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军加进了战斗,京州军腹背受敌。原先梁家的几个师长也被人收买了,都守着自己的兵不肯出战。
傅博尧的定军陆军加上了空军,长驱直入,从北线一路压过来。这边桂军也是反扑得厉害,眼见着京州城就要不保了。
内阁又开起会,要求三方停战、和谈。现在定军同京州军在谈判。和谈一开,代齐就将兵撤回到东南防线。他这边并不觊觎地盘,只守不攻,并不去掺和谈判。
傅博尧看着军报,听着身边几个高参嘀咕道:“真是没见过这么与世无争的人了。”傅博尧也没想到代齐这样的一派闲淡洒脱,只要代齐肯,趁这机会割了这半壁的东南也不是妄谈。不过也好,他无意江山,自己现在也算是少了一个对手。
派过去照顾婉初的人回头传了消息过来,傅博尧才惊悉婉初有个孩子的事情。又自然有人将她先前同沈仲凌的种种送到他耳朵里,前前后后竟然也磨出个大概的轮廓来。原来多少听闻过婉初母亲是个肆情纵意的性子,没料到她倒是随了她母亲。
他从小听自己母亲笑谈,傅家的男人都是情种。现在看看婉初,又想起几乎要皈依佛门、整日扫叶焚香的二妹,想想傅家的女子何尝不也都是情种?比男子还要烈上三分。
他生来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倚剑长歌、逐鹿神州。冷眼这几人解剪不清的繁杂,他旁观着,心底突然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情绪。轻眼不屑里有一丝古怪又别扭的羡慕。
霍五好阵子没抱上圆子了,心裏也想念得厉害。可想想这孩子也就能被娘抱上这几日的光景了,还是让他娘多抱抱吧。
战事既平,应酬就多了起来。霍五私下里同几个随代齐军中混过的镇守使一起喝酒,喝着喝着这话题就自然而然地从打仗变成了女人。谈了自己的、同僚的还是不过瘾,最后的话题就落在了代齐身上。
一个说:“原来都以为督军不好女色,谁知道不声不响就弄出个儿子!真是人不能貌相。”
另一个说:“你这话不对,单看督军那相貌,就知道是个桃花不断的。结果愣是没开出过一朵来!咱们当初在军营里第一回见到督军的时候,耳边那闲话……”
先前的那一个撞了撞他胳膊:“还敢背后嚼舌头?你不记得当时被督军摔得多惨了?啧啧,督军那时候那个狠绝劲儿,真够味儿!”
那个哈哈大声笑道:“是了是了,别人说督军闲话咱拦不住,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霍五随着他们喝了一杯酒,腹诽道,还不说?每回喝酒喝着喝着就得往这上头说。他原先还跟着饶有兴致地打听闲话。谁知道第二天代齐就若无其事地来了一句,谁谁谁说得不对,我十一岁就进了军营。那时候我个头就不小,没人看出来我年纪。一进去就挨了某某的一顿鞭子,是因为他们就是趁机想看看我是不是个丫头。
霍五吓得额头上浮了一层汗,他们私下里说的话他原来都知道,只不过懒得理会而已。从此他牢牢看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嚼他舌头。
“你们都瞧见公子爷的娘了吗?”
众人一齐点头,且纷纷称赞:“是个美人儿!”
“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笑。”
霍五心裏摇头,人家笑也不对着你笑啊。上回去就瞅见傅小姐对着代齐父子笑来着,对着自己也笑过。
“我就不明白督军到底是要干吗?你们是没瞧见,两人走路离得有一人远。吃个饭,一个人在桌子这头,一个人在桌子那头。不知道的就算了,这两个人孩子都生了,一个没娶,一个没嫁,还折腾什么?”
那一个笑道:“咱们都是粗人,人家叫这个是‘情调’,懂吗?这些少爷小姐都流行这个,什么‘恋爱的烦闷’,玩的就是这个调调。”
一个又说:“什么狗屁情调,督军这样的人物,还有不愿意的女人吗?不过就是拿捏矜贵,恃子娇纵。照我看,对付这样装腔作势的小姐,就不要废话了。往床上一推,把她弄舒服了,还不是说什么是什么……”
这几个是越说越不堪了。霍五听着,怕这话回头落到代齐耳朵里,忙又给众人满上酒,劝吃劝喝地把话头给遮过去,心裏却被他说得一动。
代齐那目光看谁都是冷冷闲闲的,除了那两个。
也是,都生了孩子了。虽然他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可两个人总是多少该有些情分吧?不然她干吗巴巴地跑来看孩子?大约是有什么误会,磨不开面子。代齐又是个傲气冷硬的,从不屑在女人面前殷勤,总得要人帮扶一把。想了想没娘的圆子,霍五觉得他得为他做点儿什么。
这天代齐从军部回来已经是傍晚,督军府里头却是异常安静。稍稍洗漱换了衣裳,先去看了看圆子,圆子咂巴着大拇指睡得正香。婉初却不在婴儿房里。
刚退出来,一个丫头端着托盘正好路过。代齐便问她:“傅小姐呢?”
小丫头说:“小姐好像病了,叫着要喝水。我正要给小姐送水。”
代齐只当她这段日子忙孩子的事累倒了,于是从丫头手里接了杯子,让她下去,自己端了水给她。婉初的房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婉初”。
隐约听到“嗯”的声音,便推门进去。
婉初穿着乳白色的睡裙躺在床上,身上就盖着一张薄毯子,脸上两坨红艳艳的胭脂色,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样。
代齐走过去,放下杯子。看她睡得并不稳,额头沁着薄薄的汗珠,在微弱的灯光下莹亮亮的,是发了烧的模样。
该不会是过了圆子的病吧?代齐把手在她额头上放了放,果然是滚烫滚烫的。
他的手很凉,婉初得了这个冰凉,又往他手下蹭了蹭。脸上绽开一个极舒服的微笑,眼睛却还是没睁开。
晚饭后把孩子哄睡着了,喝了一杯茶洗完澡,浑身就开始烫得难受。那烫是从五脏六腑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的,不仅发热,还头昏。她觉得不舒服,准备先在床上躺躺,晚些时候再去陪孩子。可睡也睡不踏实,又倒了一片安眠药服下。
自从同荣逸泽分手后,她晚上常睡不好,偶尔吃安眠药入睡。可今天吃完了药也难以安睡,只觉得热得厉害,渴得难受。她怕自己染了风寒,万一再把病过给孩子就糟了。于是强撑着交代了下人几句,便回自己屋子里躺着休息。
代齐从未见她主动亲近过,下意识地缩了手回去,轻轻拍她:“怎么烧成这样?起来喝点水。”
婉初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话,无力地摆了摆手,又哼了几声,浑身却没有力气动弹。
代齐侧过身子坐在她床边,把她扶起来半揽在怀里:“喝口水。你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叫医官。”
婉初半眯着眼睛,仰了仰头。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谁。鼻端是好闻的幽幽的兰花香,多久没在这样宽厚的怀里倚着了,她只觉得想念得厉害。仿佛还是当初倚在荣逸泽怀里,唱戏给她听的那晚。
婉初好像是想起他荒腔走板的唱词,嘴角弯弯得趣地笑了笑,往他脖子那里钻了钻,吸了两口气。她的鼻尖蹭到他的喉结,他的心头就是一颤。
他滚了滚喉头,把手里的杯子的水喝了几口,还是觉得嗓子干得厉害。清了清嗓子哄她:“你发烧了,先喝口水,我去叫医生来。”
婉初这回总算是听话了,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代齐放下杯子,正要松开她起身去叫医官。婉初却拦腰抱住他,继续在他颈间摩挲。迷乱地笑了笑,撒娇一样呢喃:“你怎么换香水了?”又闻了闻,“不过这个味道也很好闻的。”
代齐看她神色迷乱,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伸手去拉开她的手,想把她从身上解开。
婉初却是抱得更紧了些:“别走,我知道你生我气了。你恼我赶你走是吗?我不是真的要赶你走,我只是不能不赶你走。”说着竟然哭了,手下圈得更紧了。
代齐觉得她的话奇怪,知道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既然感情这样好,为什么又要分开?他当真看不透女人。
婉初抬头只看见他如画的下颌,好像是荣逸泽的,又好像不是。只是心裏满满当当的全是他,好不容易抱住了,怎么都不想松手。身体里的燥热因为抱着一具强健的身体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那心裏的渴望和思念仿佛寻到了一个去处。
她轻轻抚了抚他下巴,又笑道:“你怎么变白了?是不是跟白小姐在一处久了,就白了?你是不是同别人在一处了?我不想让你同别人在一处,我会难过。”眼眶里涌出两串的泪珠,眼底还带着些凄凉。
代齐捉住她乱摸的手,她的手也是滚烫的,也急了:“你真是烧糊涂了,我去叫医生!”
婉初却是不依不饶地缠住他:“你别走,别走。”然后仰起头在他颈间落了一个吻,然后娇憨憨地笑着。
代齐仿佛被电击中了一样,身体里关于她的记忆瞬间苏醒膨胀起来。她的唇刚碰上来,他浑身就麻了。攥在一处的手酥到了指尖,呆得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在困难地分析着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看她这副光景,她是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
代齐艰难地推着她,往后躲着。两只手一时忙乱得不知道去挡她的唇还是去掰她的手。只知道再不出去,是要出事的。
他的脸也烫起来,原来他不是那样清心寡欲的人,原来也是渴望的。只是上一回是交易,这一回算什么呢?
她是迷糊的,可他是清醒的。他只觉得肩头上那天被她咬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地发着痒,直指心底的麻痒和荡动。
婉初的手被他掰疼了,又掉了几滴眼泪下来,索性松了手:“你别生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只觉得人是飘着的,荣逸泽又到了她面前。她心裏藏着的爱,都恨不能告诉他。
代齐瞧着她终于松了手,好容易松口气,忙站起来,谁知道她一拉他衣领,把他拉低下来。他没料到她有这样大的力气,双手忙撑在床边才没被她拉得压倒过去。
婉初狡黠地笑了笑,仰着头,抿着双唇很认真地解他的扣子。人是昏的,手指头也不听使唤,解开了三个,第四个怎么都解不开。“你穿的什么衣服,这扣子这样难解开?”声音里是勾人夺魄的娇息和一点任性的气恼。
代齐觉得浑身也跟着烧起来,烧得他全身僵硬住。她的手不听话地上下乱动,将他的呼吸从情浅滚成浓重。胸中浮起的臆动将要湮灭那最后一点的清明,墙上投过的身影渐渐要重合在一起。
他的唇在她的唇边停住,前进是龙潭后退是深渊,总归是他的煎熬。眉头微微皱起,手从她后背渐渐滑了上去,在她颈间停了停,然后猛然一落。
婉初终于柳絮一样柔软下来,瘫倒在他怀里。
他头上是密密匝匝的一层汗,气息好长时间才平静下去。轻轻地把她放平,俯下身,撑在她上方,看着她静静的睡颜:“你可真能闹……”
他自失地笑了笑,好像是从小她捉着他玩他一点都不乐意玩的游戏。
那时候只要她高兴,再不喜欢,他都能同她玩。只是这一回,他是不能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裏是怎样不堪的面目,虽然他从不在意,只是知道,再不愿意让那不堪更甚了。
她能强求他,但他从不强求。
把她落下去的衣服揽好,又盖上毯子。拉起她的手,隐约看到浅淡到快要消失的旧痕。比她肤色更茵白冻腻的小小月牙,那是他咬过的地方。那时候咬得多狠。除了他,大概没人看得出来。
他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唇边略一停滞。鼻尖双唇点水一样轻轻摩挲,又缓缓放下。摁灭了台灯,起身出去。
霍五一直蹲在楼梯拐角,算着代齐进去好半天了,看来好事是要成了,圆子终于有娘了。他情不自禁地点着烟,嘿嘿笑了几声。只是笑还不能够体现心中的快乐,嘴裏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几句很趁景的小调。
心裏想,圆子啊圆子,五叔真是对你不错。小时候给你喂奶,还冒着挨鞭子的风险给你留娘。长大以后,你不好好孝敬我,真是对不起我啊!回头娶媳妇的时候,怎么也得第二个给我敬酒才说得过去。
一想到圆子娶媳妇,他又开始琢磨,圆子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依他从前选奶娘的经验,选媳妇儿这事儿指不定也要他出面来参谋参谋。
代齐从婉初房间里走出来,走了两步隐隐听见有人在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于是走过去一看,却吓了霍五一跳。
霍五脑子里这时候代齐应该同圆子娘在搓小圆子呢,不承想就在自己眼前冒出来了,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这么快?!”
然后在代齐扫过来的冰郁的目光里,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什么这么快?”代齐冷冷道。
霍五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没什么。”
“怎么回事?”代齐看他那模样心裏就猜出几分。
霍五觉得既然做了,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他又不是为他自己。“没怎么回事,我这不是想让圆子有娘吗……看你们太费劲,我就给夫人弄了杯‘茶’……”边说边觑着代齐,看他气息仿佛是不太稳,脸上也有些红,很有一种惶然的余韵。
“我说过很多遍了,那个不是夫人。”代齐脸色稍霁,声音里却带着倦怠的漠然。
“好,就算不是夫人,总是圆子的娘,是吧?”
代齐这下不说话了。
霍五仿佛得了鼓励一般,更理直气壮了:“我这也不是瞧着,圆子总没娘也不是个事情。我就是个没娘的,我知道没娘的滋味。我娘那是跑了,找不回来了。可圆子娘是在跟前,也愿意回来。我瞅着你们这境况就费劲,这不是想给你们加把劲儿吗……”
也不知道好事情成了没有?代齐向来穿着整肃近乎保守,这会儿散开几粒扣子、衣衫凌乱,那是绝没有过的状况。可时间是不是短了些?霍五想着,然后就带着疑惑又觑了他一眼。
代齐回他的眼色更冷了冷:“我看你是闲得太厉害了。既然太闲了,不如到前线听听炮响,清醒清醒脑子。”说完就往婴儿房那里去。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下手也不知道轻重。万一重了,不过是多睡上几刻;可若太轻,保不住她什么时候醒过来又要喝水,万一旁人撞见总是不放心。
霍五被他的话惊得愣在当场:“不是……这……唉,督军,你不能……”断断续续地还没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真情实感呢,代齐却又转过身道:“今天晚上你给傅小姐守夜。她要是要什么就叫丫头进去伺候。不许睡觉,不许换岗。”然后整个人消失在圆子的房间里。
霍五本来今天就因为这个计划,昨天夜里就兴奋得没睡着。今天这一晚又睡不成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婉初房门外一靠,嘀嘀咕咕道:“圆子啊圆子,你爹自己不争气,你没娘疼,也怨不得别人了。”然后长长叹了一口冤枉气。
第二天婉初醒过来就觉得后颈疼,揉了半晌才稍稍好些。夜里不知道怎么梦到了荣逸泽,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一样。想了想似乎是个春梦,脸倏地就烧起来。忙起来去洗了凉水脸,人才平静下来。
代齐在军部神思不宁地坐了半日,突然叫了车回去。
远远就看见婉初抱着圆子坐在花园的白石凳上,旁边围着两个年纪小的丫头。身后是丛生葱茏蓊蔚的攀藤玫瑰,海上繁星一般一簇一簇地涌在绿波之上。春光已去,盛夏也能如此繁华。
圆子现在已经坐得很直了,这时候他坐在婉初的膝上。婉初一手扶着他,一手拿着一把檀木镶金的小梳子。
梳子梳了几下,给他梳了一个中分。婉初把他转过来看了一眼,旁边的丫头捂着嘴笑,婉初也跟着笑:“这个不好看。咱们再换个背头看看。”
于是打乱了中分,齐齐地往后梳过去。油亮细软的头发很服帖地背过去。圆子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枪,眉头紧紧蹙着,脸上是一种憋屈隐忍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忽略在他身上找乐子人的恶行。
婉初又看了看他的背头,觉得也不算漂亮,又梳了几下:“再给梳个什么头型?”
旁边丫头眼尖,见了代齐在不远处,都唬得不作声了。
圆子觉得状况有异,从小木枪上抬头就瞧见爹了。丢了小木枪,咧嘴哭起来了。
代齐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给圆子梳了一个三七分:“这样好看些。”
圆子哭得更甚,你也要同她一起玩我吗?
婉初看了看,好像是好看多了。不过,这眼熟的分明就是他父亲的模样。
代齐笑了笑,眼底是漫不经心的温柔,将圆子抱起来:“该睡觉了吧?”
婉初“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正遇上临行要出发的霍五。
霍五早上等到天光大亮,确定婉初起床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然后开始打点行李。想了想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圆子,又特意过来见圆子一面,也是满脸委屈的模样。
婉初怕他有公事交代,独自带着圆子先回了婴儿房。
等到霍五离开,代齐再过来,路过婴儿房,从虚掩的门里望见婉初抱着孩子,在摇椅上摇着他睡觉。她嘴裏哼着不知道名字的江南小调,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宁静又分外的温柔,嘴角轻轻扬着。
他是被这场面吸引过去了,又不忍心破坏那幅画面,脚步放得轻了又轻。
婉初听到动静,怀里的小人才睡下,她竖着一只指头在嘴上,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垂目看了看孩子,脸上带着细柔暖笑。
代齐便停了停,站在哪里,有些发呆。他看着婉初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又欠身把孩子放进小床里。孩子也就是动了动,没有哭。他却觉得奇了。
婉初轻手轻脚退出来,看他呆呆地望着孩子,却轻轻推着他出去。她的手在他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层棉布,能清晰地感觉到相触的那几个指端。
这动作却是家常的太太赶着丈夫做什么事情的模样,颇有几分居家的柔情。
婉初推着他出去,转身掩上门。“我记得国外的杂志上说,孩子还是自己睡的好。你总抱着他,你们谁都睡不好。他大了,白天吃得不少,晚上的奶也可以断了……”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育儿经。
代齐听她娇翠细语,只觉得那是临水一树桃花,风吹过去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水面上,一个水波接一个水波,都是轻轻的涟漪,是转瞬即逝的。可心湖上却全是那粉红的花瓣了。
等发现代齐脸上的惑色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平常看杂志,入心了这许多养孩子的东西。代齐笑了笑:“你倒是有经验。”
“都是从杂志上看来的。”
他听她这样说,也隐隐知道颇有一些交代后事的意思。看她那神色,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估计昨天的事情是记不得了。
说到这裏却都是无言了。
婉初又垂了垂目光:“我去喝杯茶。”
他点点头,却是不动。婉初走了一步,他仍旧堵在走廊那里。看她神情有些局促,这才知道挡了她的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给她让了一条路。婉初这才从他让出的路中走过去。
这一段走廊不宽敞,另一边还摆着一张花几。那花几上有一方欧式的镏金雕花框子镜子,镜子里印着的都是真实又相反的虚像。他瞧见自己一副事出有因又查无实据的惶然的模样。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胳膊擦了他的手。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抓住她的手,问她:“你会不会为了孩子留下来?”
手指头微微颤动地弯了弯,还是寥落无趣地变成拳头缩住了。身边骤然一空,空气里只有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她的高跟鞋,踏在朱红攒花的羊毛地毯上,本没有什么声响。他没有回头,也能仔细听到那离开的脚步声,是理所应当的渐行渐远渐无声。
圆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这时候又哭起来。他推门进去,把他抱起来,掬在怀里摇了摇,轻声说:“别哭,你还有爹呢。”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两日,代齐回来得越发的晚。是想留点时间给她母子,也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那场面越是温馨,他越是害怕,不如当从来没有过。
在军部挨到月上梢头、天寒如水,他才回家。路上还有几分归心似箭,等到了楼下,抬头见圆子房间还透出暖黄色的光,他又慢了慢脚步。
圆子吃完了晚饭显得很激动,闹了很久就是没有睡意,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看着婉初。婉初先逗弄着他趴着翻身、抬头,看着孩子娇憨的模样,也是什么愁事都想不起来。
往常圆子这会儿就要闹觉犯困的,今天似乎一点睡意都没有。只好又抱在怀里让他虚坐着,逗他说话,给他说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
代齐缓步上楼,在门边徘徊良久。那天婉初一离开,小东西哭的样子又在脑子里映出来。霍五的话也响起来:“孩子总得有个妈呀。”
他想,为了孩子,他总得求她一回。
代齐推门进去,婉初正在逗孩子,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出一个心甜意洽的笑容,捏着圆子的手冲他摇一摇:“看,爸爸来了。”
这一句没来由地让他心裏一暖,月光印在白粉墙上的树影倏然地开出了花。
他走过去,单膝在她面前跪下,缓缓地说:“婉初……”
婉初“嗯”了一声:“什么?”
代齐目光垂下,正对上圆子的小脸。那徘徊了几日、在嗓子里涩滞异常的话,突然在心底投了一块奇异的宁静,将目光直对着她:“我不求你什么,就求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留一张照片给孩子?我怕有朝一日,孩子要是问起来他母亲……”
婉初的笑渐渐凝了,圆子软而小的手握在手里,像是捏了一段虚无的岁月。她也害怕,怕有人这样问她。她在心底想过千千万万个理由,都不够。她只有这样一个狠绝无情又不伤人的答案:“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跟他说娘死了。”
代齐心头一滞,她惯常的缱绻柔声里是一派温情脉脉的残忍。心底曲折的傲气,被他强自压抑着,然后才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酸楚和不知所谓的伤心。那是世间无限丹青手画不成的伤心。
那痛慢慢绵延开去,眼中痛意纠缠,卸去一切的表情,只剩黯然的神色,好半天才缓缓说:“好……你给他留张全家福,可好?”
他不能想,万一有一天,圆子问起他,母亲的音容笑貌,他怎么回答他呢?隻言词组去勾勒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吗?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一切是虚幻,是不真实的。他怎么让孩子相信,自己是被爱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的母亲,说爱他,谁会相信呢?
婉初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代齐拿起她的手,她惊恐地把手往后抽,却被他牢牢地箍住,然后缓缓放在自己脸颊上,做了一个“掐”的动作。
强作平静的声音后头是细碎的颤抖,双眸凝视她:“姐姐,劭岩求你这一回,好不好?你别生气,劭岩唱戏给你听……”
刚才他的那一个小动作,婉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样的昂藏七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藏着委屈、抛去尊严、撕开伤口求她,为着他们的孩子,求那一张或许能安抚到孩子心灵的照片。
他们都是岁月里消不去的尘埃,随着风吹云卷,无根无蒂地飘浮。那些爱的、恨的、怨的、苦的、痛的,都是无处可话的凄凉,是“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听他声啼婉转,见他眼波潋滟、定睛凝望:“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婉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的眸子里盈光闪动。他从不唱这一折,原来只为她唱过,便觉得再寻不到那一个可以听的人。
都说唱戏的那一个虚情假意,其实听戏的那一个才最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这一刻他不是杀伐不动声色的地狱修罗,也不是江左得意的少年督军。只不过是一个为孩子求一张照片的父亲。婉初觉得悲伤,那伤痛没有来路,没有去处。
这一段他小时候唱给她听过。那时候每次她哭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说:“姐姐,你别哭,劭岩唱戏给你听可好?”他戏唱得好,素瑾从不让他唱,婉初却喜欢听。于是这一句话比什么都顶用,唱一句都能让她破涕为笑。
唱给她听过的,每一段每一句,他都记得。
婉初挣开他的手,捂住他的唇,不想让他唱下去。她知道他这一生原比自己来得凄楚,所以才越发的骄傲。他肯剥了一身的骄傲,委屈着典意央求,那于他无异于抽筋剥骨。“你别唱,我答应你。”
他的唇在她的手下,是若水的柔软。
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他伸手给她抹去腮边的泪,她躲也没躲,由着他擦。她指节所过之处是潮湿的一片,就像心头笼罩的雾气。
他们都是在浮世里挣扎身不由己。怨,无处可怨;恨,无处可恨。他知道她的心给了别人,他此生永无转圜。可若真如戏里那样人生三世,那总该有一世能有缘分、有原谅、有情肠。
他知道,有一处是再也没有晴天了。他知道他能求到更多,但是他不需要求了,这一些就足够了。
圆子很安静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小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很是审视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这样难过。
照相的那一天,阳光没那么刺目,若隐若现在薄薄一层烟灰色的云后头,是个照相的好日子。
婉初将照相的地方选在了督军府后花园里两棵很有些年份的绣球花树前。堆雪似的满树妖娆,树前摆了一张黄梨木的太师椅。她为着孩子的私心,比谁都愿他父子前程似锦、一生繁华。
婉初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旗袍,脖子间是一串珍珠串子,都是代齐叫人送来的,理所当然的合体。她难得地轻敷薄粉,杏脸桃腮,淡扫螓首蛾眉,精心理得云鬟雾鬓。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有几分太太的模样。
她走到圆子的房间,见代齐已然在那里了。虽然依旧是月白长袍,婉初却能看出来这一件是新做的。
圆子这阵子养得好,也渐渐恢复成了一粒圆子,穿得也格外隆重。
代齐本想给他套件婉初织的毛衣,可惜穿在身上,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有些地方还有一两个大洞。
婉初看了看,也觉得不成体面,脸上绯红:“那时候刚学,我现在织得好多了……”不知道怎么,心虚地解释了一句。
“那你有空再给圆子织一件。”这句话在他喉头徘徊了两刻,最后咽了下去。他本就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的。
婉初看他麻利地给圆子穿上一件宝蓝色小长衫,戴上一顶小巧黑丝绒礼帽,活脱脱一个小老爷的样子。皱着眉笑了笑,低声道:“我回去再给他织一件好的。”
这一句恰恰撞到他的心坎上,偏做着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唇边却隐然有了笑意。婉初不经意地一望他,那一丝笑意全然落在她眼底。才知道世界真有这种人,姹紫嫣红桃夭尽放,都抵不过他唇角微扬。
代齐余光瞧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惑然问她:“怎么了?”
婉初才恍然自己原是看得太久了,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被他的笑意看得如坠云雾,脸上粉腻的皮肤不禁浮起一层嫣红的绒光。目光垂下去的瞬间恰又看见他的衣领,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领子又指了指他的。
屋子里没有镜子,代齐摸了摸,才知道企领那里的扣子散了。于是抬手去扣,却怎么也扣不上。
婉初略略迟疑,走上前去扬手给他扣起来,边扣边说:“下回可不要光顾这制衣师傅了,瞧这扣头打得不紧,纽襻又不合衬,怪不得要松开……”
她微微跷起的兰花指端,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颈间。是白柳横波,春风乍紧,一瞬间又见落花满地。他敛气屏声,生怕泄露心底的心猿意马。将目光垂下,看见她乌黑一层刘海,小巧有肉的鼻头。
将过往抛去,她眼里只留那个叫“劭岩”的少年。她的温言煦语他听得别有幽情,又有一种家常的亲热,一时间目光缠滞着解脱不开。
她给他扣好扣子,又抹平他企领的皱褶,嫣然一笑道:“好了。”
脆生生的两个字将他唤醒,怕被她瞧去眉梢眼角一点不合时宜的温存亲昵。代齐转身一把抱起圆子,欣然道:“儿子,咱们跟妈妈一起照相去!”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他手底下是一团水,她难得的柔顺。他的心头都跟着柔软了。
婉初的心被离愁笼着,其实是高兴不起来。由着他牵着一路走到花园里。他的背影落在眼中,突然有前面两个都是孩子的错觉。
从代齐手里接过圆子,婉初在椅子上安坐下。
代齐出尘如玉地立在她身后,双手落在她双肩上,她微微地僵了僵,转而弛然下来。
摄像的师傅是个德国人,觉得这一家三口分外养眼。只一出现,便是一幅画,那样莺俦燕侣的一对璧人。
他看着夫人淡淡的面容,于是用着生硬的中文道:“太太笑一个吧。”
婉初努力地笑了笑。摄影师从镜头里看着,照了一张。觉得这一张虽然好,却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时候圆子却突然哭了,婉初慌忙地去看他,摄影师闪念中又抢拍了一张。
照片洗出来后,这第二张上,女子微微侧头垂目看孩子,身后的男子俯身去看她,背后是灿若云霞的一树锦绣繁花。只觉得时间便是他人的身不由己,这定格的宁静里,休问沧海桑田,朱颜白发,情与天长。
第二日夜晚,特意哄圆子睡下后婉初才离开。来时双手空空,去时也没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侍从官替她拉开车门,婉初走到门边,驻了驻足,心下恻然,转身道:“你别送了。万一孩子醒了……”万一他醒了看不到自己了,会怎么样?婉初不敢想。
“好。”他惯常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情绪,嘴角努力给她一段可捕捉的细微的笑容,然后看她坐进车里,又俯下身子,透过车窗看了她一眼,“你保重。”
婉初强忍着眼泪,又望了望圆子的房间,点了点头。
代齐扬了扬手,示意司机开车,然后直起身来。车轻马快,一瞬间展目无踪。扬起的灰尘染着夜露的潮湿,渐渐落于尘土,再无迹可循。他抬头看见天上一轮满月,四面无云亮晃晃地挂在中天。
怎么可以这样圆呢?最难寂寞空庭月,圆也心焦、勾也心焦。圆的不是圆满,仿佛是心裏空了一块;勾的才是残缺,怎么都填补不齐。
他缓缓走回圆子的房间。朗月洒得一室银白,他看到圆子居然没有睡,也没有哭。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床的中间,摆弄着婉初平常逗他时候的一只布老虎。
“圆子。”代齐叫了一声。
圆子听到他叫,抬头看见他,丢下布老虎往前爬了几步,在小床的栏杆前呜呜哇哇地叫了几声。代齐知道,这是他想让人抱。
他走过去把圆子抱起来放在胸前,坐在婉初往常坐的那张摇摇椅上,给他哼起婉初曾哼过的那些歌。断断续续的,野调无腔的怎么都哼不全。
圆子抬手想再去抓头发,手里却抓了个空,只摸到了他的脸。仿佛在他脸上摸到什么从没碰触过的东西,小东西眉头拧了拧,于是很认真地去抹,想知道是什么。一下、两下……那异样的东西终于抹干了。然后冲他粲然一笑,打了一个哈欠,眯上眼睛安静地趴在他胸前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