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意外(1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4920 字 3个月前

“惨了,惨了,我和柯冉被我爸抓到了!”

“又不是第一次。”艾利亚不以为然,哗哗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多久的事?”

“昨天,在我家。”宁小宇先前跑得太急,现在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一起洗澡,被抓到了。”

我几乎惊叫起来,想他们一直视校规校纪为一纸空文,视陈腐说教为一滩烂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敢在一起洗澡。

“你们……”

宁小宇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不为我的话语所动。她不急不慢地从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取出一张,撩开刘海儿,轻轻擦拭额前的汗水。

“我觉得没什么。”她坦然地说。

艾利亚面露惊奇,带着虚假的羡慕。

“哇,你们真是太有个性了!”她夸赞道。

偏偏宁小宇就喜欢这样的回答。她把艾利亚当作知己,当作唯一理解她的人。

宁小宇继续说:“那时躺在浴缸里,看着天花板上复古的雕花,一条细纹若隐若现。那么多天,我一直很恐惧,但那一刻忽然觉得,即使它突然塌下来也无所谓了,只要柯冉在我身边。我问他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他说,那样会死得很漂亮。耳边是哗哗的流水,整个世界静谧得好像只有这水声。那瞬间,地震成了很遥远的东西,什么学校啊,同学啊,老师啊,都变得很远很远……我们还想唱歌来着。谁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我爸的声音,他大喊,‘宁小宇,你在跟谁说话!’听到这个,我们都傻了,天知道我爸怎么突然回家了,他本来是要去公司安排工作的。”

艾利亚偏头想了想,问:“你爸冲进来了?”

“都快气疯了,”宁小宇说,“但他没有进来。”

“那当然,你爸是男的。”艾利亚说完,又低下头看杂志了。她对所有事都是这样。姿态是进入的,内心是旁观的。什么都与她无干,她不过爱欣赏别人的混乱。

当时,门一开,宁小宇的爸爸就扬手给了柯冉一巴掌。他转过来想打自己女儿,手悬在半空中,又放下了。

当即给柯冉家打电话。

于是,双方的家长在最短的时间坐在了一起,不停自责,不停检讨,共商教育挽救之策。

他们这样解释:“反正都地震了。”

我一低头,看到雪白地毯上华贵的金色花纹。这种炫目的美丽卷集成了一个旋涡,快要将我吞噬。

接下来几天,学校稍作整顿。进行了几场逃生演练,基本恢复了教学秩序。

“我们的教学楼是坚固的!”返校集会上,姬大校长郑重承诺,“专家们都很赞叹,希望你们放心,安全可以保证。”

听到这裏,我觉得我们真是站在阳光下了。这一面阳光普照,大地焕发生机,那一面却已经冷了。那些边远学校的领导,也许是太苦了,但终究是太狠了——个别腐败分子贪污修建教学楼的公款,那么多学生的命。

学校举行了哀悼仪式。

广播里播放着《感恩的心》。我们学习手语,站在操场上默默地合着音乐。我头一次见到如此安静的画面,每个人都低着头,没有调侃,没有矫作,忘却了矛盾,忘却了繁杂,而这种安静居然发生在日日聒噪的校园。

浮躁叛逆的时代,我们也有和谐。

纯粹的是我们的感伤,杂糅的是捐款的种种。

“能读这所学校,各位同学家境都不会太困难。”老师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希望大家踊跃捐款。我们老师约好了,都捐出自己一个月的工资。”

我想了想,计算这个月必要的开支,捐了两百。

苏明理搜肠刮肚,冒着日日吃榨菜的风险,捐了一百。交钱的时候,她不无悲戚地说:“我爸知道了会把我吃了……厂里捐款,他只捐了五十。”

感叹自己的处境之余,我们把目光投向了班里的阔少们。

柯冉果然大方,两千元钱眼睛都不眨。芋头的一千五,放进捐款箱就走了。章子腾的一千则捐得百转千回,让人想起慢处理的镜头。他生来就是为了表演的。

女生捐得温柔。白丽一千,宁小宇八百,艾利亚九百。

最后,轮到李松和王励励。都是五十元。

我和苏明理相视无言。

“李松家不是很富裕。”良久,我说。

“王励励……”苏明理说,“我无法欺骗我自己!他家再怎么样总比我家好吧!”

“不能以捐款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爱心。”我表明我的观点,是辩驳,更像是希望。

余震时不时地发生,起初还有些心惊,次数太频繁,大家也觉得无所谓了。

又一周过后,鲁老说:“我们不能总沉浸在情绪里。未来是向前的,大家要调整自己,转入正常的学习生活。”

她是如此理性的人。常让我们收敛慌乱到措手不及的情绪。这也是我们不喜欢她的原因。可是我们又倚赖着她。

这个时期,迈克鲁斯的英语课每况愈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对英语越来越缺乏热情。迈克鲁斯手舞足蹈,引不起我们一点学习兴趣。他在讲台上焦躁地来回踱步,寻思是不是地震给了我们太大刺|激的缘故,差点儿要给我们做心理辅导。

其实不是这样。很多事都不是他想的那样。可是,他对人对事每每带着无可救药的慈悲,让我们充满了近乎同情的愧疚。

学校依然举行了期中考试。

——考试啊考试。

我考到了全班第六名。总算是进步了。苏明理是第十名。李松第一。芋头稳坐最后一把交椅。

“唉……时运不济。”芋头深邃地说,“来日苦多。”

她在日记里写:“孤独啊,窗外那株树,落下的雨点,雨中嬉戏的孩子,无一不让我感到一种一望见底的孤独。”

日记发下来后,我去翻看苏明理的日记,刹那间我觉得,孤独症确乎已经在班上蔓延开来了。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最近在看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本《百年孤独》。书里,村民染上了一种叫“失眠症”的孤独病,患病者了无睡意,记忆衰退,每个人都睁大了惊恐的眼,独自面对一个个漫漫长夜。

通过时有时无的观察,我发现周围每个人身上都萦绕着一种奇妙的孤独。这种孤独很可爱,充满了狡黠,是一种于角落处种小蘑菇般的没落。

星期日晚上,宁小宇没有返校。看着空空的床位,我感慨万千,以为她是生病了或者罢课抗争了。

“多半是为情所困。”苏明理幽幽自语。

白丽嗔怪了一声。

“不要管了,这些不是你管的。”艾利亚关了手机,嘟囔着,翻过身,睡了。

周一早晨,一进教室,就听到有人问:“宁小宇还没来吗?”

“昨天就没来。”

“看来她是来真的了……昨天宁小宇给我发了短信,我以为是开玩笑,结果她真的这样做了。她只给她爸留了一封信,就和柯冉走了。”

艾利亚瞪大了眼睛,瞳人黑亮黑亮的。

一大群人围在她身边,神神秘秘地议论着宁小宇,话语间有掩藏不住的兴奋。

“真是爆点!柯冉那小子可真有胆乱来啊。”章子腾大声感叹,连连摇头,每当有什么事发生,这种场合总有他的身影。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凑了过去,想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白了,他们是为了逃避惩罚。上次,德育主任那事还没说清。”

“也不仅仅是这样。他们可能早就想好了,毕竟,学校和家长都不会认可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想以这种方式表示反抗。”

“不管什么原因,他们的确是私奔了。”艾利亚压低了声音,环视了一周,重重地说出了“私奔”两个字。原先叽叽喳喳犹若雾里看花的众人仿佛一下纠住了整件事情的灵魂,先是一阵寒冷的欷歔,少顷,爆发出撼天动地的欢呼。

“私奔,私奔啊……!”

章子腾在其中最为雀跃,嘴裏咿咿呀呀地怪叫,还有人为了塑造气氛,强装雄厚的嗓音,唱起了《上海滩》,原因是,前两句听起来极像“裸奔……裸奔……”。

我依然是一头雾水,只想向知情人探寻事情的原委。结果看了一圈后,我发现大家都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私奔”这个遥远的词汇,激起了他们心底最幽而秘又最大胆的联想,那种热烈的狂野,那种不羁的傲气,搅和在一起,此刻正无可救药地荡涤着他们的心神。

但,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浪漫小插曲的结尾往往是这样——“鲁美嘉来了,鲁美嘉来了!”小胖一溜烟跑进来,沉浸在想象里的同学们一哄而散,章子腾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座位上,不一会儿,开始执笔做题,表情专注而虔诚。动作之连贯,姿势之娴熟,神态之老到,让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才不做团支书,还有谁能堪此任!飘扬的团旗映着他俊朗的脸庞,那炯炯的目光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优秀的精神之光将在团员中间代代相承。

“虚伪的家伙”,有几个女生笑骂。

鲁老照常进了教室。今天她穿着一件淡绿的连衣裙,套着白色针织外套,样式呆板。登上讲台后,她像往常一样威严地环视了教室一周,目光在宁小宇和柯冉的空位上停留了一会儿,不露声色地移开了。她并不急于开口,皱着眉像在思忖着什么,骇人的沉默里,她忽然抿嘴一笑,而且似乎是故意笑出了声,那尖细的声音听起来极像讽刺,或者说,本来就是讽刺。

我的心裏猛然一扯,觉得不寒而栗。

“我们班有些孩子,就是不成熟。那点破事儿,做给谁看呢?”她冷笑着,明显就是针对宁小宇和柯冉的。

“但是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学他们的。看不清现状,只顾头脑发热,这样的人终究是会吃苦的。作出这种事,不用老师和家长惩罚他们,他们自己就会尝到苦果。如果他们一直不改变自己的性格,未来生活的苦果,很苦,很苦。”鲁老的语气像是预言一般阴冷。

“不过,有谁知道宁小宇的去向?”

教室里一片静默。有几个人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艾利亚。

艾利亚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仿佛在无形之中背上了同谋者的黑锅。她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说:

“昨天,宁小宇给我发了短信……说是要和柯冉去重庆来着……”

“去重庆干什么?”

“找他的妈妈。”

“谁的妈妈?”

“柯冉。”

“我知道了。”鲁老点了点头,对她的坦白表示肯定,“还有吗?你们再没联系过吗?”

艾利亚点了点头:“只有一条短信,今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关机了。”

“行,你坐下吧。终归来说,这是孩子气的行为。”

也许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我想我会用这样一种笔调来叙述:

“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他们非常年轻。坐在开往重庆的火车上,把行李箱顿在脚边,手放在膝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流动的黄昏。雾霭和夜色笼罩着山野,远处山麓下点缀着零星的房屋。

“他们真的很年轻。面对陌生的地方,内心张皇不安。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的一切,旅客们脸上满是倦容,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花花绿绿的行李塞满了他们头上的搁物架,似乎稍一颠簸便会哗哗坠地。一个消瘦的少年带着心事重重的寂寞看着不知是哪的地方。火车穿过风的声音。喁喁低语的声音。温热得有些闷的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皮肤的味道,婴儿奶粉的味道,形形色|色的行李上携带着的尘埃的味道。极其疲惫,可又难以入眠。恍恍惚惚里,情感的温热积压在心裏,他们颠三倒四地做着不知是什么的梦。”

有时人们之所以爱凭自己的想象叙述,完全是因为这与现实大相径庭。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坐火车去的,他们也没有怀揣这样的心情。他们包了一辆出租,一路上谈天说地。一天在公园里晃,一天在游乐场玩,直到索然无味。

这两天,不见宁小宇,也不见柯冉,对我而言,某一方坍塌了。

我对他们并没有依赖,也不存在期望。只是他俩与周围的一切自成一个精致的体系,任何一点缺失,都有损于这个体系的美。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的感觉。

下课后,苏明理转过来,一脸沉痛地对我说:“我现在越来越无法和我妈他们交流了。”

“又怎么了?不会是因为期中成绩吧?”

“光是因为这个还很正常,关键是,他们说着说着我的成绩,就说起我的人生目标来了。”

“那你怎么说?说起人生目标就要挨骂?”

苏明理很无奈,有吐不完的苦水:“岂止是挨骂呀。当时都12点了,我很想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去戴氏补英语。我很不耐烦,心裏很火,所以说,我觉得自己以后随便考个大学就行了,毕业后回到厂里工作,生活过得去就行。谁知这么一说,我妈彻底愤怒了,她冲我大叫,‘苏明理,人活着总要有点奔头吧?’如此种种,语气那叫一个悲愤。”

“你爸呢?没说什么?”

“他?上来就打呀,我妈在一旁煽风点火,就差哭天抹泪了。我爸一边打,一边咆哮,‘你就这样,以后长大能干成什么?我们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花了那么多钱……’”

“我对你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我说,“不过我理解你爸妈。”

“理解?我也理解呀。但是他们能不能理解一下我呢?”苏明理眼睛往下一垂,有些愤愤的伤感。

我还是那句话,没事,没事。我很想说点什么有道理的,但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么一句。

苏明理转了回去。

我无所事事起来,四下张望,最后,注意力落在了李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