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支舞正好停了,婉初只觉如芒在背。把手从田中手里抽出来,田中却又笑道:“你看,今天发了舞瘾,还没遇到过格格这样好的舞伴,格格不如再赏脸陪我跳一曲?”
婉初虽然背对着代齐,却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偏偏知道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记得他身上总是清清凉凉的,还离得这样远,她就觉得冷。
也顾不得田中了,婉初匆匆说了声:“对不起,我累了。”
田中还想再说什么,那人却是飘然眼前,从她身后淡笑着牵起她即将落荒而逃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唇前亲了下:“你真是叫我好找!”笑意里单薄的责备,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凉薄的亲热。
婉初被他牵住手,下意识转过去抬头看他。一看到他的脸,她就觉得怕。也顾不得别的,急得把手往回抽,代齐却是不露声色地擒住。找到她真是太不容易,他怎么能放她走?
田中颇有意味地看着这纠缠的两人,像煞有介事地问道:“这位先生又是谁?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傅小姐现在是我的舞伴。”
代齐连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只是双目噙笑,像是在耐心地等她撒完娇。
婉初急得低声道:“你放手!”
田中看这两人,分明是认识的。难不成这一个才是她的男朋友,那么那天戏院里的那个就更加可疑了。于是笑问婉初:“怎么,这位是格格的男朋友吗?好像跟那天戏院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啊?”
婉初真恨代齐在这个关头出现,她知道田中在怀疑小林。万一露了什么痕迹,不仅小林,连带着金令仪都要跟着有麻烦。
情急之下却是昂了一昂下颌,双瞳里有一种奇异的明净,凛然道:“您真说对了,他可真不是我男朋友。不过,我却是他儿子的娘。这下田中先生满意了吗?”
本来在代齐心底四溢着的酸楚,突然被这句话里不相干的一点温情打动。他闲闲地一笑:“这位先生,我能把婉初带走了吗?”
田中眉头挑了挑,想起婉初说过的,她是同旁的男人生过一个孩子的。难道就是这位?他一时也有些糊涂了,这位格格看上去白莲出尘,怎么和这么多男人有纠葛?难道前天看到的那个真是她的男朋友?
代齐牵着婉初的手一路走出舞池,傅家的人也有瞧见、听见的,脸上不敢露出什么端倪,心裏都在揣测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频频侧目里眼见着这两个人一路穿堂过室,往里去了。
婉初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前走的,她心裏怕田中在后头窥看,也不敢贸然挣扎。走了一阵,路过一个无人的小花厅,代齐直直把她带了进去。婉初正要甩开他的手,代齐却是先松开她的手。
婉初往后退了几步,揉着手腕,正色道:“你来这裏做什么!”
“你随我去趟汉浦。”
“我们都说得清楚明白了,再没瓜葛。你要我去汉浦做什么?”
冷虞轻笑的脸终是闪过一丝动容:“孩子半岁多了,你就一眼都不要看看吗?”
婉初本就怕他说起孩子的事情,这回听他说起来,更是如同掉进滚烫的油锅里,烫得她里裡外外疼得喘不过气:“那孩子跟我没关系!”
代齐逼得近了两步,婉初往后一退,却退到了沙发上,一个不稳坐在了沙发上。
他俯下身逼视着她:“你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竟然能说出这孩子跟你没关系?傅婉初,你这个女人是没有心的吗?”
婉初听了这话,想起荣逸泽那天在她门前立着,也是说了这么一句:“傅婉初,你是没有心的吗?”
她是有心的,她怎么是没有心的呢?她的心一路千疮百孔、一路颠沛流离地在失去、错过,错过、失去中百转千回,步步都是伤,步步都是疼,她怎么是没有心的?
婉初垂了垂眼眸,强忍着眼泪,艰涩地说了一句:“是,我是没有心的……所以也不会去看那孩子。”
代齐牙关咬了又咬,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怎么会来找她?!
“孩子得了猩红热,已经烧了好几天,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今天你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生个孩子算什么?就算你不见他,万一这是最后一面你也不见吗?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恨我你就是一枪崩了我,我也没怨言!”
说着从腰后抽了一把枪,硬塞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硬生生把枪口对着自己的胸口。“你要是恨我,就给我一枪。这孩子有什么错?你要不当初就弄死他,你既然生了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你眼皮下头!”他凛凛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痛楚。
他找到她有多难!
素日通好、相安无事的京州军突然不宣而战,桂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战事刚有些转圜,孩子就病了。
孩子生病的事情,本不想告诉她,又怕孩子有个万一。万一有一天她想起孩子来,找他要,他拿什么给她?
他想派人找她,又怕她不肯来。他丢了江山不管,冒着多大的危险跑到京州。在京州城里却遍寻不到,那种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无望和悲切,让他从没这么怕过。等找到荣逸泽,才知道她人在定州。
他不知道这两人怎么也天各一方了,脑子里只有圆子瘦得脱了形的脸。他又草行露宿马不停蹄地跑到定州,路上几回和京州军的搜查队擦肩而过。中间的惊险艰难自不必细说,终于把她堵在了国际饭店里。
来时候心裏念的全是孩子,等看到她那副懒怠不得已周旋人的模样,他却怯然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从前的种种,说不清谁对谁错的种种。
他又想起从前跳的那支舞。那时候她也是用这样一副表情对着自己,他问她会不会跳,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总踩在他鞋子上。那时候她是满怀着心事过来求他的。
如今恍惚了这些年月,同样的人,同样的舞池,这心境却是河东河西。他都没料到有一天他也会来找她。他知道她说过“不见他”就是不见,是一辈子的不愿相见。可他怎么能不来?
那孩子不仅仅是他的骨肉,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纪念和延续。如今连这最美好的一点也要夺去吗?让他怎么甘心!
婉初听他这样说,抬头就见他的眸子里深重的悲恸和疼惜,喃喃道:“怎么会?……送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可看着他那模样,他眼底浸透的千里风尘,却是不信也信了。
让他说什么呢?他怎么知道孩子生起病来这样吓人。孩子小,不能说话,谁看着都难受,都恨不能替他难受。本来胖嘟嘟的脸,说瘦一下就瘦下去了。本以为是寻常的高烧,到后来嘴唇发泡,浑身发疹才知道是猩红热,眼看着就不行了。霍五那样一个汉子,也能抱着孩子哭出眼泪来。
他却是欲哭无泪。这算什么?给了他一个礼物,就这样收回去?他的人生为什么总这样快乐有限、美满不长?
要是老天注定要把他带走,那么谁把孩子送来的,也要那一个人来带走。他知道这想法自私又无稽,可是忍不住这样想:你能送他来一回,也能送他来第二回!
代齐心裏头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念,只要把孩子的妈妈带过来,孩子就能活。这仿佛是他唯一的信念,也是他最后的办法,他才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你真当他是个货物了?傅婉初,你睁开眼睛看看,那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就算你当他是个东西,你当初连货都没验过就那样给我了吗?!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跟我回去补上这一道程序!”
婉初早就松了手丢了枪,排山倒海的难过,却寻不到一个出口,只能捧着脸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埋着头哭。声韵凄婉,跟孩子一样无助。
那声音落在代齐耳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对她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只是他孤独怕了,命运对他未曾有过怜悯,这一刻有人陪着他一同忍受这残忍,他才熬得下去。可他还是心软了,这样的让她为难,他怎么也跟着难过了?
他复又看了她一眼,攥了攥拳头,正要离开,婉初却从臂弯里抬起头,平息下抽泣:“你别说了,我跟你去。”
这句话终于在他荒凉的心底带来一丝生机的春风,似乎是得了能救圆子的灵丹妙药,他的心终于放下一半来。
看她哭的脸都花了,心思也纷杂了,拿了一块手绢给她。
婉初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快速往大厅里去。怎么都找不到傅仰琛的踪影,只看到姗姗来迟的傅博尧。
傅博尧满心还在为傅仰琛的伤势担心。那天戏院里,傅仰琛为了护住小皇帝,中了一颗流弹,擦着肺穿过去。遇刺事发后,坊间一片动荡,别有用心的人都蠢蠢欲动、伺机而发。傅仰琛迫不得已才弄了这么一场歌舞升平给外人看。刚才被三姨太搀下去的时候还吐了一口血。可傅博尧还得装作一副闲散的模样在这裏镇场子。
婉初瞧见了傅博尧,略一忖度,走过去将他拉到一边:“博尧,我有急事要去趟汉浦。来不及跟大哥交代,大哥若问起,你请他不要着急,我去去就回。”
傅博尧看她双眼红肿,分明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但毕竟是长辈,也不好多问。这时候也没有去汉浦的列车,傅博尧便吩咐了下头,加了一趟专列过去。
傅博尧一边跟下头的人吩咐着,一边觑见婉初垂首望着大理石地面,地上反射的莹莹的迷蒙的光辉,映着她双眸盈漪,是含着极大酸楚的模样。
她身侧立着代齐,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蕴华清寂的面容上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怜悯,又有一丝异样内敛的温柔。
傅博尧对代齐虽然不算熟悉,好歹也是有些枝根错结的关系的。看这两人这份光景,心裏想起荣逸泽那痴情模样,居然莫名地有一分幸灾乐祸的好笑。
安排专列的人又回来,在他耳边低声回复。傅博尧走近两步到婉初边上:“车都安排好了。姑姑放心去,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头人吩咐。”
婉初点点头,攥着裙边往外走。
代齐在后头跟了过去,傅博尧却一伸胳膊虚拦了下来。看了看婉初的背影,略一侧头压低声音对代齐道:“督军这会儿不是在跟京州军打着仗吗?这种紧要时候,要带我姑姑去做什么?”
代齐心裏记挂的都是圆子,没工夫跟他这裏磨洋工,若无其事地瞥了瞥他的手,眉眼稍带了一眼:“自然是有紧要的事情。按理,总长就是叫我一声‘姑父’,我也是受得起的,长辈的私事还是不要过问了……这仗我也打得腻歪了,出来散散心透透气。侄子要是闲着,不如加进来一同玩玩。只要不占我的地盘,你打下来多少就拿去多少。”
傅博尧是怎样的聪明人,他这一说便明白了。手下松了他,却是双眸微睐,瞅着这一位从眼前掠过。想着这位姑姑倒是会给他找姑父,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倒是有趣。
不过更让他感兴趣的是代齐的提议。京州之地,那是早就虎视眈眈的地方,如今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马瑞听了人来禀报,才匆匆赶过来,代齐和傅婉初却是已经走了。他急问:“大少爷怎么能放格格走呢?!”
傅博尧早就瞧出来父亲对姑姑那是盯得很紧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去去就回的。有代督军护着,马叔在担心什么?”
马瑞却是担心她去了便不再回转,却不想是代齐将她带走的。忖度了一下,桂少爷是傅仰琛的内侄,汉浦好歹能安插些眼线,便稍稍安了心,抖去脸上的惶然:“是司令担心格格安全而已。格格毕竟没出阁,这样单身奔波总让人放心不下,我这就去安排。”
傅博尧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看他离去,便低声在副官耳边低语了几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婉初连行李也没带,代齐身边也只有一个随行的侍从官。三人直接从国际饭店到了火车站,上了列车,各自一间一等车厢。
火车哐唧哐唧地响着,婉初的脑子一直都乱着。车窗上遮着厚厚的萱草花丝绒窗帘。里头亮着灯,掀开窗帘看到的是自己苍白的脸的虚影。那虚影浮在连绵不断的无尽的幽暗的山河之上,不知道东南西北。她甚至有些恍惚,她要去哪里,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婉初把帘子放下,关上灯,却睡不着。枕着摇晃的车厢,纷杂着火车前进的声音。
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她想着自己这样的身世,是不是孩子的身世也跟着差呢?她又摇摇头,不允许自己这样悲观。
她不相信,她当初那样摔摔打打,这孩子都坚挺地在肚子里活着。这样一场病,怎么就能要了他的命?生他的时候那样危险,他都能活下来,这孩子生命力该有多强,她不相信他就这样短短半年多的生命。
婉初左右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那孩子的样子,可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有那哭声在耳朵里越发清晰。原来,不是当作没有,就没有的。
婉初又从黑暗里睁开眼睛,车厢里太局促,闷得她心慌,于是起身披着衣服出去走走。
长长的通道,由于没有人,连灯都没亮几盏,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里,火车向前行,她在向后走,有一种不真实的逆流而上的错觉。
走到车厢接头那里,远远看着一个挺秀的身影靠在门那里抽烟。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双唇微微地抿着。双指里夹着一根烟,只是燃着,没有抽动。仿佛只是为了闻那个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离,只是还是孤傲着。仿佛只有用那一点孤傲来伪装,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着他这模样,好像初冬飞灰似的微雪都飘进眼睛里去了,明明是细微又柔弱的,却还是让眼睛和心头突然有了涕泪将至的酸楚。
他们两小无猜的那半年岁月,到了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状况?原来不想见他,是以为会恨他。可是真到见了面,才知道有一种人是爱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只能心疼的。
她小时候多喜欢这个孩子,是那种真心当作弟弟来喜欢的。她总觉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独处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边不相信命运,一边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种推着人前行到不知远途何所似的东西,叫作命运。
代齐这时候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那里。藉着昏黄的灯光,婉初似乎还能看到上头隐隐的旧伤痕。那伤痕别处看来是触目惊心的,到他这裏,除了能勾出心裏的疼,什么都想不到。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个日月光华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张脸是完美无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了。他跟她何尝不是一样,不过都是被命运摧毁过的,又不认命一样,顽强地被自己粘起来的瓷人。说“没有心”是用来骗人的,人活着,心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烟头烧到了尾,手指一烫,代齐才回过神。丢了烟头,一抬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着外衣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隔着十几步,中间却又隔着雾暗云深的迢递关山。原是越不过去的,什么话都是多余。
婉初本来还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里,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会有事情的”,可这些安慰的话才真真是无情又刻薄。
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若只问她这一句,就够她伤得折戟沉沙、溃不成军了。
那不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么会想不到呢?这责任,这血脉相连,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变的。那些被她死死埋进肉里的为人母的自觉,又撕心裂肺地钻出来。
身体里还留着那孩子的记忆,陪了她许多的日日夜夜。是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难忘。她不知道,再见到那孩子,是不是也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代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婉初垂了垂眸子,复又抬起来,幽幽地说了一句:“烟抽多了不好。”
代齐靠在冰冷的车身上,那冰冷的铁皮把心沁得发疼地凉。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仿佛是有过许多共同的曾经,才理直气壮说得出的话。
他麻木的心裏终是暖了暖,“嗯”了一声。
那暖过来的心,后头紧紧就跟着久已忘记的密密麻麻的酸涩。原来酸涩也是好的,强过麻木。
为避战事,火车绕道而行,倒了两回车,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进了汉浦。站台上早就有车候着。也是一路无语地就到了医院。下了车,代齐步伐越发急促,婉初亦步亦趋地在后头紧紧跟着。
圆子的病房在特护区,两边都设了岗哨。还没上楼,就听到一个房间里传出女人隐隐的哭泣声。
代齐抬头一看,就分辨出那哭声是从圆子病房里传出来的,心裏一悸,脚步就是一滞。
婉初跟在他身边,看见他脸上的惊惶,心裏禁不住害怕了。脚步只剩沉重,重得迈不开步。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胸前,心裏只反覆一句话“不会的”“不会的”,那孩子连妈妈都没见过,怎么会这样就让他走了?!
代齐滞了一滞,几步就冲上了楼,走到圆子病房前,耳边女人的哭声更大了。他不记得这是谁,怎么哭得这么伤心?他恨她哭,更是胆怯那哭声背后的意义。
门虚掩着,手指有细微的抖动,仿佛上头站着一只蝴蝶,轻轻扇着翅膀,不敢动。他只要一动,那娇嫩的蝴蝶倏然就会消失。
婉初看他杵在那里,不扶着墙,她自己怕是要晕过去的。腿上坠着铁石一般,艰难地一节一节地上来。
代齐侧过头看了婉初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把门推开。里头的哭声骤然停止了。
霍五抱着圆子,正训斥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姐。他抱着孩子哄了快两小时,才把圆子哄睡着。这个小护士进来就咋咋呼呼一顿,把刚睡着的圆子吵醒了。圆子一醒就哭,一哭就把好不容易喂下去的奶也给哭吐了。
霍五心疼孩子,把护士给说狠了。那护士小姐受不住那样重的话,就哭起来。这时候圆子却是不哭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那哭泣的小护士,一点都不知道惹人家哭的罪魁祸首原是自己。
霍五看到代齐进来,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他真是怕代齐不在的时候,圆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代齐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躺在霍五怀里的圆子,这颗心终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转头对着走到一半的婉初轻声说了一句:“不是孩子的事情。”
婉初眨了眨眼睛,把喉头的哽塞全都压了下去。她就知道,上天不能那样薄待那个孩子,心头一松,脚步也轻了起来,三两步走上来。
这时候圆子的医生过来查房,见婉初要进病房,抬手把她拦了下来,先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由于是传染病,周围伺候的人都是打了青霉素的。
婉初打完针才进了病房。霍五看见她,就知道这是孩子的娘了。虽然舍不得,但还是自觉地把孩子放回床上,退了出去。
白晃晃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有阵子没好好吃奶,都瘦得脱了人形。这是出疹子的第三天了,还发着烧,小脸烧得红红的,浑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鸡皮疙瘩大小的红色皮疹。神情是恹恹的,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小东西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看看天花板,动了动手、蹬了蹬腿。
婉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虽然是烈性的传染病,但她觉得什么都不怕。那小东西就是她梦里的样子,虽然从来没看清楚过,可是一看到他就知道那就是她梦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小东西的视线被一张陌生的脸阻断了。眼睛瞪得圆了圆,又眨了眨。瘦削的瓜子脸蛋,衬得眼睛越发的大,黑亮黑亮的,大得有些让人心酸。
婉初泛着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从来没觉得亏欠他,这时候突然觉得她欠他太多太多。
小东西盯着她看了一阵,咧了咧嘴。婉初以为他要哭了,却没想到小东西倏地给了她一个笑。那笑容干净简单,像一朵又一朵临空的桃花上落的雪。旁人连笑都不敢笑,生怕笑得重了,那花瓣上的微雪就要消失了一样。
圆子笑了一下,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挂起一个委屈的表情。嘴角向下扯了扯,两只胳膊在空中挥了挥。
婉初被那个表情牵得五脏六腑都疼了,伸手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掬在怀里。
孩子身上烫得厉害,麻麻点点的也不好看了。她却怎么都嫌弃不起来,这才是骨里的血、心头的肉。
婉初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婴儿,但有些东西似乎是天生就会的。圆子在她怀里仿佛舒服得不得了,嘴裏哼哼有声,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脸。脸没抓着,却抓住她落下的一捋头发。
小手指微微弯曲,在那一捋头发里穿梭。似乎是很享受那丝滑的感觉,松了松又紧紧抓住,怎么都不松手。
婉初头发被他抓着,只见着那小小的手上,也都是麻麻的红点。也不忍心掰开他的手,就由着他抓着。
有护士敲门进来,给圆子量体温,还是烧的。
“要给孩子喂点奶了,不能总饿着。”护士说。
婉初却是茫然了,抬头看看站在门边的代齐。代齐转出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小勺子和牛乳过来。
孩子在婉初怀里,怎么都不肯松开抓着的头发。婉初只好抱着他,在边上沙发软椅上坐下。看着代齐走过来,单膝跪下,熟练地舀了一勺子奶,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圆子嘴边。
小东西的嘴唇紧紧抿着,很不客气地脸一歪,奶就洒在脖子上。
婉初吓了一跳,忙想去找帕子,却看见代齐从容地从肩上拿了条软帕子给他擦擦嘴角的奶迹,又垫了一块干帕子到他脖子里。
“就这样喂吗?”婉初虽然没养过孩子,可用勺子喂奶却是头一回听说,“怎么没有奶妈?”
代齐又舀了一勺子奶,目光全在孩子身上:“奶妈都不好。”勺子到了圆子嘴边,代齐做了一个“喝”的动作,对圆子道:“啊,喝一口。”
小东西看了看代齐,轻轻皱了皱眉头,决定给这个爹一个面子。于是张开嘴,把送来的那口奶给喝了。眉头却更加紧紧地锁在一处,表情万分的痛苦。
“是不是太烫了?”婉初忍不住问。
“不是,是他嗓子肿着,咽东西会疼。”代齐这样一说,圆子仿佛真是委屈了,嗷嗷地哭起来。刚才那勺子奶也吐出来了,连同肚子里的一点东西也都跟着往外头翻。可他肚子里也没什么奶,只吐了几口黏液出来,污了代齐和婉初一手。
代齐手上粘着他的污秽,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先给圆子擦了擦嘴,又递了一块给婉初,最后才去擦自己的手。
按了铃,叫了护士再送新帕子和衣服过来。圆子的手还扯着婉初的头发,代齐却正色地说了一句:“把手松了,换身衣服再玩。”
圆子仿佛知道有人撑腰,看看代齐,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委屈地耷拉着小脸。代齐分外没面子,说了两遍,圆子根本不搭理他。
最后两个人只好抱着给他换衣服,圆子一只手松开婉初的头发,另一只手又快速地抓上去,仿佛松掉,就永远都抓不住了。
代齐手很快,熟练地给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衣服换好了,奶还是得喝。就这样喂喂、抱抱,吐吐、吃吃,抬眼就到晚上了。
两个人也就在病房里头对付了一顿晚饭。婉初抱累了,代齐就抱着孩子。
她看见了孩子,仿佛心才放下去一些。本来昨天晚上就没睡好,又累了一天,这时候困意就袭来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大声在外头说话:“督军是在里头吧!我要见督军!这都几天了,军部也不去、军报也不管,前线打成这样了,他放了两个师长过去就算了吗?他这是要做袁绍第二吗?!”
又听到有人压低了的劝慰声:“刘参谋,小声些。公子爷病了,督军哪有心思去管那些?有什么事明天说……”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咕咕哝哝。
婉初转过去一看,代齐抱着孩子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毯子却是在自己身上。小东西的手指塞到嘴裏,咂巴得很是滋味的样子。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一处,同样长卷的睫毛扇子一样小心散开,是两弯上扬的曲线,是一大一小两个瓷人的模样。看得婉初心头软了又软,站起来撤下身上的毯子轻轻给他盖上。
代齐感到动静,睁开眼睛先去看圆子,看着还有气息的模样,轻轻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身上的毯子。婉初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走开,看他醒了,却是有些尴尬。
代齐稍稍清醒了些,也注意到外头的声音,目光往门那边飘了飘。
婉初低声说:“好像军部里头有事情……你出去看看吧。孩子我看着。”
代齐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婉初,轻轻起身,把孩子放到她怀里。小东西眼皮动了动,看了一眼,又闭上。
代齐轻步出去,婉初却睡不着了。看他一副凡事亲力亲为的模样,让他一个男人养孩子,的确难为他。如果孩子能挺过这一关,不如、不如把他带走?
婉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又快速地否决了。
她没办法带着他,傅仰琛会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万一他拿着他的命,她说什么也会把金子都给他。可她不能,母亲还不知道是不是在他手里,她还要把孩子送到虎口里去吗?
她真是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想起在那府里的时候,偷偷找过金姐几回,她匆匆地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一点多余的线索都没有。她看谁都不能信任,更别提去打探。那神秘的后罩楼是她最后的希望,可那里是有人守着的。有一回装模作样地想要过去,被下人客气地“请”了回去,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除了等,还能怎么样呢?等一个契机,等一个机会。等了几个月,越发觉出自己的无能和无助来。难怪母亲叫她走,她早就知道她斗不过这个大哥。
婉初抱着孩子,脑子里分外的乱。怀里的小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如果注定要他死,当初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婉初低头看了看孩子,睡梦里并不安生,时不时地会哼哼地痛苦地哭上一会儿,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婉初觉得上天对她未免太过薄情了,薄情得让她的心冷得热不起来了,身心溢满了沉重和疲惫。
婉初抱累了,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躺下来。枕头上是他身上留下来的味道。他身上向来干净,那味道也是干净的味道。仿佛隐约是兰花的香味,仔细闻又是什么都没有。那味道是陌生男子的气息,她却没觉得讨厌。难道因为这孩子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孩子染了他的味道,还是他染了孩子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大约是累得厉害,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天却亮了。怀里的空虚感让她猛然醒过来,手一摸,孩子却不在身边。
惊了一下,再看,原是代齐抱在怀里躺在沙发上睡了。小东西是醒着的,脸上还是红疹子。摸摸头,还是烫着。
婉初快速地出去洗漱了一下,回来的时候,代齐正抱着圆子,有一位护士正在给孩子打针。
婉初看着那玻璃针管,长而尖锐的针头,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寒冷的寒光,她的心头就是一颤。
看护士拿着酒精棉球在孩子身上擦了一下,圆子被那沁凉的棉球一碰就开始哭。婉初看不得孩子受苦,把头扭过去。孩子的哭声却更清楚地落在耳朵里。
短短几秒钟而已,婉初觉得煎熬得好像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一样。这边护士刚说了一句“好了”,婉初就抢步过去把圆子抱在怀里,往窗前一站,脸贴着圆子的脸,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是生怕又被人抢走的模样。
代齐看着她逆光在清晨的温阳里,脸上是温柔的光芒,像极了素瑾当年抱着猫的模样。他那时候就知道,她怀里的不是猫,是那个没见过天日的孩子。原来看着素瑾的时候,他只觉得凄凉,这时候他没来由地觉得安宁。那安宁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又注定短暂的存在。
婉初抱着圆子温存了很久才把心头那份替他的委屈给消磨掉。圆子早就不疼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看着自己的目光那样难过。他觉得有趣了,瞅着她咯咯笑了两声。
婉初的情绪平静下来,接着又是例行公事的新一轮的喂奶、吐奶、喂水、吐水、换衣、吃药。
这样过了几天,热烧总算是退了下去。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烧退了以后,圆子手掌脚掌就开始脱皮。
婉初也真心体会到了带孩子的难处,尤其是代齐凡事都亲力亲为,孩子的事情,大都不假手于人。
他累了就在沙发上靠靠,睡得又是很轻,一点动静就醒过来。有时候不得不去军部处理公事,也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
婉初从旁人的隻言词组里,才知道跟京州军打得这样厉害了。想想,这乱世里,好像“太平”两个字才是比黄金还难求的。
代齐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战事如何,她也不好去问,只是心底隐隐希望他是赢的那一方。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不管他做过什么,她也希望孩子能安静平安地长大,不受离乱征战的苦。
有一回夜里,代齐并没有过来。她正要出去看看,却听到外头守着的衞兵说话。一个说:“裏面这位是公子爷的娘,是夫人了吧?”
那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瞎说!督军吩咐过,只准叫‘傅小姐’,不许叫‘夫人’。”
婉初听了不知道什么滋味。前尘往事好像也越来越淡了,都快记不得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孩子能活下来就好,没有后遗症,健健康康,要她怎么样,她都愿意。原来只有“母亲”二字,才真当得上无私。眼里心裏只有孩子的好,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遗忘。
医生每日来检查,说这么小的孩子得这个病的不算常见,能熬过来也是幸运。听听心肺,又检查了血液,总算是没有并发症。
孩子出了院,虽然是渐渐好了,但身体还是弱。每天喂奶也是一番折腾,婉初纵是有耐性,也觉得这样养孩子未免太娇惯,于是商量道:“还是寻个奶妈吧?”
代齐依旧一副淡淡神情,却又是理直气壮地坚持:“孩子不喜欢旁人的味道。”
他心裏却是等着她再说些什么的,他不信,她作为孩子的母亲,还能同旁人一样?
婉初只觉得他把这孩子宠得厉害了,却又没什么立场说什么。她抿了抿唇,垂着眼眸把什么都掩盖下去了。
又过了一周,圆子终于见好了,疹子都脱了痂子,有新肉长出来。大约嗓子不疼了,奶也吃得多些,又听了老人们的建议,给弄了些米糊糊吃。小脸蛋倒也没像当初看见的那么可怜了。
婉初心头渐宽,却也明白自己要走了。在这边耽误了这么些个日子,她知道马瑞派着人盯着,傅仰琛自然知道她有个孩子的事情,回头不知道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呢。
她有心跟他说说,又不方便明说。趁着一日代齐在逗孩子玩,斟酌着一个合适的语调,说:“孩子你好好看着,别让陌生人碰了。”
代齐扬眉望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闲问一句:“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婉初心裏一悸,忙低着眉睫装作去看圆子,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怕孩子出什么意外……看你这样宠他,怕人拿了短。”
婉初从定州过来没多久,那头就过来两个侍从,说是照看格格。婉初对人向来客气,却对那两个侍从官从来都是冷眼相待,且是要求他们住到外头的。
代齐早觉得有异,只不过她不开口说,他也只装作不知道。如今听她话里分明有话,却又不肯坦白。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孩子在我这裏,你放心就好。别的我不好说,总还是能护得了他一生平安的。”
婉初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也许是她多事了,他那样待孩子,她还担心什么呢?
心头又想到一件事,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神情,咬着嘴唇垂首想了半天。
代齐余光瞥见她这份为难模样,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难道……难道,她想要把孩子带走?想到这裏,手蓦然顿住。还没给自己时间细想万一她开口要孩子,他该怎么办,婉初却是怯然地说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太太,万一夫人容不下他……”
“我是姨太太养的孩子,里头那份苦我尝过,就不会再让旁人去尝。”他清寂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打断她的话,清溪泄雪一般沁得她心头一片细雨绵绵。
她何尝不是姨太太养的孩子?只是她没受过嫡庶贵贱的委屈,眼里却没少见过。他这样说,倒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是见不得他再娶妻生子,只不过自己是圆子的母亲,总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是想一下都不能的。
可他这一句话,无异于是誓言一样,又重得太过了,是她不能承受的分量。“我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你若不放心,就带孩子走。既然要留给我,就该知道我会好好待他。”他向来话不多,这样明明白白说开给她,话音里是一种倔强又笃定的值得信赖。
两人便又都沉默了,仿佛对这孩子达成了什么不需言说的协议。婉初刚才只是没说出口,倘若他的夫人容不下孩子,就把孩子送回给她;倘若那时候她不在了,就把孩子给荣逸泽。
可这话,对他可不就是一种侮辱?她庆幸自己没说这样晕头涨脑的混账话。
婉初定了离开的日子,代齐也不说什么,日常就是去去军部,回来逗逗孩子,只是脸上日渐轻松。
婉初偶一日碰到霍五,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战事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