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月物语(1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5202 字 3个月前

四月中旬,学校为迎接跨时代的奥运盛典——宣传片里是这么说的——开展了一系列活动。

其中最为热烈的就是奥林匹克数学训练活动了。

“学校为了培养你们,邀请了不少资深奥数教练员前来讲学,这些苦心你们要理解呀!”鲁老这么说的时候,全班绝倒,嗷嗷大叫奥运与奥数有什么关系。

“不都是奥林匹克吗?”鲁老觉得理所当然,“那些国家运动员们参加体能奥运,咱们参加精神奥运,不一样伟大吗!”

也罢也罢。学校总是能说会道。

当天下午,我们班就迎来了一位衣襟飘飘目光深邃形如枯骨的中年男子——据说是一位在奥数方面颇有研究的老师。

他的胳膊肘下夹着几本书,白的,蓝的,黄的。他站上讲台那一瞬间,我们赶忙鼓掌,鲁老使了一个眼神,章子腾将早已预备好的一杯热茶端了上去。他们的配合严丝合缝,浑然天成。看来,具有相同世界观的人,实在不大可能彻底决裂。

这位老师身着白衣,灰色的眼镜后面,小小的眼睛锋利得像刀切开的口子。他略微低了一下头向我们致意,少顷,环视教室一周,衣袖一挽,刷地抽出粉笔,转过身,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黑板上出现了一长串奇怪的代数式。

“我已经开始晕眩了。”我低低对柯冉说。

柯冉使劲搓揉着他那张完美的脸,警告我:“第一节奥数课,好像要上两个小时。”

我心中一阵剧痛。

“有谁熟悉这个公式?或者曾经见过?”白衣老师发问了。

教室里一片深沉的静谧。大家都努力作出苦思冥想的样子,眉头皱得可以拧出水来。这当口,王励励呼地一下举起手来,“我见过!”

“哦?”白衣老师挑起了眉毛,“说说?”

王励励叽里呱啦海侃了一阵,我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门口站着的鲁老频频点头赞许,白衣老师在不觉间显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我说完了。”王励励自顾自地坐下了。

起初,我还能勉勉强强跟上一点节奏,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黑板上越来越繁复的解题过程,只觉得飘忽,飘忽,仿佛自己是走在水族馆冰冷的甬道上,看蓝光幽幽的橱窗里古怪的海洋生物。

白衣老师讲着讲着喜欢突然提问,“接下来,该怎么办?”然后——“显而易见,答案是——”如此种种。

每当这些时候,我内心比死寂还要死寂。但王励励是真正的天才,在沉默三秒后,口中会忽然爆发出准确无误的答案。刹那间,日月混沌,天地初开,长风掠过亘古的荒原。他成了披荆斩棘的拓荒者,高唱着灵魂的圣歌向太阳走去……

晕死,我又分心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待我们送走了白衣老师,鲁老对我们的听课状况作了简短点评,紧接着说,“大家一定要重视奥数。天府一中很看重学生的奥数能力,取得了全国奥数奖的学生,可以获得保送资格。不过,说句实话,得奖的难度太大了,不仅需要长时间的艰苦训练,还需要一定天赋。所以我建议班上数学能力较为突出的几个同学,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乖乖备战中考,这样入读天府一中的几率还要大些。”

日光灯清冷的灯光——我又注意到了它——照在黑黝黝的黑板上,繁复的公式上好像矇着一层冰霜。我肃穆地想,人类有限的智慧正顶着一粒光斑在宇宙深不见底的黑洞里蜗行。

“你……听懂了?”饭桌上,我小心翼翼地询问苏明理。

“听懂了!”苏明理放下了筷子,怒喝一声,“听得太懂了!”

奥数学习安排在每天下午第四节课。话虽如此,但每次都会超时。屡次下来,大家叫苦不迭。

一星期后,小眼老师那样高傲地站在讲台上,睥睨江山。

鲁老手上拿着一张名单。

我们是沉默的羔羊,等待屠宰般的审判。

“这个学生不错……那个也不错!还有她、他……”

被选择的人,是拥有一定潜力可以继续接受奥数训练的学生。

王励励,李松,张仲良……清一色的男生。

忽然,小眼老师将手指向了芋头,深邃地说:“这个学生,头脑非常不错……”

大家哄笑起来。

“那边那个学生也很不错的。只是思维暂时没打开。”鲁老凑过去对小眼老师说。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原来是章子腾。

“没选到又没什么。”晚上回到宿舍,白丽说,“说白了,像咱们女生,拼死拼活学习有什么意思。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像我妈说的,养好皮肤,保持身材,容貌靓丽,嫁个大款一生也就美满了。今天大家既然是说真心话,我也就把这些告诉你们了。”

“问题是,不是所有女生都长得漂亮,都可以嫁大款。”苏明理说。

白丽笑着,那笑容里有几分扬扬得意,我发觉她具有罕见的白骨精天赋。

“我以后嫁给柯冉,这也算是大款吧!”宁小宇自得地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清醒过来似的,“不,不能这么说,我以后会成为小提琴演奏家,这样,我们就门当户对了。”

“万一柯冉很穷呢?”我问。

“他说,如果今后他没我有钱,根本就不会和我结婚。”宁小宇说,“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他很大男子主义。我不喜欢爱吃软饭的男生。”

“得了吧,傍大款其实也很困难,需要使很多心计呀!”艾利亚缩了缩脖子,“这么麻烦的事,我是不会去做的。我先睡了,你们慢慢聊吧。”

“那是因为你家有钱,不傍大款你也有金山银山。”宁小宇说。

“别逗了,就我家那点钱?”艾利亚对她说,“我家可没你家有钱。”

“我家才没有钱呢……”。

我就这样听着她俩无休止地互相吹捧,睡意沉沉。一面又觉得,傍大款和吃家产好像都不是我的人生。

我对苏明理耳语道:“咱俩只有依靠自己奋斗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苏明理狠命地握着我的手,“不过,吾等将上下而求索。”

生活在我前方展开,我觉得迷茫,毫无把握。但我仍然要前进。我们向着何方?我们在做什么?未来又怎样?——什么都不可知。

两只丑小鸭睡在床上,梦中都是横掠苍穹的天鹅方阵。

和苏明理商量着去找鲁老,是第二天一大早的事。

“不是要上下而求索吗?”苏明理对我说,“昨晚我想了很久,必须要学好数学才有希望考进天府一中。”

“奥数?算了吧,这是要天赋的。”

“不是说奥数,是说数学。一般的数学。中考难度的数学题。”

“我努力了,没见得有什么卓越成效。”

“绝对是环境问题。如果你的同桌不是柯冉,而是李松,王励励甚至章子腾,你的数学一定会提高。”

来到教室,我们各自物色同桌人选。

“你是怎么学好数学的?”我把目标放在了王励励身上。他演算着奥数题,光看着满纸龙飞凤舞的解答,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距离感。

“头脑。”他脱口而出。

“所有学好数学的人都是靠头脑?”

“也不是。我和李松他们不同。”

“哪里不同?”

“李松是在研究数学,而我是在把玩数学。”王励励大言不惭,“其他东西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从不让自己处于被动状态。”

听到这裏,顿生敬佩。我转头看了看正在埋头苦干的李松,之后便诚惶诚恐地向王励励讨教,“不管是学习还是做别的事,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是被动的呢?你就没有困惑的时候?”

“我可以自己解决。”

“也不会疲惫?”

“从不,我有很多事需要做。”

“好厉害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总容易被很多事情扰乱。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从不会遇到什么事情。”

对这样一个人,我又能说什么呢?他的世界观坚强到无可插足,让我在话语间寻找他的软肋的努力都变成了徒劳。

一席话下来,我对苏明理说:“我觉得和李松坐在一起比较好。”

她和章子腾的谈话刚以失败告终,目前正满脸愤慨地控诉他全然自私自利,冷漠不讲人情。

“李松是一个适合讲题的人。那个章子腾,简直是,傲得要死……”

“王励励也不太适合。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是,他自身太完美了,他根本不能理解,不完美的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多数普通人有什么样的思维。”

“我就崇拜他这点。”苏明理一扫愤懑,话语里有难以掩藏的激动。

“我只觉得有压力。”

“有压力才有动力。”苏明理说,“咱们喜好不同。”

的确,我是绝不会喜欢王励励的。这种软弱,和苏明理大不相同。她知道谁有强大的品格,就一定会迎上去,即使被震得晕头转向,也要提升自己。

所以,我们草草商定,我要求和李松坐,苏明理要求和王励励坐。

课间操的时候,我和苏明理站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目光游移,最后落在了鲁老锃亮的鞋尖上。

她说:“你们,先出去一个。”

这声音实在凉薄。任何人在这种声音里,都会觉得自己千疮百孔,戚戚然无枝可依。

我出去了。

靠着玻璃门等了几分钟,苏明理出来了。

“同意了吗?有没有告诉鲁老你想和谁坐?”

“同意了。”

“说了吗?和谁坐?”

“……王励励。她说等到合适的时候帮我调位。”

一切顺利。来不及涮她一涮,我便心急火燎地进去了。

“说理由。”

鲁老埋头,飞速批改着数学作业。

“我想提高数学。”

“还有呢?”

“希望能受到好学生的影响。”我苦思着一切正规正派且言之有理的话语。

鲁老没有说话。我觉得自己的理由突然变得苍白,牵强,飘飘浮浮的空气,一切都好像在掩饰什么。

“你想和谁坐?”沉默了一会儿,鲁老问。

“李松。”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别人行不行?”

我摇了摇头。

“如果我给你调了位置,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讨论数学题?”看样子,她似乎要答应了。

“下课时。”我慌忙回答。

“上课呢?”

“不讨论,认真听讲。”

“那和不和他坐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下课讨论,你下课后找他讨论就行。”鲁老说。

我陷入了彻底无语的境地。

“还有一点时间,去做课间操吧。下去晒晒太阳也是好的。”她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低下头继续批改作业。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鲁老,今天没有太阳。”

“那你就去吹风。”

我又推开了那扇玻璃门,兀自走进冷风中。风呼呼地吹,天空呈现出墨染般的颜色。我向操场走着,觉得自己身下的影子越拖越短。

无比凄凉地加入队伍,有一搭没一搭地比画着广播体操。结束后,我把事情告诉了苏明理。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她很是不解,“你怎么说的?”

我把所有的话重复了一遍。

“晕死!”苏明理翻出了白眼,“就你那表情,一看,和花痴小女生根本没什么区别!鲁老觉得你动机不纯,不可能答应你。”

“表情?”

“对。”

“有问题吗?你是什么表情?”

“我没有表情。”

半晌,我认真地打量着她麻木而冷白的脸,一丝战栗掠过心间。

四月的最后一天,我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看到宁小宇满脸幽怨地走进了教室,远远地就向柯冉喊:

“怎么办?鲁美嘉知道我们昨天被主任逮到的事了!”

“什么?主任不是说给我们一次机会,暂且不告诉老师吗?鲁老怎么会知道!”柯冉一脸惊愕。

他们俩的对话吸引了不少人。

艾利亚给大家解释说,他们昨天在走廊亲吻,被德育处主任当场撞见。

周围嘘声一片。

“全球都信息化了,主任不说,不代表没人告密啊!”

上课铃很不合时宜地打响了,大家回到座位上,鲁老却迟迟未到。教室里有些骚动,小胖决定出去望风。原先散开的众人又聚拢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咱们班有间谍,这是肯定的。宁小宇和柯冉的事就是那个人透露的。而且这个人一定就在我们中间。”白丽神秘地说。

“如果真有,那么他有什么企图呢?把我们的事全部告诉鲁美嘉,他又能得到什么?”宁小宇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白丽冷笑了一声,“五四马上就到了,而且学校分给我们班的团员名额马上就下来,这个时期了,谁不和鲁老拉拉关系,努力争取争取?”

“能有这种企图,又有当选希望的,我们班只有几个人。”

“李松,章子腾,王励励……”

“天!难道是李松?”宁小宇惊叫了一声。

白丽继续说:“李松显然不可能,团员里肯定有他,何必多此一举?至于章子腾,完全犯不着这样,什么好事没他的份儿啊。况且章子腾和柯冉关系这么好……所以,女生最有嫌疑,而且是成绩中等的女生……”

“鲁美嘉来了!鲁美嘉来了!”

正当这时,小胖从门外一跃而入,迅速跳到了座位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间谍事件的人们,一哄而散。教室刷地静了下来。

宁小宇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柯冉的座位,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先前一直埋着头的苏明理,远远地对我说:“你看吧,有大事要发生了。”

鲁美嘉夹着几本教案,风风火火地登上了讲台。她把书往桌上一放,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冷冷地环顾了教室一周,然后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说:

“刚才,我和各位科任老师简单谈论了一下你们的学习状况,一致决定,对你们的座位进行调整。”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欧阳彦你和张仲良坐,白丽你坐到柯冉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