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开心不?”她把烤得油汪汪的肉串递给我。
“嗯。”我低头猛嚼,“名次上升了四名,这个月奖金应该能加不少呢。”
“这就满足了啊?”她“咕咚”灌下一大口啤酒。
我心裏“咯噔”一下,再怎么亲近,她也算个中层领导,于是连忙试图弥补:“不不不,奖金只是其中一方面,更开心的是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能被广大听众认可……”
她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你这讲话的腔调,要不下次试试用到节目里?”
似乎被领导表扬了,我有些沾沾自喜。
“要不了三个月,准保跌出前五名。”她立刻补充道。
“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做过晚间节目,然而一接手就一直排第一吗?”她似乎说得轻而易举,“做节目,其实就是做人,就是做自己……”
“做人……做自己……”我喃喃念叨,慢慢回味。
“就是,说错话、读错字、掐错歌曲前奏,甚至打个饱嗝打个喷嚏……这些毛病,全都再正常不过。就像你这个人,会有很多缺点,比如懒,比如懦弱,比如不够自信……但你要记得,你一定也有很多优点,那是只属于你的,闪闪发光的所在。”顿了顿,她接着说,“你不是要做一个完美无瑕的偶像,而是要做一个敢于表达真实的自己,一个棱角分明的人。记得,做人也好,做节目也罢,都别强求完美,但一定要足够精彩。那样才够吸引人。”
听琳哥儿一席话,省我读十年书。对于如何做好一档节目,如何成为一个受欢迎的电台主播,我突然在心裏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通透。
“来,喝酒!撸串!”见我愣在那里,她举杯邀约,“今天就是今天,绝不等到明天。及时行乐,不要叫我等。”
“天哪,琳哥儿你可真是出口成章啊!”我简直变身迷弟。
“这话是亦舒说的,我借来一用。”她翻我个白眼,“你这个文盲。”
<p/><h3>流言,有一千万分贝</h3>
秋天的风,如一万个人喋喋不休的话语。交织、旋转、扭曲成旋涡,将真实吞噬。
没过两天,我又被办公室的小郑在茶水间堵住了。
“你小子,看不出来还真挺有一手的嘛!”他对我挤眉弄眼,“怎么样?东方故事的黑椒肉排好吃吧?”
“呃,这家店你们真的都吃过?原来这么有名!”我完全抓错重点。
“得了得了,跟我还装什么蒜啊!哎,你跟朱琳进展挺快的嘛!”小郑嘻嘻一笑,“早就听说这个女人专喜欢挑嫩草!怎么样?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熟|女的味道还不错吧?”
“啊?”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你小子胆子也真够大的,你知道她是谁的人吗?都说她跟咱们集团的大BOSS,也就是马总有一腿,已经好多年了。”小郑继续装神弄鬼,“你就不怕被马总知道了,把你给打入冷宫啊?”
我听得头皮发麻,脊背冷汗直冒。我一大学毕业生,职场新鲜人,招谁惹谁了?
“无聊,都是空穴来风,没有的事!”我将小郑一把推开,狼狈离场。
“不相信我的话?不信就去本地论坛2500.com去搜关键词‘女主播和霸道总裁’!拿走不谢哦!”小郑在我身后遥遥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腔调。
晚上看到朱琳。
“哟,怎么了,一脸吃到屎的表情?”她走过来轻拍我的肩膀。
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小郑那句话,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亲昵。
“朱琳姐,今天节目还没备稿,我先进直播室了,我们有空再聊哦。”我想,那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很不自然很难看。
朱琳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坐在沙发上摆弄起手机。
直播的时候,我还是在浏览器里输入了“2500.com”,哆哆嗦嗦地检索起关键词。
那真是一篇曲折离奇的都市情感小网文。什么性感火辣女主播,什么霸道冷酷男总裁,什么情海风波欲海浮沉,黄暴指数简直令人发指。这篇文定是无聊之人随意杜撰的没错,但当我看到“Z姓女主播”“广电大院”“音乐星空下节目”这样熟悉的字眼时,心脏还是不自觉地凛了一下。
背负如此龌龊骂名,当事人该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啊。
或许是我终于看到这夜太黑,水太深,于是我心生忌惮,不寒而栗。
很多关系或许都遵循这样的一个套路,原本惺惺相惜,突然急转直下,最后尴尬收场。
此后我再也没跟朱琳吃过夜宵喝过酒,没在她的朋友圈点过赞,再也没有亲昵自然地拍一下她的肩膀,然后唤一声“琳哥儿”。
她应该也是有察觉到吧,却什么都没有说过。每晚见面,她照旧对我笑一下,淡淡打个招呼,然后任瘦小身体深陷在导播室的黑色沙发里,闷头玩手机里的《开心消消乐》。
除此以外,再也无话。
十月的最后一个下午,我突然被总监叫去办公室。
“这段时间节目表现不错。”王总递给我一沓厚厚的《收听率调查报告》。
我接过来翻阅,已经连续三个月,《想念电台》处于收听率排行榜前三名的位置。而稳坐头把交椅的,依然是朱琳主持的《音乐星空下》。
“谢谢。”我还是挺高兴的。
“所以我们总监办商量了之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王总清清嗓子,“从明天开始,也就是十一月一号,《想念电台》节目将在城市、文艺两个调频双频同步播出。”
“啊,可是……”可是同时间段的文艺调频,本来播出的应该是朱琳的《音乐星空下》啊。
“这是领导和单位对你的信任,希望你能好好把握。”王总拍拍我的肩膀。
“可是,朱琳……”我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哦,她啊,她最近身体不好,要休息一阵子。”王总轻描淡写,轻易转移了话题,“片头片花、内容设置都要做一些改动,你好好准备吧。”
我点点头:“一定尽我所能。”
寒凉冬夜,我完成改版后第一期节目,而隔壁直播室已经漆黑一片,只剩下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仍在闪烁跳跃着指示光柱。
心下一片黯然。
走在午夜清冷的大街,我收到朱琳的微信:“节目做得不错。加油吧,小伙子。”
我在对话框里打:“你这家伙,赶紧给我回来!一个人上晚班太无聊了。”然后又逐字删除,只换成客气冷淡的“谢谢”两个字。
为什么呢?我们愿意坐在堆满黑色机器布满电磁辐射的空旷房间里,给电波尽头那些不知姓甚名谁的人以温暖和慰藉,却吝于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余温,分享给身边那个冷嘚瑟瑟发抖的人。
朱琳,不,琳哥儿,你可曾看见,那句久久徘徊在我心头的“对方正在输入……”
朱琳的节目停播没几天,关于她的纷扰流言便再度来袭,一波一浪,此起彼伏。
有人说,是听众给纪委写了检举信,揭发朱琳挪用节目赞助,私下贪污奖品,还跟听众借了不少钱,因此被停职了,正要接受相关部门的彻底调查。会不会坐牢还不好说,但肯定是要接受集团处分,说不定工作也会保不住。
也有人说,朱琳绝对就是马总背后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来,一路支持着他打拼到现在的位置,可以说是患难与共。可马总上位后,又嫌弃朱琳太张扬,怕她太惹眼太招风,于是不仅不愿给她一个名分,还把她从力捧的娱乐女主播的位置上给拉了下来,硬塞到电台做晚间节目。谁知道这女人在这个岗位上也不安分,还闹出来那么多事。结果大领导发话了,勒令她彻底离开一线岗位,在集团办公室当个副主任。说白了,这个闲职,就是雪藏。
还有人说,来电台直播室闹事的那个有妇之夫,还是气不过朱琳的始乱终弃,天天在上班时间给集团各个部门打电话:打电台直拨热线、打各个频道办公室、打总编办总监办总务办。电话接通后,那头却悄无声息一言不发。你挂断后没过五分钟,铃声又响起来。如此循环反覆,让人不胜其烦。所以,朱琳名义上是休病假,住院了,其实是没脸吧。都闹成这个鬼样子了,谁还好意思再来上班?以“朱琳”为主角的各色故事,花样日日翻新,演绎了无数版本。
虽然只有傻子才会信,但是真的人人都爱听。
后来,我又在广电大楼里见到过朱琳几次。她看起来越发清瘦安静,总是戴着一副黑色太阳镜。我们相视一笑,彼此遥遥地招手示意。
我却再也没能在深夜十点钟的电台直播室,看到那个留着微卷长发,涂着红嘴唇,深陷在黑色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玩《开心消消乐》的“琳哥儿”。
<p/><h3>如果我们从未相遇,人生中会少了许多畅快淋漓</h3>
大学毕业四年后,我选择结束在这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回到自己的家乡。
临出发前几晚,我和各路朋友邀约,相聚饭馆酒吧话别。
在那家至潮至炫的“Scarlet”迪吧,朋友小K指着坐在吧台边的暗色背影说:“那个姑娘好像也是你们广电的。以前还挺有名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抬头一愣,果然似曾相识。然后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女孩在动次打次的节奏和天旋地转的追光中回过头来。
果然是她。
“你!还!好!吧!”我在她耳边大声咆哮,“我!辞!职!啦!”
我想,朱琳应该听清了吧。
入夏的十全街头,霓虹绚烂闪烁,游人穿梭如织。
我和朱琳,还有朋友小K,站在街边抽烟撸串。
“你小子,怎么说走就走了?”朱琳将一串牛板筋嚼得噼啪作响。
“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想回家陪在父母身边,然后好好写书。”我想了想,回答道。
“还是蛮羡慕你的,当你在这个世界玩腻了以后,还可以逃到另一个世界去。”朱琳笑着摇头,“我就不行了,离开了这裏,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别呀,别说得我好像要去死了一样。”我啃着一串鸡脆骨说道。
“无论如何,能够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都是好事。”她把“冰结”举到我面前碰杯,“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来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唱得High了,自己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别说我了,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怎么晚间节目说不做就不做了?”我问她。
“还不是被你们这些小鲜肉|逼得无路可去了?”她斜睨我一眼,嘴角却禁不住笑意,“好了,不开玩笑了,我前阵子啊,找了一个地方,去思考人生啦……”
“不是都说不开玩笑了嘛。”我故意瞪她,却也不再追问。
毕竟,我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熟。
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每晚两小时的重叠时光,我们或许都不会相遇。
“好啦,肉吃光,酒喝完,Party也散场,完美!”朱琳仰头,将易拉罐里的鸡尾酒一饮而尽,“回去以后,要好好加油,别让人看扁。不管是写书,做节目,还是做人……”
见我愣愣地看着她,朱琳“扑哧”一笑:“你心裏肯定在犯嘀咕吧?有些人啊,明明自己过得并不怎么样,还总爱给你传授人生经验。我要听你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是想要变得像你一样糟糕吗?”
“还真是爱开玩笑啊。”我无奈地摇摇头,“对了,琳哥儿,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年到底多少岁啦?”
“哈哈哈,以我的年纪,你叫我一声小阿姨,也是可以的呢。”说罢,她潇洒地一招手,“老板,买单。”
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朋友小K全程没吭声,此刻却在我身后讷讷说道:“天哪,太屌,太有范儿了!”
那些年来,我没问她的问题,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那些因她而起的沸腾喧嚣,有多少言之凿凿?那些关于她的跌宕起伏,又有多少虚拟杜撰?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不得而知,也从未有机会听当事人亲口言说。而那个初出茅庐的我,因为流传在外的风风雨雨,对她心生嫌隙。
如果因此错过什么,误解什么,伤害什么,终于无法言说,也无法回头、重新来过。
只是现在的我,其实常常在想。
如果我们未曾相遇,我还会不会是此时的这个自己?
而你,却一定还是那个风生水起,敢爱敢恨的你吧。
琳哥儿,无论被流放,或者被关爱——
我只望现在的你,走路依然有风,笑容灿烂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