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说：“那可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才多大啊，就把身体累垮了，那以后可怎么办啊。钱是挣不完的，但身体是可以消耗完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提前透支啊。”这些话如果放在半年前，吴畏绝对是听不进去的，最多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一下，就赶紧闪人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了吴畏的心里，砸在了他的痛处，他确实体会到了身体消耗殆尽的感觉。所以吴畏不但没走，反而想起了老沈之前跟他说的，这老头儿也有癌症，后来被他自己治好了。吴畏心里一动。他诚恳地跟老头儿说：“大爷，您有空吗？我想和您聊聊。”

那天上午，吴畏就和老头儿坐在中心花园里的长凳上，聊了很久。老头儿叫钱树和，今年72岁。十年前他被查出了肝癌，医生当时给他的限期是最多三个月。他的肿瘤很大，而且还扩散了，主治医生把腹腔打开一看，病灶太大，清除不干净，于是啥也没做，直接又把肚子合上了。本来要放化疗的，但是既然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老钱想想，决定不受那个罪，回家。老钱的老伴儿死得早，一个女儿在金南，他自己在另一个城市。因此他直接回了安徽老家，老家有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都是农民，家里条件还行，重要的是环境好，安静，山清水秀，没那么多干扰，他可以安心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当时女儿死活不同意，非要让他到金南的大医院来，再看看有没有其他治疗的办法。可是老钱坚持要回家，老钱说，死也要死在家乡，不想死在冰冷的病房里。

于是老钱就回了老家，带着毕生的积蓄，除了一部分转给了女儿，其他的都给了弟弟和妹妹。他到现在都觉得自己的做法特别正确，与其把钱给医院做毫无希望的治疗，不如把钱留给亲人。回家后，老钱的亲戚对他都特别好，照顾得很周到。老钱想吃啥吃啥，想去哪儿去哪儿。老钱还特别喜欢打麻将，家里的亲戚人也多，每天晚上都能凑一桌，大家就这么围着老钱，逗他高兴，反正也就三个月了，一定要尽力。

可是这样的日子，转眼过去了一年。

“啊，您就自己这么慢慢好了？”吴畏特别惊讶。

老钱笑了：“当然不是，是我比较幸运，遇到了一名赤脚医生。”当时在老钱的那个村子里，没有医院，大家生病了，都到一个赤脚医生那里去看看，简单地拿几味中药回来熬熬，吃完基本就好了。所以，这个赤脚医生在村里很受人尊重。

赤脚医生姓冷，是个外姓人，之前并不是老钱他们村的，是村里的上门女婿，老钱并不认识。老钱来了以后，他弟弟也请冷医生过来看过病。老钱自然不抱希望他能把自己治好，只觉得开点儿药调理一下，让最后的这段日子好过一些。当时老钱的状况特别差，肝区疼痛得厉害，而且腹胀，吃不下东西，睡眠也很不好，人非常瘦。那个冷医生来看了，也说自己治不好癌症，只能开点儿药，改善一下症状，至少让老钱能吃好睡好。能吃好睡好，这对于当时的老钱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幸福了。老钱对吴畏说：“小伙子，你不知道啊，人拥有健康的时候，是多么不重视健康，等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珍贵。我那时候真的认为，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人，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钱是什么，是王八蛋，是魔鬼。就是因为我们太在意钱，太追求钱了，才拼着命去换。可是结果呢？我们挣的那点儿钱根本换不回命，再多也换不回来，真是后悔莫及啊。”

吴畏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问：“钱大爷，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呢？”

“我开工厂的。”老钱说。

老钱开了一个食品加工厂，因为担心食品安全出问题，所以他整天都泡在工厂里，从进货到选货到包装到销售，每个环节老钱都要亲自监督，唯恐出纰漏，工作量非常大。平时为了扩大销售渠道，进入各大超市，老钱还要不停地请客吃饭喝酒。老钱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感觉每天都在酒桌上过的。一开始，喝大了以后，睡一觉也就好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酒是越来越喝不动，而且喝醉以后，几天都缓不过来，人没精神，没胃口，头晕头痛。

老钱的胆囊早就割了，先是有息肉，后来变成了胆结石，发作的时候，疼得在地上打滚。有一次老钱自己一个人在家，胆囊炎突然发作，他疼倒在地上爬着去拿电话，这才打了120被救走。胆割了以后，他感觉病位就慢慢地移到了肝上，肝区总是疼。口苦，腹胀，吃不下东西，泛酸得厉害。先是按照胃病治疗，可是一直不见好转，后来到医院检查，才被确定为肝癌。

吴畏低头沉思，这些经历，和自己好像啊。

老钱继续说：“你看啊，身体真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东西。当你感觉不到身体存在时，其实就是它最健康的时候。比如说，你的肝从来不疼，你知道肝在哪儿吗？你的胆从来不疼，你能感觉到胆存在吗？你的肺好好的，你没事儿能想到它吗？都没有。你觉得你是一个完整的个体，绝对不会注意到任何一个零部件。但是等到你的某个零件损坏的时候，你就能明显地感觉出它和你的身体分离了，你能特别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疼痛、酸胀，你都能体会到。所以，没感觉就是最好的感觉，就是健康的感觉啊。”

吴畏一个劲儿地点头，是真心地赞同。他目光灼热而急迫地又问：“后来呢后来呢，是那个神医治好了你的癌症吗？”

老钱笑笑，说：“当然不是。没有医生可以治好癌症，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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