机场,郑骏河正好二模,当然没有来。

以前每次看见有女孩抱着大熊大狗之类的公仔登机,总觉得很夸张很矫情。后来才明白,也许她们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是自己带不走也留不下的,满满的牵挂。于是我虽然已经拖了两个重得要命的行李箱,却依然紧紧抱着郑骏河送我的那只喜拿狗,任手心裏出了细密的汗,也不愿松开。

<p/><h3>你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我很想你</h3>

脸上的泪痕还来不及风干,新生活便次第铺展,让人目不暇接。

我就读的是英国爱丁堡的一所艺术类院校。虽然算不上什么顶级名校,但胜在理念先进,氛围一流。陌生新鲜的生活环境,趣味横生的课程设置,性格迥异的老师同学……我努力打开自己的所有感官知觉,去看去听去感受,没有片刻时间留给想念。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设计专业,学业再辛苦也要努力跟上。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咖啡厅,补习语言,K专业书,画设计图。偶尔空下来,就去参加社团活动打发时间。我加入的是架子鼓社,从没有认真参加过练习,但每次去,都在乒乒乓乓好一阵敲打后大汗淋漓,无比舒爽。应该没那么大压力啊,我又需要发泄什么呢?

唯一遗憾的就是,这儿的中国人真是太少了,日本韩国其他亚裔倒是挺多。偶尔想家的夜晚,我就去学校附近那家名为“朱雀”的中国餐厅打打牙祭。老板娘包的酸菜饺子味道不算正宗,锅包肉也甜得发腻,但好歹在那儿能听见乡音,服务生小哥还会讲网上流行的新段子,把一众客人逗得笑到不行。这些来之不易的点滴慰藉,无比珍贵,让人感激。

郑骏河的成绩其实一直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年高考,他落榜了。我知道他一定很失落,但远隔漫漫重洋的我却无从安慰。我将在手机微信里敲下的字一个个删去,难过得只能在卡尔顿山的黄昏里抱紧自己。或许这世上真的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吧。所有降临在别人身上的光荣与不幸,就算你再想分担,也只是个隔岸观火的看客。

郑骏河依然很少主动与我联络,朋友圈和微博也不常更新。从妈妈那儿得知,他选择在原校复读一年。这倒让我有些意外。郑骏河和我一样,并不是那种非常有天赋的学生,不迷信学历,却渴求自由,自尊大过天。

这漫长煎熬的一年,应是身心俱疲。

而我刚刚适应这儿的生活,很快又被选为志愿者,参与到一年一度的校园艺术节当中。

虽然是以工作人员的身份为大会提供服务,并没有参与主体创作,也不可能有作品展示,但为期三天的艺术节,依然绚烂美好得如夜空盛绽的烟花,彼时耀眼,此生难忘。

艺术节最后一天,我认识了非常潇洒的俄罗斯画师叶戈尔,他有着淡金色长发和浅绿色眼瞳。那天我站在他的画作后面看了很久。他在画一个半裸男孩,细碎的发和瘦削的肩上覆着斑驳白雪,冷清的眼里雾气蒙蒙,像在眺望远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画完最后一笔,叶戈尔发现了身后这个无比痴迷的东方女孩。他抱歉地对我笑:“对不起,这是我的爱人。”我也笑着摇头:“不要误会,他只是很像我爱着的那个男孩。不过请放心,他一定是你的,我抢不走。”叶戈尔大笑着把这幅画送给了我,我们成了朋友。

我把画拍下来发给郑骏河看:“是不是很像你?”他回我:“哪里像啊?金头发蓝眼睛,还是双眼皮。”我怔住了:是啊,根本一点儿都不像他好吗?小眼睛的郑骏河,我从小就嘲笑他视野少一半,永远睡不醒。我假装生气:“哼,我说像就像!我不管,这就是我送你的今年的生日礼物!”微信上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好一会儿,终于跳出几个字:“我正在忙,待会儿再说吧。”

你明明知道,我那么想念你。

看见每一个懵懂男孩,他都像你。

爱丁堡的冬天,似乎比白城来得还要早一些。

那天清晨,我被舍友简妮的尖叫吵醒:“骄,快来看,下雪了!”我光着脚丫跳到窗前,灰到发白的阴天里,没有节制地狂舞着漫天雪花。我条件反射般地探头向宿舍楼下看,天地之间一片肃杀,没有半个人影,只剩皑皑白雪。

简妮从小生活在终年炎夏的马来西亚。她兴奋地拖着我冲下楼去,两个疯丫头在雪地里一路追逐嬉闹,玩得不亦乐乎。等终于到了教室,我们两人已经浑身湿淋淋的。

来自芬兰的欧若拉奇怪地问我:“骄,你怎么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你们中国的冬天难道不下雪吗?”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你知不知道,雪是伤透了心的雨。所以被雪淋湿了特别容易生病,而且很难很难康复。”

她话音刚落,我竟像中了诅咒一般,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在白城生活的那些冬天,我鲜少被雪水打湿。因为有个少年曾伫立身旁,为我打伞,为我撑起一小片无风无雪的晴天。

我吸着鼻涕,在微信里写:“郑骏河,我有点儿想你了。”而这道微温的想念,却被迢迢千里打散,终于断了气息。

我等了很久,手机屏幕也没有再亮起。

<p/><h3>我爱隔山海</h3>

临近岁末,学院停了课。欧美留学生纷纷收拾行囊,回乡欢度圣诞和新年。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国同学也开始张罗机票,筹划着一个多月后的农历新年。

漂泊在外大半年,终于能回到我日夜思念的白城。我兴冲冲地上网订机票,付款时却显示“余额不足”。我以为是网络问题,反覆试了好几遍,打通客服电话才傻了眼:账户里剩下的生活费,只够我勉强再支撑个把月。我又以为是账户安全出了问题,查了进账明细才发现:爸妈已经三个月没有给我汇生活费了。

原本打算新年时和朋友们去滑雪跨年,现在手边的钱却连一件像样的冲锋衣都买不起。是爸妈年底太忙忘记了?

我顾不得时差,着急忙慌地给家里打电话。

直到第六个嘟音后,妈妈终于接听,声音听起来嘶哑疲倦:“骄骄啊,最近没收到钱吗?应该是你余叔叔记错了,我让他这两天就给你汇过去。”

轻描淡写的叙述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我爸呢?他还好吧?”

“他……挺忙的!你知道年底了,公司家里什么的都有好多事。”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太好,电话那头人声嘈杂,“收到钱以后,微信告诉我一下就行了。你学业也很紧张,不用总是打电话回来的。”

老妈很快收了线,并没有听到我在电话那头流着眼泪的最后一句:“妈,我快放假了,我想回家……”

我临时更改计划,取消了新年里的短途旅行。欧洲圣诞季,人人无心工作,喜气洋洋地享乐血拼。学生会勤工部很快就帮我找了好几份兼差,每天餐馆咖啡厅百货店连轴转,忙得不亦乐乎,连沮丧和思念的时间都没有。

跨年夜那天,我被“朱雀”的老板娘拜托去帮忙。狭小却温馨的中国餐厅里,挂着红灯笼,贴着春联和红色的“福”字,年画里的娃娃笑得喜庆又吉利。餐馆的熟客,周围的华裔,无处可去的异乡客们大都集聚于此,包饺子、炸春卷,鸳鸯火锅滚烫了一张又一张怀揣心事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