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5167 字 3个月前

放假没几天,我还沉浸在入住新居的欢喜里,突然接到了苏明理的电话。我们约好在学校门口见面,然后一起赶车去她家。

车驶出繁华的市区,在灰扑扑的钢筋水泥丛里穿梭着,目之所及全是未开发的地皮和未完工的楼房。道路两旁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棵树,树荫无精打采地的耷拉着,未带来绿意,反而平添了几分凋败感。

“每天上学,我都看着这一片风景,天长日久,你可想而知是多么厌烦!”苏明理说。

“我总觉得像是落入了人贩子的手里。你不是想把我带到哪个偏僻的地方,然后卖掉吧?”

“这说不清楚。”苏明理专注地看着窗外赤黄黄的沙地。

车就这样开了许久,一个转弯,上了一个坡地。周围总算有了丛生的绿树,路坑坑洼洼,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些房屋,让人想起避暑农家乐来。我疑心是不是将要到达传说中的桃源仙境。车继续开着,又一个转弯,我看到了一条像样的路,路两旁是整整齐齐的二层楼房,一直绵延到远处。理发店,照相馆,咖啡馆和奶茶铺分排两旁,装扮时髦的青年男女们穿梭其间。各色人等熙熙攘攘,间或有几条流狼狗对过路行人犬牙相向,一派兵荒马乱欣欣向荣的景象,像个发展成熟的小镇。

“到了。你看,我每天就在那儿赶公交。”苏明理指着路边一个公交牌说。

我们下了车。

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遭:“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有这样隐秘的地方。”

苏明理说:“自成体系,都能构成个小世界了。这裏有厂,有学校,还有这些不咋地的娱乐场所,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每天的生活都标标准准,但就是让人觉得不爽。我带你去我家看看。”

我们沿着街道走了不远,便到了大门口。看门的老头从报纸中抬起头来,透过泛黄的老花眼镜狐疑地打量了我许久,方才点头放行。

跨过那扇铁门之后,我对苏明理说:“管理森严啊,你们这裏面的住户,是不是都特有钱?还有,你们厂是不是个秘密生产基地,全研究一些高科技的绝密玩意儿,所以几乎与世隔绝?”

“得了吧你。那是变相自闭。铁门一关,这个厂就是整个世界,住裏面的人,觉得莫名其妙地安心。”苏明理调侃道。

我跟着苏明理向右走,周围是四四方方的水泥花坛,种着大丽花和美人蕉。这些花坛巧妙地分割出了道路,时不时有几个人迎面走来,嗑着瓜子,谈笑风生。两旁是一幢幢旧仆仆的楼房,偶尔看见一两幢粉刷一新的房子,她告诉我:“这是厂里当官的人退休后住的安居房。”

“你们厂真是什么都考虑周全了。”

“这裏是家属区。顺着这条路走,可以到我家。拐个弯就可以到学区。小学和中学都在那儿,隔一堵墙就是工厂区了。”苏明理向我介绍。

走进苏明理家时,她看了一圈,嘟哝着:“我爸我妈都上班去了”,一面安排我在她家的餐桌旁坐下,因为餐桌面对着一大扇窗户,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篮球场和厂房的一景。

苏明理从冰箱里抱出一半西瓜,拿来两个勺子,我们便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

这是一套陈设很简单的房子,摆着浅褐色系的旧家具,三室一厅,略显空旷,但干净整洁。

“厂里的生产景象非常之壮观。”苏明理冷不丁地说,“机器一开动,指不定就能看到手指横飞。”

我瞪大了惊异的眼,“手指横飞?”

“对啊,机器运作起来是很危险的。”苏明理说,“有些工人专门负责将钢材放入机器,如果迟钝一点,被切掉小指是常有的事。”

“这么血腥?你们厂里不管吗?”

“管啊。如果有这种事发生,厂里就会给个几千元抚恤金。包扎了伤口继续工作呗。这种事太多了,大家不觉得有什么,都麻木了。”

“但我总觉得惨无人道。失去小指是件很大的事……”

“我爸还算幸运,一来就被派去看零件。拿不到多少钱但是安全。他每天就坐在零件室那些大箱子上看报,有时还会泡杯清茶。工作少得近乎闲耍。”

“这也太清闲了。”

“但谁又愿意没钱地清闲着呢?”苏明理用勺子刮西瓜皮取乐,“不过聊以自|慰罢了。”

“能把自己说服了,也是一种不错的能力。”

半个西瓜已经被我们从两头剜去了三分之二。我实在吃不下了,放下了勺子,“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学校的那些人确实太有钱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钱。有些人是在伪装。”

“泛滥的虚荣。”

“你虚荣过吗?”

“虚荣过。”我决定把秘密告诉她,“我转学到这裏的时候,降了一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苏明理充满了惊讶,“也就是说,你重读了初二?”

“对啊。”我说,“因为教学版本不同,所以如果我直接上初三的话,会漏学很多知识点。”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苏明理呢喃着。

下午,我们上了一会儿网,一起看了周杰倫的MV。

“太有感觉了,那长相,那气质,那音乐……”苏明理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我这个月除了买书,还剩三十元钱。”苏明理算着,“我决定给我妈他们打工,做两周家务,叫他们再给我三十元。那样……嘿嘿,我就可以买周杰倫的专辑了!哇哈哈……”

离开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面灰色的高墙旁。

站到旁边的一堆水泥袋上,就可以看见墙裏面。苏明理说,裏面就是生产车间的窗子。

我们爬了上去,伏在灰白泛黄的墙沿上。

从没见过这样热火朝天的场景。几十上百根钢管同时被放进大型机器里,在一阵尖锐剧烈的声响里被瞬间切割。飞速落下的铡刀,来不及反应的割裂。熙熙攘攘来往着的人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密密麻麻,形象烦琐而重叠。

她说,“你不知道,这个厂的命运,就是我家的命运。厂搬迁,我家就移居。厂若倒闭,我家也会惨淡。一切都无可控制,充满了苍白感和无力感。我常在半夜惊醒,看着窗外昼夜运行着的生产线,戴着口罩穿着暗蓝衣服的工人。有乐声从楼下丝丝缕缕地传来。无数个密不透风的夜晚里,炉子上有煮沸的白水。我觉得害怕。我想摆脱。你明白吗?”

说完,她沉默了片刻。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我一直都觉得,向他人寻求理解,是一种奢侈。”

“他形容消瘦,旅途劳顿。一抹夕阳余晖映在他带着阴暗神秘的颓废气质的脸上,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那么亲切,好像多少年前我们就认识,在这裏默然相逢一样。不过后来我想那不过是因为我身在异乡备感孤独,稀里糊涂编造出来的一个自我安慰的故事罢了。事实上我从来就没什么兄弟。”

开学的第一天,我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陈规陋习难改,学校张榜了,我和章子腾的期末成绩并列全班第十、年级一百零九名。

那时,站在将起未起的风中,旁边是刚从德意志飞回来的章子腾。他身上还洋溢着异国情调,那种蓝眼金发般的孤高冷傲。我俩就那样看着排名,看着看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惨然欣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奇特悲哀。

名次退后,我心情之沉重不言而喻。但想到章子腾也有这般失意的时候,又实在温暖人心。

但是,无论怎么温暖,以这样的成绩,肯定没有奖学金可拿了。本来还想帮爸妈分担一点负担,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

我收拾起破碎满地的心情,走进教室,逢上柯冉大跳Hip-hop。他穿着黑色的休闲西装,在教室后面疯狂劲舞,引来了身旁女生一波又一波的尖叫。

跳完,他别过头去,拉低了帽沿,用一种深沉的腔调说:“我舞,因为我悲伤。”

周围女生又尖叫了起来,宁小宇笑得那叫一个志得意满。但这般光景对此时的我而言真是太惨淡了。柯冉,他的悲伤都是那么华丽。如果此刻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就会有无数女生蜂拥上去接住那滴眼泪,场面无论如何都会漂亮得哇哇叫。

强烈的落寞感一涌而上。眼泪渐渐漫溢出眼眶,滑过我的脸时,留下了一种鲜明得不可思议的温度。我再也难以控制自己,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啜泣声湮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忽然,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我的手上。我抬眼一看,是一包瑞士糖。

“这,给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泪眼模糊中,我抬头,看到李松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来学校的路上买太多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很想说点什么,但又无从开口。

我又把头埋进了臂弯里,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但他只是默默地,一言不发。

不知道他是否在看我。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轻轻起身。

——他就那样木讷地离开了。一切都是那么迂缓,规正而平整。我心中起初那种慰藉般的惊喜最后变为了郁郁的伤感。李松,这个不通人情的家伙。他至少,至少应该安慰我些什么,这样,我感觉可能会比刚才好受一些。

无论我费了多少心思,他永远都是这样,千年铁树不开花。

我一整天都情绪黯然。向苏明理寻求安慰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第七名的境况里无法自拔。晚上我步履沉重地回到宿舍楼,生活老师兴冲冲地递给我一袋车厘子,说是姨妈在晚自习的时候给我送来的。

“看起来很新鲜呀。你姨妈对你挺好啊。”

听到这裏,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接过袋子,忘了道谢,赶忙转身进了寝室。

看到我这个样子,宁小宇走过来,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温暖,穿透浓浓的冷雾传到我的耳边。好像一瞬间面对所有辛酸的事情,带着无可置疑的真诚让你觉得一切都还好着。我低着头,手中紧紧地攥着提带,泪水落在浅咖啡的木质地板上,像一朵朵绽开的冰花。我把未得奖学金的事告诉了她。

她听了,语出惊人:“你当时就应该马上去找鲁老,天南海北狂说一通。就说你家很困难,不得奖学金就无法在这裏读书了。这样,她就会帮你争取。”

“谁会这样干呀?”

“谁又不这样干呢?颜回不就是吗。总说自己家经济拮据,其实背地里未见得那么艰难。能得到别人的同情,就能得到利益。你管这利益是大还是小,有总比没有好吧?”宁小宇对我说。

“颜回很有心计呀,”白丽的声音从上铺飘下来,“成绩不错,又把自己家里说得那么困难,她能不得奖学金吗?百分之百双保险。”

颜回是我们班上一个成绩挺好的女生。沉默寡言,眼睛里透露出阴郁。住在别间寝室,平日里和同学少有来往。

“我觉得宁小宇说得对,”艾利亚说,“打悲情牌是好事。电视上那些选秀节目就说明了这个。很多时候,评委都愿意把高分送给那些苦情的选手,观众也会投票给他们。他们的唱功也许没什么过人之处,但是,他们是最终的胜利者。”

无言以对。

这当口,苏明理回来了。她将门一推,以一种气壮山河之势咆哮一声:“这贪婪的学校!学费又涨了!”

不知是因为这贪婪的学校,还是因为降级又未取得突出成绩。夜里我再也难以忍受,把内心所有的苦痛都倾倒给了苏明理。至于为什么选择她,可能是因为她是当晚唯一一个没有睡着的人。

“我有话跟你说。”

苏明理凑了过来。

“考这样的成绩,我真的……”

“不就是没拿奖学金吗?可你是前十名呀!有什么好难过的。”苏明理翻了个身。

我真不指望她这样感情粗糙的人能给我什么安慰。

她甚至说:“你不应该把自己看得太高。”

“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高。”我说,“你知道,我是降过级的。”

虽然我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但后面那几个字听起来,还是冰凉刺心。

“哦……想起来了。”

“所以,降过级还考这样的成绩,真的没有理由。”

“全世界都对你表示深切的同情……”苏明理说,“是真的同情。我谨代表联合国向你传达衷心的慰问。我困了,晚安。”

“喂,你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声音渐渐模糊。

这阵子,班上流行起了古典文学。代表人物首推芋头的同桌张仲良。他本是数学骨灰级人物,可最近迷上了写诗,一提笔就是千古狼烟,一洒落就是万世离殇,看者无不汗颜,直觉字里行间充满了虚脱之感。除此之外,他作品的最大特点便是似好似坏、让人无从品评。

野有蔓草露有薇,晓光微暮月色凄。

径走巴渝山水里,看破人间纷扰熙。

云深梦长知何处,红烛泪阑愿如故。

俱怀逸兴思飞扬,湿雨流光冷青墙。

黑夜茫茫压沙原,处怀不乱心自虔。

江岸风蕙柳轻扬,花乱人迷绕宫房。

船泊一世觅归驿,重情薄义终悲戚。

火树银花耀千家,锦绣万卷空河川。

独负行箧涉异邦,官衙森森鬓未霜。

明朝春日朗四方,城里城外亦情伤。

“这首诗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一个青年,生活安定,却充满了对人生的不满足,所以跋山涉水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历尽重重艰难,途经荒芜野地,也到过烟花之乡,虽获得过短暂快乐,但很快便看破了感情的脆弱易逝。于是,他毅然离开。之后,他尝试着做官,但官场里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让他疲惫……”张仲良动情地解释着。

“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出来啊?”

“你在写科幻诗歌吗?”

“这个字怎么读?”

“你们都不理解我!”张仲良总是愤愤然收起诗稿,在众人的调侃里悻悻归去。屡次之后,他终于放弃。于是便重拾旧业,奋战数学。

“咱们把他的爱好扼杀在了摇篮里。”我充满了负罪感。

“这有什么!”苏明理不以为然,“文学感觉本来就不是强行训练得出来的。”

周五下午,家长会。爸妈因为要开会不能赶来,我感到窃窃的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