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很喜欢钓鱼,而且相比其他处心积虑的猎杀行为,钓鱼对待猎物更加公平,没有天罗地网,猎物只是单纯地在死亡也食物之间进行选择。看起来一顿饭和生命比起来,无足轻重,傻瓜都会选择。面对着咬钩的鱼儿,会不会生出智商上的优越感?只是根据唐毅的观察,人的智商,在多数情况之下,还不如一条鱼。至少鄢懋卿和那些盐商就是如此。这次南下淮安,唐毅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当初在东南的时候,他就是********往前冲,替自己的团体争取利益,扩大势力,甚至有时不惜干一些相当危险的事情。比如烧毁证据、比如在招降徐海和王直,还比如鼓动心学结党,组建长江航运公司……这些弄险的举动,固然为唐毅拉来了一大帮铁杆支持者,可也因为冲的太猛,做得太高调,树立太多敌人,招来很多非议。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尤其是在权力圈的,当你太出众的时候,只有极少数的天才才会憋着一股劲超越你,而大多数人想的是怎么把你拉下来。即便是他们得不到好处,光是看着爽快,就有充分的动机了。这也是唐毅进京几个月,闲暇时候,沉思出来的结果。所以他这一次南下,一改往昔咄咄逼人,冲锋陷阵的作风。他对什么人都十分宽容,有仇的鄢懋卿他没有急着拿下来,挑衅尊严的盐商,他没有立刻摧毁,庞大的两淮盐利,他没有迫不及待动手……虽然他充当了王文显等人的后台,虽然他动用了交通行的力量,可是这些都在暗处,明面上唐毅的动作的确柔和了许多,也给大家伙留足了面子。正因为如此,不论是严党、徐党、甚至是受到损失的晋党,都没有和唐毅撕破脸皮。说来滑稽,唐毅的绵软柔和,反而让鄢懋卿,还有王履太等盐商觉得他心有顾忌,柔弱可欺。就拿眼下来说,唐毅摆出准备回京的姿态,就是告诉盐商们,我要走了,你们也该拿出点真东西,割出一点肉,让我对灶户有个交代,同时把盐价维持在合理区间,你好我好大家好……出乎预料的是盐商们非但没有听话,反而误以为唐毅低头了,他们可以反攻倒算,把失去的弥补回来。从抓捕灶户,到扣押车队,反扑的势头越来越猛,直到盐价开始上涨,总算露出了犀利的獠牙。唐毅亲手泡了一壶功夫茶,他把吴天成叫了过来,师徒对坐,唐毅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可是一年只有几斤的大红袍,是我从黄公公那里淘换来的。”吴天成眼前一亮,慌忙说道:“多谢师父厚爱,只怕弟子不是个斯文人,糟蹋了好东西。”嘴上客气着,伸手去拿茶壶。“慢!”唐毅微微一笑,“想喝茶不难,为师要看看你的本事,到底有没有长进!”吴天成立刻收起了笑容,做得笔管条直,低声说道:“请老师指点。”“看明白鄢懋卿和盐商的手段吗?”“看明白了!”吴天成笃定说道:“他们和鄢懋卿两面配合,鄢懋卿利用盐运司的权力,打击和他们作对的灶户,同时严查食盐运输,这样一来,中小盐商的供货就会出问题。”“嗯!”唐毅欣慰点点头,“还有吗?”“有,前番大量出货,中小盐商手里有不少存盐,不至于盐价立刻上涨。而短短几天,盐价涨了五成之多,是因为盐商撒钱了!”唐毅提起茶壶,往吴天成的茶杯里倒了一半,停下了手,笑道:“何以见得?”“盐商和交通行一系的钱庄票号有生意上联系,最近出现了大量支取存银的单子。”唐毅微微一笑,把茶杯倒满了,吴天成慌忙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果然茶香怡人,师父的肯定,更让他心里甜丝丝的。吴天成的分析没错,盐商采取了两手策略,一个是堵住货源,第二个是大肆收购市面上的存盐。凭着他们长期的积威,大把的银子,还有鄢懋卿撑腰,那些中小盐商根本扛不住压力,很快就会被一一击破。等到他们把市面上的盐重新掌握之后,再提升盐价,就可以弥补失去的损失。“天成,你估算盐商希望的盐价是多少,他们又要砸多少银子?”吴天成笑道:“师父,据弟子估计,肯定要比风波之前高,但是又要顾忌师父的面子,不会达到最高点,我估计应该在二分五到三分银子之间。至于花钱吗,光是收购市面上的食盐,没有五百万两是不够的。”“嗯,算得不错,可是你还忘了一件事。”“请师父赐教。”“呵呵,鄢懋卿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想说动他,还有背后的严党,没有这个数,怕是做不成的!”唐毅伸手晃了晃,又是五百万两!吴天成悚然一惊,前番盐商好几个月没有赚钱,还赔了好几百万两,加上这两笔花销,他们已经动用了差不多两千万两。都说盐商富可敌国,可是家大业大,花销也大。不说别的,光是每年向庙宇的布施,香火钱就有一两百万两,毫不客气地说,各地有名的庙宇,几乎都接到过盐商的馈赠。他们手上还有足够的银子吗?吴天成瞬间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狠狠教训盐商的念头,不过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没有急着说出来,反而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当中。反而是唐毅,十分感叹道:“天成,为师不敢以君子自诩,但凡做事做官,都有一个标准,就是不能苦了最底层的老百姓,哪怕有再大的好处,都不能损害升斗小民的利益的,今天砸了他们的饭碗,明天一家人就要挨饿受冻,甚至要出人命啊!”吴天成听得出来,师父这不是说教,而是真正发自内心,其实想一想,自己没有遇到师父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为了一顿饭,愁白了头发。如今从上到下,随便一件衣服,一个佩戴,都价值不菲,够贫苦人家过几年的。身居高位之后,很多人选择和穷苦耻辱的过去彻底切割。而唐毅却始终记着连一个包子都买不起的过去。“我奉命南下,陛下给了两条使命,第一是不能出乱子,第二是不能影响盐税。而在心里面,我给自己下了另一条任务,就是无论如何,要把盐价压下去,让穷苦的百姓喘口气,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看着盐商重新把盐价提起来!”唐毅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强烈的坚持,吴天成听得格外激动,师父不光是能耐够自己学一辈子,做人也是自己的榜样!“师父,您只管下令就是,需要弟子怎么做,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唐毅呵呵一笑,“不必如此,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给盐商贷款,帮着他们收购更多的食盐,钱越多越好。”放在往常,吴天成一定会询问原因,可这一次他学乖了,老师吩咐的就去做,哪怕再反常,也不需要怀疑。反正到了早晚会有掀底牌的时候。吴天成急匆匆去安排,唐毅意犹未尽,喝饱了茶水,小憩了一会儿,才让谭光准备马车,悄悄离开了行辕,七拐八拐,唐毅的马车到了一个小院。从小院出来,唐毅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留着小胡,穿着华丽的丝绸长袍,手里拿着洒金小扇,额头还贴着一块狗皮膏药。总而言之,不伦不类,谁也不会这个杀马特非主流和钦差状元联系在一起。谭光他们也都扮成了狗腿子,随着唐毅出了成,骑上早已准备好的快马,立刻前往盐城——以盐命名的城市!早在战国时期,这里就开始煮海为盐,到了唐朝时期,更是号称“甲东南之富,边饷半出于兹”,仅在盐城一地,就有一百二十三所盐亭,几乎家家煮盐,每岁产盐百余万石。到了明朝,盐城更加兴旺,是两淮产盐的中心,刚一进城市,空气之中都弥漫着烟火气息,呛得人直咳嗽,道路上到处都是挽着裤腿,推着卤水和柴火的力巴。他们瘦的皮包骨,黝黑的肌肉承担着和身体完全不相符的重量,如果不是快步走动,就好像青铜的雕像一般,饱经风霜,佝偻而又高大。唐毅驻足许久,才让谭光去敲响了王家的大门。吱呀呀,大门开放,从里面探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瞪着外面的人,突然提起拳头,对准谭光就打了过来,嘴里还骂着:“让你们抓我爷爷,小爷打死你们!”他的气势很不错,可拳头就太差了,谭光一伸手,抓住了胳膊,轻轻一带,就摔了一个大马趴。小少年还挺倔的,爬起来又打,结果又被谭光摔倒。连着四五次,府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王文显急匆匆跑在前面,出门一看,他见过谭光,再往后一看,差点跪了。“唐……”唐毅连忙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他快步进了王家的大门。王文显是又惊又喜,把唐毅请到了后面的小客厅。“大人,您怎么来了?"唐毅把帽子扔到了一边,笑道:“我要是不来,你们不一定怎么骂我呢!”“哪能啊!”王文显连忙摇头否认。“别说废话了,你还能拿出多少食盐?”唐毅开门见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