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知终日梦为鱼(2 / 2)

雾锁长河 顾长安 9563 字 2个月前

三哥轻轻浮浮的一个人,对婉初那是交心交底地疼爱,看着婉初却也只是淡淡的。看来,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不见得幸福;而跟爱自己的人在一处,就算受伤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难道这世上真心等价付出的爱恋真的就没有吗?

她这样心事百转千回地惆怅,渐渐就睡了过去。等到天亮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睡在沙发上的,那毯子也搭在了自己身上。

她揉揉眼睛,韩朗却从外头进来,手里头还捧着油纸包:“我听三哥说你爱吃白糖糕,正好在街上瞧见了,给你买了几块来。”

方岚被他催去洗漱,回来的时候看他还等着自己,东西一口都没吃。咬了一口白糖糕,眼泪却掉下来了。

韩朗看她哭了,却是慌了神,只当她是想着幼萱伤心,便劝她:“好好的,别哭。让别人看去,把人家的伤心都勾出来了。你肿着眼睛回去让家人瞧去,还当我欺负你了。”然后掏出了帕子给她。

方岚接了帕子擦眼泪,看着却是个女人的帕子。正想斥责他,却看着眼熟,这才想起来是那回自己拿给他擦汗的,没料到他却一直带在身边。

韩朗见她瞅着帕子出神:“这帕子是你送给我的,不是旁人的。你用完了,记得还给我。”

方岚被他这一说,倒是破涕为笑,把阴郁也扫去不少。

两人吃了饭,又里裡外外帮忙。方岚抽空给婉初去了电话,告诉她这裏头的事情。她其实也不是太清楚,梅姨只说是唐浩成要娶姨太太,四小姐气不过,开车跳了河。

婉初听在耳朵里却勾出了满腹的心事。这样的时代,婚姻于一个女人的影响真的就是致命的。想着荣逸泽失去幼妹,不知道又该是怎样一种难过的心情。此时远在他乡,却不知道怎么给他分解。

心中一片感情无处排解,陪着三姨太上街溜达的时候看到了间绒线店,于是买了毛衣针和毛线。她还欠着他一件毛衣,想着等自己织好了,春天也要到了,正好穿。

这边幼萱刚过头七,唐浩成带着律师却又回到了荣宅,拿着一份遗书,上头写着荣家的宅子的继承人是荣幼萱。如今幼萱不在了,这宅子就转到了唐浩成的名下。

梅姨指着唐浩成,悲愤不已:“这边四小姐尸骨未寒,你这白眼狼就要来夺家产吗?!你想想,当初老爷是怎么待你的,荣家是怎么待你的!当初二公子就说你这人接近小姐意图不明,我们只当他是个孩子说的笑话,没想到都是真的!”

荣逸泽是出奇的冷静,揽着梅姨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让下人们规整东西,古玩字画细软全部带走,木质家私就留着。

荣逸泽招了下人们到大厅里,幽幽道:“现在这宅子就改姓唐了。愿意留下的,就接着留下来,不愿意留下的,这位唐老爷也自然会给出体面的遣散费。是吧,唐老爷?”

唐浩成既得了宅子,也不愿意跟他计较,便让老宋准备好银圆。老些的仆佣大多都不愿意留下来,年轻些的都扭扭捏捏挪到老宋那边。

荣逸泽毫不遮掩地冷笑了一下:“昔趋魏公子,今事霍将军。”冷暖人情,一瞬几分更变。这才是人之常情罢了。荣逸泽也没多说,带着荣老太太、梅姨和几个要求同去的下人,并带上随身物品搬了出去。

唐浩成望着这空荡荡的宅子,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是大仇得报了吗?一切终于到了水落石出的那一步,终于不需要戴着面具过活了。

荣三离了荣家还能有什么呢?拿走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他挥霍两个月的。他要拿走荣家最后一分钱,让他荣家人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幼萱下葬的那天,唐浩成也没出现。

幼萱的坟在荣家的墓地里。山里头三座坟头,一座父亲的,一座小三的,新添着小四的坟头。

小三和父亲的坟头的土都结实地抱在一处,和周围的荒凉融合成一个颜色。小四的坟上头却是新鲜的土,那土带着地底下的泥土的味道。有寒鸦立在枯树上头。

荣逸泽不敢让母亲和梅姨过来,怕再睹物伤情。清萱又有了身子,听到消息已经是哭得死去活来,夫家更不敢放她远行。

荣逸泽站在不远处,只是看着下人忙碌。看他们把幼萱的棺木放下去,看法师作法超度。等人都散了,风一吹,满地的白纸钱翩飞如蝶舞。

荣逸泽觉得有什么哽在胸口,钝钝的。他自小同幼萱最是亲近,他读书的时候,她就端着小身子坐在一边同听。

碰上不懂的,她就鼓着腮帮子问他:“二哥,这个是什么字?”“二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二哥,这个典故是怎么来的?”

他就说给她听。幼萱学会了,就嫣然一笑:“二哥,你真聪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荣逸泽又添了满满一沓纸钱,那纸太厚,一时压着了火。明明下头是烧着的,面上好像是灭了一样。

幼萱结婚的时候,他就藉着酒闹了一场。那时候他担着小三的名头,也不怕更难听的话。幼萱小时候总是被小三逗,一逗就哭,哭了就来找他评理。

那天幼萱也哭了,人人都说荣三荒唐得厉害了,就她拼命维护:“就这一个哥哥了,怎么样都顺着他,自然是要疼爱些。”他听在心裏多难受。

那样一个水晶剔透的女孩子,偏偏要嫁给唐浩成。他是说了、劝了,都没用。他也只能由着她去。但是他知道早晚要找唐浩成报仇,他就不能让幼萱有他的孩子。他知道他是对不起她,可是那时候他孤掌难鸣、身单影只,没能力斗过唐浩成,除了忍耐,还能怎么样呢?

他只能藉着风流的名头,拉拢结交权贵、公子哥,那生意是一点一滴做起来的。大烟他也卖过,舞厅也开过,地皮也炒过,地头上大哥的码头也拜过。

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做过无数违背良心的事,他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反正不是个好人了,索性坏人做到底。他谁也不心疼,做什么都六亲不认,只认利益,杀人放火也不过眨眼的事情。更何况是给幼萱吃避孕药?

他原来都觉得没什么,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还认为是为她好。可今天他才觉得他在幼萱这裏,自己错得有些离谱。做错的事情,他没有后悔,可心裏那一种难过是说也说不出来的。

火重新旺了起来,一层一层吞噬着纸钱。白色渐渐成灰。他就着火头点了一支烟,那烟熏得他眼睛有些潮湿,歪头避过那烟,眯了眯眼睛。

一家六口人,这裏倒有了三个,他把更多的纸钱放到火里。“你们在一处,总算有个伴,不寂寞了。” 再来一个,都能凑成一桌子麻将了。他无奈地苦笑。

第二日,董事们团坐在一处,商量荣家产业并购的事情。

早一阵子,为这件事情几个理事差点打起架来。有人大骂卖国贼、汉奸。有人回嘴,不识时务、老顽固。有人说老爷子去了,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啊……

总之,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理事们,闹得不可开交。

今天,大家却意外的平静。

唐浩成还是经理的职位,由他主持。本来反对的几个人,今天都莫名其妙地同意了,但是都要求用市价出让手里的股份,说是自己老了,也不愿意再奔波,趁着价格好,换个好价钱,去做别的投资。

唐浩成乐观此境,虽然他隐隐觉得有些别的原因,但又想不出什么不好来。

这裏头就包括荣逸泽,也是用市价把自己手里的股票都卖了出去。唐浩成一时挪不出这么多的钱,于是就把自己私下里公司的钱和东洋人压的货款都先拿出来垫上。现在,荣家彻底是他的了,从此再也不姓荣了。

从交易所里头出来,唐浩成讥诮地笑道:“三公子得了这许多的现款,不知道要怎么花呢?”

荣逸泽笑了笑:“少不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吧。人生苦短呀!你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现大洋呢。”说着点着一根烟,“妹夫啊,荣家就交给你了,以后得好好经营,才对得起我爹当年的栽培呀。”

唐浩成笑了笑:“我以后怎么经营,跟三公子好像没什么关系了。”

荣逸泽吐了一口烟:“是,是,是没关系了。”要不是念着幼萱,他早就动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日子。

这一日里荣逸泽正在核算账务,听到门铃响,叫叶迪去开门。自从上回被绑架扔进河里后,叶迪开始寸步不离他身。叶迪开了门,看到是白玉致,客气地让了她进来。

白玉致穿着蜜荷色的凤尾花旗袍,是难得的沉静颜色。粉黛不施,烫过的头发绾了一个发髻在后头,娇艳去了几分,却添了几分淡然的居家味道。素日的高跟鞋也换成了黑色天鹅绒面的平底鞋。

荣逸泽好像很久都没看过卸妆后的白玉致了,仿佛她和他之间总是有一层伪装的铅华。如今,她这一副洗尽铅华的模样,是打定主意要跟唐浩成吗?

白玉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倒有了一丝腼腆的笑:“他们都说有了身子,就不要穿高跟鞋。”

荣逸泽敛了心神“哦”了一声。

白玉致却是自然而然地在客厅坐下,从手包里拿了一张通红烫金的帖子,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喜帖。不管你来不来,我觉得不论怎样,我还是要亲自送过来。”

荣逸泽却是不接:“你要嫁人,按理我该高兴,也应该备足了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可这一个人不行。”

白玉致似乎是知道他有这番话的,眨了眨桃花眉目,摆出一副很有兴致听下去的模样。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当初让你接近他,你就该知道我跟他是有恩怨的。”

“那我不嫁他,你娶我好了,做大做小我不在乎。”依旧玩笑一样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给他的,也是给自己的。

荣逸泽沉沉地望着她。她却是嫣然一笑,心裏不知道怎么疼:“你又不娶我,还能拦着我嫁人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说着站起身,还是把帖子留着沙发上,“反正帖子我送到了。咱们相识一场,缘分也尽了。”

走到门边,荣逸泽缓缓道:“玉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恨的事……”

“你这是傻话。我爱你还来不及,哪有心去恨你?”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说爱,放下尊严,带着调笑,是自尊的掩饰:“算了,我这也是傻话。总之咱们是尘归尘,土归土,再没瓜葛了。”

唐浩成的婚礼办得极其热闹,等到喝喜酒的人都散了去,唐浩成才被人架着进了新房。红烛高烧,灯影绰绰。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地毯,墙上红色的喜字。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昭示。

白玉致却没觉出喜来,她自己在房间里呆坐了半日,灯火晃得她眼睛都是晕的。她这是嫁人了吗?真的嫁人了?是正房的太太,不是姨太太,是能入家谱的太太。

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里头一样。她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外头灯火阑珊,天上一轮满月,怎么看都是完满。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她嘴角翘了翘,好像这句词是荣逸泽有一回说给她听的。怎么还去想他呢?突然想起后头那句:“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又觉得晦气了,摇头甩到脑后。

有谁愿意娶一个交际花当正房太太?到后来,虚度了这许多年,把自己捧在手里疼的原来是他。

唐浩成躺着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白玉致看了看他的醉颜,才回过神来。她如今真的是唐太太了,从此后再无飘零,再不是无枝可依了。

唐浩成半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翻了一个身,抱住她的腰:“我太高兴了……”

白玉致笑了笑,推开他:“看你喝成这个样子!”

起身去拧了一个热帕子给他擦脸。他伸手推开,去握她的手:“我真高兴,真的。”

白玉致笑道:“我知道,你说过好几遍了。”

唐浩成摇摇头:“你不知道,竹文,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白玉致的手倏然停在了空中。竹文?是那个人吗?荣逸泽说过,唐浩成曾有个女人,跟自己有三分相像。是这个叫竹文的吗?

唐浩成又喃喃自语了一阵,她听得都有些模糊了。手里的帕子凉了,她又拨开他的手去弄热水。那水从自来水管子里哗哗地往外头流,她的袖子都湿了一截。

有什么关系呢,谁心裏没住过一个人?她怎么计较起这个来?

白玉致自嘲地笑了笑。无论怎样,现在她是太太,他对她的宠有几分对着别人又怎么样呢?她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感情的事情还看不透吗?只要他对她好,只要对她的孩子好,就是他心裏有别人的几分影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边又拧好了一个新帕子,走到床边,仔细给他擦脸。突然门被人拍得咚咚地响,像是要把门拍破一样。白玉致的心跟着就是一惊。

她放下帕子忙去开门,却见老宋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她叫了一句:“宋叔这么晚了……”

“少爷呢?”老宋急急地问。

“还醉着酒……”

老宋也管不着这么多,匆匆地就往里头走。

白玉致也是奇怪,老宋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并不太友好,但也从来不失礼数。今天这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往洞房里头冲?于是也跟着进去。

唐浩成还是醉得迷迷糊糊,老宋狠命地摇他,还是摇不醒。最后只好端着一杯凉水猛地倒在他头上。

唐浩成被凉水一击,跳了起来。老宋是家里的老人,白玉致虽然多少觉得他行为过分,也不好说什么,忙催着下头人去弄醒酒汤,自己到衣橱里头找干净衣服。

唐浩成眯着眼睛看到了老宋,揉揉太阳穴:“宋叔,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要休三天婚假的。”

老宋急得跟什么似的:“浩成不得了了,起火了!”

“什么起火了?”唐浩成的头还没醒过来。

“到处都起火了!”

唐浩成一惊,酒意一下全都没了。白玉致正拿着衣服,唐浩成哪里还等得及换,头还是晕着的,强打着精神跟着老宋往外走去。

白玉致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宿,天大亮了唐浩成才回来,脸上灰白。白玉致端了一杯热茶给他,他目光冷然。那杯茶端在手里,能听到杯子的盖子和杯身相撞的声音。白玉致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是在发抖。

“两个酒店,三个纱厂,还有码头上的货,全都烧了……”老半天,唐浩成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难怪那些老头子都齐齐地抛了股票,原来有这么一天!唐浩成头疼欲裂。

第二天,到了中午老宋又来了,头发也是突然花白的样子。股票从一开盘就往下跌去,荣家名下的产业都烧成一堆灰了!他以为把荣家都弄到了手,结果却是抢到了一堆灰!荣逸泽,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么狠?宁可一把火烧了,也不假手他人。

刚坐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报,名屋企业的东洋人也在找他,唐浩成知道东洋人买去的股票一夜之间成了白纸,会怎样对自己,咬了咬牙,戴着帽子出去了。

白玉致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荣逸泽做的吗?他说“如果有一天做了让你恨的事情”,是这件事情吗?

她想着,自己还有许多的私房钱和珍贵的首饰,就是靠着那些,也是能安稳地过日子的。她知道这两个人有些恩怨,具体却并不清楚。但这样就算恩怨了了吧。

到了傍晚,突然门房过来通传,说:“表小姐来了。”

白玉致有点蒙,不知道这个表小姐是哪一位。那听差的是在荣家待过一阵子的,于是道:“是老爷本家的堂妹子。”

白玉致“哦”了一声忙出去亲自迎接她。却看到唐绣文一脸的悲愤模样,气势汹汹地进来:“唐浩成呢?!”

白玉致愣了一下,和声道:“浩成有急事出去了。”

绣文上下打量了白玉致几眼,冷笑了两声,眼眶却是红了:“果然是只见新人笑,难怪他要娶你!”

白玉致被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还想再说什么,绣文却是一副厌恶的表情不搭理她,径直在沙发上坐下。

白玉致也不好离开,陪着她呆呆地坐到很晚,唐浩成才回来。

绣文一看到唐浩成,心头火盛,走上去一个巴掌拍过去:“唐浩成,你对得起我姐姐吗!”

唐浩成下午在东洋人那里已然受过一个巴掌,回到家却又得了一个,也是气大:“你闹够了没有!”

“没闹够!你让我等,这就是我等来的吗?等你娶了新女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姐姐在天上看着你,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和亚修的!”只是说还不能解恨,在唐浩成身上又抓又打的。

唐浩成的脑子都是乱的,被她缠烦了只想让她安静下来,想也没想,一个巴掌就拍了过去。

绣文被他拍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脸上是纵横的眼泪,眼前的人是谁?她怎么就不认识了?

白玉致看她头发散乱,模样也是可怜,于是走过去想去扶她:“妹妹,浩成他正为生意的事情烦着,你有什么事情,等过两天再说。”

绣文却狠狠地推开白玉致:“不要你猫哭耗子!”

白玉致被她一推,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唐浩成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忙去扶她,转头对着绣文狠狠道:“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沈大奶奶!”

绣文知道这是完了,这男人终于连敷衍都没了。自己还要在这裏丢脸吗?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她本来并不知道唐浩成另娶他人。只因为碰上荣逸泽到沈伯允那里做客,说起这事情。她的心头一悸:原来他一直在骗自己!说什么先嫁给沈伯允,说什么等着他来接,原来都是骗她。他不过是看她傻,想让她帮他养儿子,他自己好风流快活!他就是吃定了她,谁让她是亚修的亲姨!

唐浩成从没觉得这样焦头烂额过,本来所有的产业都已经在太平水火保险公司投了保,并不担心火险的问题。结果保险公司特派了驻地经理亲自调查,这个经理一口咬定火灾是人为,恐唐浩成有骗保意图。由于保额太过巨大,此案压下暂不赔付,要等董事会协商结果。

唐浩成白日奔走,晚上也没得休息,跟老宋一起商量对策。

次日一大早,荣逸泽却是一脸喜气地上门:“唐老爷婚礼那天,我太忙了,错过了他的好日子,特意过来给他补贺礼。”

显然这一家子没什么人有工夫理会招呼他,喝了一口凉茶,他也不以为意。搁下东西,留了句话给听差的,然后春风得意地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唐浩成才从书房出来,看见桌子上的礼物。听差的过来说:“刚才三公子留了一句话。”

唐浩成眉头一挑,扫了他一眼:“什么话?”

听差的道:“三公子说:‘恭喜你了,成正元少爷。’”

唐浩成心下一惊,成正元是他的本名。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装得真是像!

唐浩成冷笑着,他倒真是小瞧了荣三。原只当留个废物老三,只会让荣家败得更快,谁想到他能藏得这样深。既然这样撕破脸皮了,也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冷笑完了,突然想起什么,拿了荣逸泽送来的“贺礼”,拆了包一看,是一块小手表。是亚修生日的时候,他送的手表。心裏当下就凉了:“快,叫车,去沈家!”

白玉致刚想问他,唐浩成却什么都来不及说,匆匆丢了一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就急急走了。

到了沈家,他直直地就往里头冲,边走边叫:“快去叫你家大少奶奶!”

绣文从东苑里出来,看到唐浩成只是一脸的冷笑,昨天给了自己一巴掌,今天后悔了,又来哄自己吗?

唐浩成也顾不上,抓住她肩膀问:“亚修呢?”

绣文瞥了瞥他的手:“堂兄,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我可是沈家的大少奶奶!”

唐浩成却是急得双目发红:“亚修呢!”

绣文终于被他那样子吓住了,等他问了两遍,才想起回答:“三公子接他去看马戏了。”

唐浩成的眼睛都要瞪裂了,大骂了一声:“糊涂!”

绣文却推开他,冷眼瞧着他。他心裏头除了儿子,还有谁呢?她傻了一辈子,到现在才清楚。亚修是她养大的,是姐姐的儿子,她可没那么容易还给他。

沈伯允这时候却出来了:“唐先生对我儿子未免太上心了点。虽然拙荆是你堂妹,可孩子是我们的,该怎么养,要去哪里,也轮不到你这个远房堂舅舅担心。”

绣文听到他的声音,却是呆了呆。看他匆匆出来的模样,连外衣都没披上,忙喊丫头去拿外套。

沈伯允摇摇头:“进去吧,外头风冷。”

绣文咬着唇看了看唐浩成,又看了看沈伯允,转身推着他进屋了。

唐浩成冷笑了又冷笑,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什么样的爹生出什么样的儿子。当年老奸巨猾的荣孝林能弄得他成家家破人亡,这老东西的儿子能差到什么地方去?!

他忙打通电话到警察局,连夜去找儿子,到了天明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又带着人去找荣逸泽,找不到。荣老太太也找不到,这几个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唐浩成牙咬得狠狠的。

孩子丢了几天,绣文也是着急起来。沈伯允却是面色淡淡,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亚修会回来的。”绣文也不好再说什么。

唐浩成焦头烂额地过了好几天,本是新婚中的白玉致却一点喜气都寻不到了,整个家好像都笼罩在阴云里。

这天上午,有人过来收屋子,白玉致才知道荣宅给拿去抵债了。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过来打封条的人,唐浩成也只是干坐着。

白玉致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做了一场梦。这场梦是虚幻的繁华,她是这繁华里开出的一朵花,璀璨夺目,却好像只能开上一刻,然后就倏然在这繁华中落寞,怎么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等到人都走尽了,唐浩成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看她望着天花板,目光呆呆的,他轻轻揽了揽:“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别担心,我在定州还有些朋友和生意,等我活动活动,咱们到定州去。”

白玉致敛了心神,却是笑了一笑,回应地抱住他:“别说这样的话,你还有我们呢。”

“你一嫁给我,就要受苦了。”他声音里是有自责的。

受苦怕什么,她又不是没受过苦。可是在男人这裏,她是习用了伎俩的。本想说出心裏话,如今倒是索性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猜,由着他去自责。

白玉致出嫁前把玉致书院让给了一个交好的女朋友,得了一两万的钱,她要拿出来,唐浩成却不要。

两个人临时租了一间小洋楼。唐浩成早过了信誓旦旦的年纪,白玉致洗手做羹汤,也坦然地过日子。

她知道,以他旧时的人脉和能力,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日子也过得坦然。

亚修还是没有消息。白玉致却从老宋的隻言词组里知道唐浩成原来还有个儿子这回事情,也知道他儿子被荣逸泽带走了。白玉致斟酌着,大人的恩怨总不至于迁怒到孩子身上,荣逸泽这个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对个孩子下毒手,于是偷偷约了荣逸泽出来。

这馆子是两人常来的地方,所有的陈设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面对面的两个人,好像是经历了更多的事情,反而越来越远。

荣逸泽是压着点儿来的,他向来不迟到。一贯的西装笔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地坐下,照常是点了一杯黑咖啡。

“你约我来,是以唐夫人的名义,还是白玉致的名义?”荣逸泽问。

“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唐夫人,就公事公谈,也就是没什么好谈。如果今天来的是白玉致,就是携着三分旧情,要讲几分情面。可咱们早就说开了,你嫁过去的那一天,咱们就尘归尘、土归土,也没旧情可谈了。”

“三公子这一番话,说来说去,都是让我什么都不谈吗?”

荣逸泽嘴角微翘:“你向来都是聪明人。”

白玉致知道了,她在他这裏果然是什么都讲不下去了。可相处的那些年,她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什么不一样。原来什么都没有。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锱铢必较。她早知道他是个心肠冷狠的人,却不知道绝情至此。

白玉致觉得自己八面玲珑的手段,原来也只能用在对自己有意思的男人身上。碰上这种对你无情无意的人,根本就是水火不进、刀枪不入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垂了垂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是了,我真是不该抱着这样幼稚的奢望。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得说,孩子是无辜的。”说着起身告辞。

“玉致,唐浩成身上欠着我荣家三条人命。你现在最好离开,不然以后难保没有伤及无辜的时候。”

白玉致却是一惊,她只知道他们有恩怨,却不想是这样的恩怨。他如今这样告诉了自己,不过是念着一份旧情。可是现在让她去哪里?她踏进他丹阑街的公寓的时候,就知道这辈子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多谢三公子提醒。”可她能怎么样呢?她现在是唐浩成明媒正娶的夫人,就是死,也是冠了“唐”姓的。

荣逸泽从怀里掏出一本派司,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还有一张火车票。“车票是后天到沪上的,你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你。这些钱虽然不多,总够你生活。”

白玉致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让唐浩成一夜间一无所有,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吗?

“我不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在一个信封里,塞到她手里:“不管你什么打算。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怨我……你多保重。后天下午四点的火车,我在车站等你。”说完拿着礼帽走了。

白玉致只是觉得手有些抖得厉害,手里的信封仿佛里头坠着一块铁。

唐浩成早出晚归为他的生意善后,并没有注意到白玉致的异样。白玉致自从知道怀孕后,已经不抽烟不喝酒了,可今天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卷。

屋子不大,只有她一个人,却显得空旷。那墙上的锺嘀嗒嘀嗒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大声,仿佛是生命的倒数。她呆呆地望着锺,看着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转,总也没个停,转得那样的快。

她总得去赌一回,前方是天堂也好,是地狱也好,都是要倾尽一生去赌的。她在荣逸泽那里早就输得溃不成军了,难道还不知道回头吗?

就算唐浩成的十分情爱里,对着她只有两分真情,却至少还有一分尊重,这也就是她一辈子所缺的。错过了,是再也难寻到的。她整个人笼罩在迷蒙的烟雾里,紧蹙着双眉,心裏除了乱还是乱。

猛然间锺敲了四下,当、当、当、当。

她手里的一支烟正好抽完,烟灰掉到她的旗袍上。不一会儿她觉着疼,原来是衣服被烫破了一个洞。这么好的锦绣光华的旗袍,一旦显出个洞就倏然间让人觉出败落来。

她起身拍拍旗袍,换了件棉布旗袍。把地上的烟尾巴扫干净,又整了一块毛巾,把屋子里裡外外都擦了一个遍。然后洗澡吹头发,到厨房做饭。

等到什么都收拾好了,抬头看看锺,已经八点多了。她的心终于归了平静。算了,就这样吧,她就这样认命了。未来是欢也好,是苦也好,她觉得再坏也坏不过一个“死”字。她真是寂寞怕了,怕每天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她宁愿热闹地去死,也不愿寂寞地苟活。

荣逸泽在冷风里等了几小时。叶迪看了看站台的锺:“三公子,这都十点了。白姐应该不会来了。”

荣逸泽丢了手里的烟头,“嗯”了一声,把大衣的领子立了立:“走吧。”

走了几步,回头跟叶迪道:“以后不要叫‘白姐’了,她是唐太太。”

叶迪“哦”了一声,默默地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