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夏(1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3711 字 3个月前

生活老师把这件事告诉了鲁老。晚自习前,我们一直站在教室门口受训。

鲁老说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反正我也不想记。再后来,这件事传入来来往往的同学耳中,变为“许诺没能入团,苏明理入了团,所以两人打了一架”。

我没有找任何人解释,无从解释,也不必解释。只觉得滑稽。这世上很多的事不是这样简单的。愤怒这么直白,欢喜也这么突兀。因为我们不只有这两种情感。

我们还会悲哀。

大家安静得很诡异。

苏明理坐下后,拿出辅导书,让李松给她讲题。

李松认真地讲了起来。

我心裏又一阵悲哀。这悲哀是酸楚的,寂寞的,而且是热烈的,我几乎要泪如泉涌了。

于是,我收拾好书本站起来,挪向了角落处的一个空位。旁边是芋头。

我肯定是疯了。否则我也不会把所有事情都讲给芋头听。我就那样讲着,我来到这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面,我所有的欢喜与悲伤,就像对着沙漠,对着绿洲,对着什么也不是的一个空阔地带。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相信有人能够理解,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讲下去的勇气。

“我觉得你没什么错。”他说。

“谢谢。但你是不能体会我的感受的。”

他脸上又浮现出了惯有的那种蔑笑,说:“你想说的不过一句话。你知己的无奈和你自己的难耐。”

我惊讶地看着他。

“你同情苏明理,也同情你自己。”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最后,我几乎惊叹于他敏锐的观察力,倔犟的思考力。对所有事情都这么清楚的人,即使有为人所诟病的行为,那也不过是一种随心所欲的顽固。

“学校就是组交响乐,壮阔而无聊。我这样的人在这裏面,偶尔冒出几个不和谐的音符,瞬间就被湮没了。多可怕啊,像巨浪一样谐调的乐音,你不敢想象,成百上千个人就那一个模样,痴獃地重复同一个动作,追求同样的境界,也不怕手上起趼。”

“听你这么说,那我就是手上起趼的那类人了……”我被他说得不胜悲哀,“而且,我还虔诚惶切地看着指挥棒,生怕一不小心走调了。”

芋头并没有给我什么安慰,只是不屑地说:“你这样太没意思。”

“我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还挺真诚的。”芋头脸上又浮起一丝坏笑,转动着手中的数学书,好像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值得嘲笑的。

“不过你是个不错的人。”他又说,“这么说吧,应试教育这东西,给你个糖果让你远远地看着,往后叫你永远做它的奴隶。如果你不听它的话,连糖果也没有。”

“你能不要这糖果吗?”

“我画饼充饥。”

五月三日,鲁老宣读了团员名单。

有人遗憾,有人喜悦,有人无谓,还有人好奇地观察着我,寻思昨天的打架的事。但不管怎样,大家都各得其所,唯独我不知怎么搁置自己的感受。看着周遭的一切,我觉得自己真是被边缘化了。

“不入团就不入团呗,下次也可以。”柯冉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我。这时,宁小宇回过头来,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表示理解。这的确是一种动人的力量,我感受到了内心的颤动,像针尖上闪闪的蜂蜜。我非常想再拥有宁小宇这样一个朋友,什么前进什么成绩,全都滚一边去,朋友就是朋友,我就是我。

当然,我也不需要过多的关注,过多的关注会把我推到弱势群体当中去。

鲁老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她说:“我和大家分享一个信息。欧阳彦的票数达到半数之多。”

“心态一定要摆正。”她态度严厉,“你们这个年龄,应该单纯阳光。投一些没有意义的票,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要总想着和老师唱反调。你们长大了才会懂得,这个社会,只有老师和家长是无私的,一心只为你们好。”

“虚伪。”白丽说。此时,教室里安静异常,她这样随意的开口,清晰惊人。

“站起来。”鲁老命令道。

白丽没有动。

“站起来。”她又重复了一遍,平缓得没有变化的语调,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转过去看白丽,只见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目光挑衅,姿态倨傲。

“四处惹事、成绩倒数,都是你的光辉业绩。”鲁老略一思忖,“对了,还有留级。”

四座哗然。我背上一片战栗。

白丽很挫败地别过了脸,一会儿又重新看向鲁老。那样子似乎在说,既然你让我没面子,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不用你多事。”

“只要你还是学生,还在这裏学习,就必须服我管教。”

“像我这样学习,又能得到什么?考学又能如何?你能保证我成才?”

“照你的态度来说,的确不可能取得多好的成绩。但是你要记住,为人师长我一直秉持这么一种信念,是太阳的我绝对不让它变成月亮,是月亮的我绝不让它变成星星,如果你是星星的话,我不会让你从天幕上消失。”鲁老直视着她。

入团仪式举行后,一切步入正轨,或者说永远都沿着正轨前行。

大概是知道邱昙的时间不多了。一天中午,鲁老打断了读报课,问:“有谁愿意去看她?”

很多同学举起了手。我不敢举。

柯冉用手撞了我一下,说:“去看看呀,以前你们还是同桌呢。”

我摇了摇头,坚决地说:“不想去。”

我想起了我的外公。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凌晨,外公病重。他躺在医院的床上,周围是一片惨白清寒。他的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赫哧轻喘,喃喃地说着什么。

外婆并没有凑上去听,生活琐屑早已磨掉了她的细腻。她只是低低地絮叨着近日以来连绵的阴雨。

我和大人一起站在床边,气氛压抑而沉闷。薄薄的被单里,是外公微躬的脊梁。他的皮肤已然是暗褐松弛。如今想来,一个人一生的尽头竟是这般光景,面容惨白,体态痉挛,四周一片呻|吟叹息。即使你最亲近的人在你身边,你依旧孑然孤独。汹涌翻腾在他周遭的是整个巨大的世界,而他蜷缩在岁月的暗角,等待生命最后一次触礁。

大约五点钟,父亲牵我出去散心。天色微灰。

回去的时候,外公已经走了。窗外的花坛里,大朵大朵的美人蕉开得艳红,像血,炽热的撕裂般的颜色。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真实的死亡。来不及抗拒,来不及自哀,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抽离这个鲜活的人间。这是何等的无力,何等的残忍,这怎能叫人不惊惧,我内心还没有强大到足以直视这种决绝的惨然。

所以,我又强调了一遍:“我不想去。”

大家的目光落到了李松身上。

他说:“我还要预习下学期的课程,不能去。”

气氛一瞬间有些凝重。

还是芋头打破了僵局,主动提出想去看看。

“反正我也没事。”这是他的解释。

最后,我们班几个男生,几个女生怀着一种为我所不知的复杂心情去了。直到下午放学时才回来。

“你们去看了邱昙,她在干什么?”我问芋头。

他诡谲地笑了笑,低声说:“在打电脑哩,技术高得没话说!我怀疑她有黑客天赋!”

“那她说了些什么没?”

“她说她想看北京奥运。”

听了这话,我震惊了。这是一种面对生命最本真的震动,震动于它的脆弱,又震动于它的伟大。邱昙过早地掀开了生命的底牌,但,即使残酷,她也热爱这生命,即使孤独,她也未曾向生活哭诉。她的一切告诉我,她捍衞一种尊严,她展示一种力量。

当天晚上,她就去了。

依稀记得芋头提出举行一个悼念邱昙的班会,可惜人微言轻,响应者寥寥。

一套桌椅放在教室的最后面。一段时间里,上面放了一束白花。

初夏,阳光下的树木葱翠如初绽。席卷而来的夏日白光里,鸟鸣声忽远忽近,像记忆一样芬芳,像奇异的幻影一样令人心悸。

上体育课时,我的脚崴了。宁小宇陪我去看了校医,校医又建议去不远那家大医院看看。挂号,看病,取药。就这样,我们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下午。

“谢了。”我对宁小宇说。她摇摇头,回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

总之,运动鞋是不能穿了。我的左脚换上了凉拖。进教室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上了我的脚,平日里死板严苛的物理老师也对我展露出了体谅的笑容。承蒙大家关切的注视,我第一次嫌弃自己的脚趾长得过于平淡,寻思着应该涂上蝴蝶蓝的指甲油,或者像白丽那样戴一个亮闪闪脚链……

我看了一眼黑板,这堂课讲惯性定律。讲桌上摆放着斜木和小车。

“物体在不受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总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后面的章子腾研究着这句话,“这不是说我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章子腾突然变得很深邃,说:“我一直在惯性里生活。”

话音刚落,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了一下,补充一句:“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也罢也罢,反正我也不想懂。

回过头,我看到李松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以为这是温暖的关怀,但他紧接着舒了一口气,说道:

“我还以为你违反校规校纪出校闲逛了呢。”

我头一偏,看到了他桌上的考勤本,忽然有些说不出地生气。

“我还没有到这种地步。”我冷冷地说。

李松愣了一下,讪讪地回答:“我不是这个意思……今天下午老师要讲新课,你理科本来就不好,缺课的话,很难补起来。”

五月十二日。周一。

中午英语读报刚结束,我们开始推桌子。我穿着一只维尼熊图案的蓝色拖鞋,坐在凳子上,往前面一挪一挪地,心裏一面还寻思着自己的窘样。忽然,我看见有同学指着地面,惊恐万分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