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幼萱傻傻地看着桌子上的药,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的血色。原来她吃了这许多年的,不是补药,而是避孕的药。她为了求一个孩子,可结果是越吃越没有孩子。
那日里梁莹莹极有深意的话语让她心裏一颤。她是不愿意怀疑药有问题的,可是还乐观地想去看看,保不定是无良的店家偷梁换柱。结果却是这么样的结果。
正巧那天早上叶迪也过来送药,她一并拿到药铺里。都是避孕药,这两个对头一样的男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惊人的契合一致。
她的头有些昏,差点有些体力不支要晕倒。幸好是她自己去问的,幸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身边最亲的人呀,给了她最痛的一刀。
她不知道怎么去问,该怎么问,可又不能不去问。
先去找荣逸泽,可是前前后后找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人。喊了叶迪来,叶迪是个少言寡语、拙口笨舌的,只说三公子到外地去了,去哪里却不知道。
她只觉得奇怪,他怎么会不知道?
叶迪是自打上回兄弟俩出事以后,父亲从少林寺里头找来的孩子。跟在荣逸泽身边,像保镖一样养大的,就是怕再有个万一。可他言辞闪烁的模样更让她疑心。
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紧紧地抓住,狠狠地扭在一处。她不得不捂住胸口,才能呼上一口气。
傍晚的时候仆妇过来问她晚上的菜色,她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来。可饭还是要布置下去的,强打着精神布置了几道饭菜。
荣老太太是自己在房间里头吃的。偌大的房子,荣逸泽很少回来,常常就他夫妻俩在一处吃饭。吃饭的时候也是各吃各的,吃完各自又忙活去。
今天她吃不下东西,躺在床上,却也睡不着。饭热了一回又一回,婆子过来问她:“小姐,这饭菜撤不撤?”
幼萱一点力气都没了,只能摆摆手。
明月照样端着药过来,说了一句:“小姐喝药吧。”
幼萱的心又是一疼,眼泪却掉下来了。
到了晚上唐浩成才回来,见房间里她床头的灯还亮着。幼萱的身体背对着门,一动不动的。唐浩成以为她睡着了,也没叫她,自顾自地洗澡。
幼萱听着水声,听着脚步声。什么声音听在耳朵里,明明是听了几百遍几万遍的声音,今天却分外的陌生。
唐浩成掀了被子躺下,抬眼就瞥见床头柜子上的药。幼萱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仿佛是要把这个人看清楚。
“怎么没喝药?”唐浩成拿了一份报纸翻了翻,问这话的时候目光没抬起来,很无所谓的模样。
幼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是什么都没有,连熟悉的气温都没有了。原来这才是至亲至疏夫妻。
“浩成,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她坐起身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悲恸。
唐浩成何等精明的人,看她神色表情就猜到一二,仍旧静问道:“怎么这么说?”
幼萱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正要涌出的眼泪压下去:“为什么给我喝避孕药?”
唐浩成愣了愣,放下报纸,把她揽在怀里:“你知道了?”
这四个字落到幼萱耳朵里,除了悲凉还是悲凉:“原来是真的。你是没打算要我的孩子。”本来是水做的一个人,动不动就能流下眼泪的一个人,这时候连眼泪都没了。
唐浩成轻轻拍拍她:“别瞎想。我是为了你好。上回……你的身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养孩子,那是会要了你的命的。你要是没了,留给我一个孩子,我有意思吗?”
荣幼萱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会做戏,还是早就料到自己有要质问他的那一天。可心裏又忍不住信他。
她刚结婚那会儿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可惜三个月头上孩子掉了。掉了不说,还弄成血崩,血哗啦啦地止不住,在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月。进去的时候粉面霞光的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脸就像一张白纸,没一点血色。
那时候他衣不解带地伺候在床前,每日里喂着补药,足足养了一两年才缓过一口气。
是这样的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幼萱心裏是相信的,可是这逐渐冷淡的夫妻关系,却让她信不起来。
看他好声相劝,她只好受着。晚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觉得那呼吸声都陌生了。她睁一会儿,闭一会儿,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等她醒来,身边已经是空空的。那碗药还在那里,冰凉凉的像她的心。
她身形懒散,躺了一会儿才起床穿衣。到客厅里头发现仆妇们都忙里忙外的。她叫住一个婆子问:“这是做什么这么匆忙?”
那婆子笑道:“是三公子回来了,去老太太那边请安,说是要讨媳妇了,让老太太给出面预备预备。本来三公子过去找过小姐,听明月说小姐还在睡觉,就没打扰您。这会儿还没走,还在老太太房间里呢。”
这样的喜事幼萱自然也得了几分欢乐,可那欢乐是浮在表面的,风一吹就走的,是别人的欢乐。
老太太房间里,果然欢声笑语。老太太正在同她的陪嫁丫头梅姨坐在一处,指着礼单商量。梅姨也是喜上眉梢,一脸的喜气。
这个梅姨跟着荣老太太从娘家嫁出来,在荣家是极有身份地位的老人,如同荣老太太的妹子一样。
梅姨是旗人,坐在桌子前拿着笔,说一会儿,写一会儿,还要笑几句。
荣老太太难得的清楚模样。荣逸泽只是坐在梅姨另一边,像个孩子似的,边剥花生,边问东问西。
“这旗人家婚礼最是规矩多,现在是新时代了。这搁在过去,旗人家的姑娘,可是不能嫁给异族做正室的。”
荣逸泽笑道:“这是个什么理?”
“原先的时候在旗的多是军人,出嫁的嫁妆都算是公产,若嫁给非旗人,那就是公产流失,是朝廷的损失。要知道更早些年,上三旗跟下五旗也是不能通婚的,现在就没这样多的规矩了。这位格格是哪一旗?”
“好像是镶黄旗的。”
梅姨“啧啧”了两声:“那真真是尊贵的一个人儿。”
荣逸泽笑道:“这都民国了,再尊贵也是过去了。现在也没这多讲究,这回婉初新出嫁的侄女,就是嫁给个汉人,也没听他大哥反对。”
“娶个格格多好,旗人家姑娘都是娇惯大的,主意大,得是来这么一个人儿好好管管你!唉,你看,说着说着,小三都要娶媳妇了。要是小二在……”梅姨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荣逸泽却在心裏苦涩,婉初幼年时候果然是被娇养的。后来却是离了家,母亲又那样的性格。她凡事都得自己做主,哪怕错了也得咬着牙认了。有了委屈也无处去说,哪里有人娇惯她?
他就是替她心疼,所以打定主意要对她好,顺着她、惯着她,让她把从前错失过的幸福,都补回来给她。
荣老太太本来是眯着眼睛听他们唠嗑,此时听她这样一说,睁开眼睛,转着佛珠道:“梅儿,你可是老糊涂了,这回是小二娶媳妇,怎么是小三?”
梅姨知道她又犯糊涂了,也不跟她争,顺着她的话说:“是、是,是小二娶媳妇。小姐你要不要再看看下定的单子?”
荣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把长长的礼单从头看到尾:“还轻些。不是要娶个格格吗,怎么也得好好讲究,把我那对龙凤血镯子也添上。”
荣幼萱在门边听了几句墙脚,走进来笑道:“母亲那镯子是好镯子,就是色沉了些,这位格格跟我怕是一般年纪,不一定爱那个。”
说着接过礼单,仔细看了一遍:“还是要加些钻石首饰,听说留洋回来的小姐都偏爱西式的首饰。父亲原先攒下些从宫里头流出来的东西,都一并写上。这新娘子是见惯好东西的,太轻的怕入不了眼,总得让人觉着咱们的诚意。回头我跟查莱士先生打个电话,让他留几颗好钻,三哥你回头过去挑一挑,给个尺寸订个好戒指去。”
荣逸泽一看她,倒是吓了一跳:“小妹你昨天没睡觉吗,瞧你这眼睛裏头的红血丝。”
幼萱轻轻揉了揉眼角:“是没睡好。”
梅姨和荣老太太又瞅着单子添添减减的,幼萱就笑道:“三哥你跟我去我那里看样物件,若看得中眼,也添到礼单上头去吧。”
荣逸泽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也就顺着她的话跟着她出去。幼萱到了屋子里头,把房门一关,坐在床上。
荣逸泽一瞥床头柜子上堆着几包药,正是自己让叶迪送来的,心裏隐隐就有预感,却仍旧笑问道:“小妹让我来看什么好东西?”
幼萱心中苦闷,未语却是先流了泪。
荣逸泽知道这个妹妹心事重、眼泪浅,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也是不语。幼萱哭了一阵,安定下心神,才缓缓道:“三哥是为了什么给我吃这样的药?”
荣逸泽愣了愣,手下就停了,把帕子放到她手里,踌躇不语。
幼萱看他不言语,又说:“难道三哥也是怕我再生育而坏了身体?”
“也?”荣逸泽奇道,随即就了然,胸中火头就烧起来,“唐浩成也给你弄这样的药?我早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三哥那里,又是什么心?上回大出血的事情,怕是把他给吓着了,不敢让我再有身孕……”
“你信吗?”荣逸泽冷冷问她,“小妹,你信他的话吗?”他目光直直,幼萱被他看得心虚。信吗,信吗?半信半疑,其实何尝不就是不信。
“那么三哥不如说一句能让我信的话。”
“你不能有他的孩子。”荣逸泽说得淡淡。
幼萱抬眸望着他,看他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然,恍然站在眼前的是二哥慕泽。
“我不能让我的外甥是仇人的儿子。”
幼萱被这句话击得晕了半晌。“你什么意思……”她抖着声音问。
“你当二哥是怎么死的?是唐浩成杀的。你当父亲的病是怎么越治越重的?还不是唐浩成下的药!不然,父亲会把荣家的经营权给他?”
“不,怎么可能?”幼萱却是笑了,“三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笑话?”
“如果你觉得这是笑话,你就当它是个笑话。可是,我是亲眼见着二哥死在他手里的。他戴着面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他右手手腕上有颗痣你当知道。那会儿他戴着手套,可是露了一截子手腕出来。”
“你若是知道,当初为什么不说?”
“我要是说了,你连三哥都没有了。我今天能跟你说,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不怕你跟他说,因为现在我也没什么要忌惮他的,不过是最后一层脸皮。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父亲生意失败家道失落,迁怒到了我们父亲头上。
“是,当初父亲是心狠手辣了些,但生意场上的事情,不过就是弱肉强食,有本事你自己再来过。这样下三烂的手段,处心积虑的潜伏,你觉得我能让你给他生孩子吗?!怕是他自己也不肯要你的孩子。”
后头更有一段话他不敢说,怕是幼萱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亲手弄没的。虎毒尚不食子,这人比畜生还不如。
幼萱只是愣愣的,原来他娶自己都是为了这个?不是爱她,爱是伪装,敬是掩饰厌恶的伪装。
她从十来岁,就喜欢上这个哥哥一样的人。初识唐浩成的时候,她还是中学的女学生。放学后,她不喜欢家里的车停在学校门口,往常都叫司机停在小巷子里自己走一段路。
那一日,遇上几个无赖,便是唐浩成冲出来给她解围的。原来那么浪漫的英雄救美也都是假的。那几年光景,他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图的就是这个目的。
她的心突然彻底荒凉了,开始的浓情蜜意到后来的冷落如路人,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荣逸泽看她痴痴傻傻的模样,半蹲下来拉住她的手:“幼萱,我一直不跟你说,不是存心骗你,是三哥不能告诉你。今天你这样问,三哥都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让你恨三哥。”
幼萱点点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落:“三哥,我不恨你。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恨你。”
荣逸泽知道她从小就懂事,这样的打击也是致命,心裏也难过,将她搂在怀里。心裏想着,她还年轻,等到和唐浩成分手离婚,还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这些年,她嫁给了唐浩成,他自己何尝不是多多少少靠着这点遮挡苟延残喘、伺机翻身?
说来说去,也是利用了她。她这样心思单纯,却被两边都欺骗,如今知道真相,不知道心裏怎样一番难受,心裏更是愧疚。
“幼萱,你若心裏难受,就跟母亲去晋原老家住一阵子。”他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等到解决了唐浩成,他再接她回来。
幼萱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心裏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点破,只是含着泪,点点头:“好。等你这边聘礼都下了,我就跟母亲一同过去。”
幼萱整天整夜的没精神,只能躺在床上。唐浩成知道她身体总是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倒也没觉出异样来。幼萱每日里见他穿戴整齐出去,又带着疲惫回来,两人的话越发少了。
这一日她还兀自躺在床上,明月敲门道:“四小姐,赵小姐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要跟小姐说。”
幼萱睡眠浅,屋子里本来也有一线电话,却拔掉了电话线,这会儿叫明月进来给她插上线。
刚拿起电话,就听到赵琴落珠子一般的一串话:“幼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你别恼我嚼舌头,我真是憋了好几天了。再不说,我要憋出病来了!”
幼萱知道她是个直脾气,向来不懂得拐弯抹角,笑了笑,恹恹道:“说吧,什么事情把你憋得这样难受。”
赵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我真不是来嚼舌头的,也不是来挑拨你跟唐先生的感情的……那是我亲眼所见,也是到处找人打听过的。幼萱,你知道,你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学了……”
幼萱好像有些预感似的,刚想让她不要说,却听到她颇是激动地说道:“那天我看到唐先生跟一位小姐去产科医院检查。我本来还不认识的,那位小姐,我家先生却是知道的,是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我左右打听了一圈,听说这两个人认识好几年了。听说唐先生在陶馆山早就置了一个小宅子……幼萱,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同意唐先生纳妾吗?”
幼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风化成一颗石头了,硬邦邦的。她想捶打两下让它跳一跳,可是好像都不跳了。
一贯的善良像有惯性一样却还想着劝解这个为自己鸣不平的朋友:“我是知道的。早几年我就让他再娶一位,他一直不愿意。”
她不知道赵琴后头又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听到话筒里传出嘟嘟的声音,才机械地挂上了电话。
晚饭她是没有力气去打点了,伺候的婆子跟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唐浩成今天难得按时回来,进了房间,外头已经黑了,屋子里头也没点灯。他以为屋子里没人,打开电灯看到幼萱傻傻坐在床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不开灯,没声没响的,吓死我了。”唐浩成笑道。
幼萱这才张口问他:“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唐浩成走过来,递了一个礼盒给她,幼萱打开来,里头是一对青花的玉镯子。
“好好的送什么礼物?”
唐浩成笑道:“怎么是好好的?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
幼萱取出来,往手上一拢,却是空空荡荡的戴不住。这几天,她都已经瘦得脱了形。
“难为你记得这日子……”把镯子在手腕上又荡了几荡,本是细腻油亮的漂亮东西,挂在手腕上却是说不出的滑稽。
“你去年送过一对玉镯子了。我说过我不喜欢戴镯子,你说今年送我个别的。”
唐浩成倒是没想到这个,这礼物也是让秘书小赵买的,自己其实根本没打开来看是什么。听她那样说,只是“哦”了一声。
换完衣服出来看她脸上没有喜色,便哄了一句道:“明年一定送你个别的。”然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走,吃饭去吧。”
幼萱被他拉着去了饭厅,却发现桌子上没有备饭。他眉头一皱,问管饭的仆妇:“怎么回事?”
那仆妇看他脸色忙说:“刚才我去问过太太,太太说晚上就不备饭了……今天是初一,老太太那边是斋饭,所以今天只有斋饭没有别的。”
幼萱这才想起来,刚才好像真是没要她备饭:“你别怪她,你最近都不在家吃晚饭,我以为你今天也不回来。我平日里都跟着母亲的饭,你知道我也吃得不多。”
唐浩成道:“算了算了,咱们出去吃吧。”
幼萱点点头,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在衣橱里挑了好一阵才出来。孔雀蓝的丝缎旗袍,上面绣着同色蟹爪菊花。原是合身衬体的剪裁,现在穿着也觉得松了。
脸色实在是苍白,出去见人也不好太邋遢。梳整齐了头发,扑了些粉又盈上些胭脂口红,人倒也显得气色好多了。
还是数九寒冬,披着厚水貂绒大衣还是觉得那冷气往身体里钻。
唐浩成开着车,余光里看了看荣幼萱,瘦削的脸庞越发显出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记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脸蛋粉圆的小姑娘。一转眼,都这么久了。
“你呀,不要总闷在家里,也该打扮打扮,出来走走。你看,打扮一下,多好看。”唐浩成似乎很久没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
幼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笑。女为悦己者容,这个人眼中没有自己,再美去美给谁看呢。
“今天吃什么菜?”唐浩成问。
“你说了算,你知道那些菜我觉得都差不多。”
唐浩成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可真成老婆子做派了,你才多大?”
幼萱觉得自己可不就是老了吗,人没老,心是老了。且是一夜之间,老得已经不能再老了,好像是走到尽头了一样。
吃饭的时候幼萱边切牛排,边随意地说:“三哥跟我说,二哥是你杀的,父亲也是你杀的。”
唐浩成手下的刀顿了一下,又切下一块牛肉填到嘴裏。六成熟的牛肉,嚼起来鲜嫩多汁,那汁液可不就是血吗?
“你这个三哥,前阵子又要找账房支四万大洋,我没给他,怕是记恨我了吧。他的话,你也信吗?”唐浩成很是平淡地说着。
幼萱把刀叉放下,抿了一口酒,转而轻笑:“我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他要娶妻了,开销自然大些,你别把钱攥得太紧。”
唐浩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也不算热闹,出了饭店的大门,已然夜深了。
外头的冷气一扑过来,幼萱就觉得鼻子酸疼,好久才等那疼过去,转而笑着对唐浩成说:“咱们去西山公园看看吧?你看都结婚这么久了,原来总去,现在都好久没去过了。”
今天是结婚的纪念日,唐浩成便耐着性子陪着她。车开到了公园里头,园子里还算热闹。路边有些食肆档口,听到有人叫卖炸油豆腐的。
幼萱拉了拉他,叫他把车停下,道:“浩成,我想吃炸豆腐果了。”
唐浩成笑了笑,在她鼻头点了一下:“这么大了,还这么馋嘴?我去给你买。”说着就要下车。
幼萱却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戴着羊皮手套。她轻轻拉下他右手手套:“我手冷,给我戴这个。”唐浩成也就随着她去,可手还在她手里,幼萱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看到手腕右侧果然是有个黑痣的。因为在里侧,又常常隐在袖口里,她居然都没怎么注意过。
唐浩成觉得她神色奇怪,问她:“怎么了?”
幼萱微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去吧。我要吃五个,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
唐浩成呆了呆。
那时候幼萱还是个中学的女学生。有一回荣孝林让他去学校接她下学,谁知道幼萱把他给拐到另一条街上,那街上就有个卖豆腐果的摊子。
幼萱养得娇,从小肠胃弱,家里人不让她出去寻东西吃。她总看同学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那天,她身上没有钱,指了指小摊子:“成哥哥,你帮我买两个,不,五个豆腐果。”
唐浩成问她:“你要甜酱还是辣酱?”
幼萱想了想,露出一排糯米白的牙齿:“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你先帮我垫上,我手里没钱。”
那时候她好像才十几岁的模样,雪脂似的皮肤,因为兴奋而带着两团红晕。厚厚一层刘海垂在眼睛上,两条漆黑的辫子被她握在手里,满脸希冀的模样。
唐浩成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情来,觉得眼前的幼萱好像又回到初见时的样子。于是笑了笑下了车。
小摊前,热油滚着,小贩子热情招待他:“先生要几个豆腐果?”
“五个。”
“好咧!”小摊主拉长了调,听着很是欢快。
然后看着豆腐掉进油锅里,白色慢慢变成黄色,然后是深黄。热气在这寒冷的夜里滚成大团大团的白雾。他呵着手,看着那些豆腐果变了色,然后再被一个一个地捞出来。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惊声尖叫,他回过头去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荣逸泽一走进荣家,看见唐浩成上来就是一拳。唐浩成也不说话,擦了擦嘴角的血,这一拳打得实在是重,他没想到荣三下手能有这么狠。
梅姨和老宋过来拉住他:“小三,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荣逸泽抓住唐浩成的衣领,狠狠道:“不打他打谁?!幼萱跟你出门,她死在外头,怎么就你好好一个人回来?你要纳妾没人拦着你,你要不要下狠手弄死她才算干净?!”
老宋见他目眦欲裂,竟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忙上来劝:“浩成也是不想的,是四小姐自己开车掉进湖里了。大少爷跳下去捞,那车门打不开,他也没有办法……”
唐浩成摆摆手:“算了,不要说这些了。”
荣逸泽抓住他衣领的手终是松了松,压住心头的火,冷笑道:“唐少爷这回是得偿所愿了。这家现在也跟你没关系了,你现在可以滚了!”
梅姨上来又劝:“自家人,快别在这裏置气。还是想法子,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吧。”想着自己小姐真是命苦,好好的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想着想着,就开始抹眼泪。
唐浩成却是掸了掸身上的灰,一声不吭地走了,老宋只好跟着他出去。
婉初几天没接到荣逸泽的电话,知道他事情忙,虽然失落,倒也没往心裏去。这天晚上都睡下了,前院子听差的过来说有她的电话。婉初心裏咯噔一下,他这样晚的天打电话来,不定出了什么事情。
披着衣服匆匆去了前厅,果然他的声音嘶哑,听得出是极力平抑后的声音。
婉初忙问:“怎么了?”
“婉初,家里出了些事情,我过些日子再去定州。”
“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荣逸泽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伤,顿了顿:“我四妹去了……”
“那你不要来,我回京州去。”婉初没想到是这个消息。想他先是丧弟,这年幼的妹妹怎么好好的就没了。
“不用,你在定州安全些,我也放心……等这边料理完了,我去接你。”
婉初知道他处境,想想这样安排也是最妥当的方案,也不再坚持。挂了电话后,还是不放心他,于是打了电话给方岚。
方岚听了电话也是一惊,第二天一大早跑到荣家宅子里一看,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上上下下都瞒着老太太,这才没通知亲戚。
当年丧子,已然让老太太精神失常,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些,怕是再难经受这样的打击。方岚看荣逸泽平常潇洒的一个人也是眼窝深陷,精神萎靡,便主动留下来帮他料理。
韩朗听说了也跑来,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忙前忙后。
夜晚宁静,北风低回,呜呜咽咽的,倒像是哭声。窗外单薄的枝丫也像没了生气一样,衬着阴郁的天,仿佛是无边的黑色剪影,东一枝、西一枝,交互在一起,寻不到个头,看着有种惊心的狰狞。
方岚从荣老太太屋子里头出来,走到客厅的时候,看到韩朗和衣斜歪在沙发上睡了。他跑了一整天也没回家,忙得够呛。
整个宅子空空荡荡的,虽然不是自己的家,方岚心裏也忍不住觉得悲凉起来。看着客厅里头还有那么一个人守在那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安心和温暖。于是叫丫头取了一个毯子,给他盖上。
方岚托着腮坐在一边,也没有睡意,就那样看着他。觉得这个人也不差,起码比唐浩成和沈仲凌之辈是强过的。方奕林总说她不惜福,有人对你好就是幸福吗?可是谁知道婚姻又是什么样的?
非要一个人的悲伤才能成就另一个人的欢喜吗?幼萱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倘若不能同别人共侍一夫,离开就是,何苦这样决绝?
她从前总是鼓吹妇女解放、男女平等、自由恋爱,可是说的这些都是婚前。婚姻后来的幸福与不幸福,那似乎都是命运掌控的,由不得自己的。
可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迷信。可是看看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晶莹剔透,哪一个不是玲珑伶俐,最后能幸福的,有几个?虽然不能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可是如果男人没有挑对,那么不幸就是意料中的结局。
梁莹莹那样一个处处要强的人,在外头还做了女子联会的副主任,又怎样呢?回到家里还不是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她从牌桌子听人传来传去的话,把沈家妻妾不睦的种种说得有多不堪!没有同情、没有理解,音里弦外只有幸灾乐祸的嘲笑。
幼萱跟她年纪相仿,十五六岁就嫁给一个大自己十来岁的男人。那时候周围的女孩子都反对,她却是笃定了就喜欢成熟年长的。
幼萱头几年年纪小,还有些贪玩。女朋友们总还一起玩在一处,唐浩成跟她们差些岁数,并不掺和,可也是殷勤前后。那一种宠爱,那一种关怀,确实是比同龄男孩子强。女孩子们渐渐不嘲笑她了,都觉得她找了一个好男人。
可是到头来,是怎么样的刺|激,才能让幼萱那样一个温柔善解人意的人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方岚想不明白,难道天下这么大,都没有地方可以去?难道世上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可以厮守终身?
她不禁又佩服起婉初来,再难的路她也挺过来了。婉初跟她说:“再不济,总还有自己嘛。自己都倒下去了,你还能靠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