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桌的她(2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8526 字 3个月前

语文,数学,英语,物理。

坐在日光灯白色的光圈里,我的心中生出缕缕寒意。心想,一定要考好,一定要考好。可是,数学试卷上的压轴题我怎么都做不出来。十五分。这该死的动态几何问题。

考完试,我用外套蒙住头,趴在桌上哭了一场。

宁小宇过来安慰我,叹息不可理喻:“考试这东西,有这么重要吗?”

我哽咽着说:“当然重要,这关系老师和同学对我的看法。”

她忧愁地看了看我,似乎是觉得我冥顽不化。很久,才斟酌出了一句话:“芋头不照样过吗?”

我更想哭了。心想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芋头那种地步吧?

只有给爸妈打电话寻求心灵援助。

“考不好了,肯定考不好了。”

“下次努力,才刚开始。”

“刚开始就考不好,往后还有什么前途?”

“没事儿。”

“可是……”

“好了,不说了,说点别的。”

黄昏,天气渐凉,我拿着听筒,一边说话一边扬起脸,看校园里的人来人往。身旁的玉兰花在薄暗里悄然生长,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在我的话语间冲荡。

“我旁边的那个女孩,得了绝症。”

“就是你说很苍白、很神秘的那个女孩?”

“对。她叫邱昙。我至今还难以相信。”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这,影响了你吗?”

他们的话让我费解。

十月国庆,学校放了一周的假。同学们大都收拾东西回家了,整个校园好像脱了节拍的曲子,人烟落落。因为在校学生骤减,夜晚,食堂只开一半的灯。偌大的一个饭厅,一半光线蒙昧,一半昏暗无际,空荡荡的。我坐在裏面吃微焦的炒饭,听着几个厨师冷清的对话,总觉得自己沉入了什么幽迷的境地。

宁小宇前天下午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她的电话。

“如果觉得无聊,就跟我联系吧。”她对我粲然一笑,拉着粉色的小箱子走了。

幸而艾利亚还留在学校。她是有家不能回。她父母正在闹离婚,双方都有情人,家里乱得不可开交。

她向我大发感慨:“你说,这些大人是不是都挺幼稚?总觉得小孩好像不应该了解这些似的。其实我比他们还清楚。老实说,我觉得我妈那位太年轻了些,比她还小,一看就是衝着我妈的钱来的,这么明显,我妈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也许你妈明白,只是不想说而已。”

“明白人干糊涂事。她不愧是做生意的料——你见过几个女的矿老板?可有时她又很不明白,生意越做越大,和我爸的关系却越来越糟。从小她就老问我,如果她和我爸离婚了我跟谁。”

“你怎么说?”

“我说跟她。她特别高兴。”

“特别高兴?”

“她从来都教育我,经济决定一切。见我这么选择,她可能觉得自己的女儿很有眼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艾利亚任何时候都是懒洋洋的,周身仿佛氤氲着一团蒙蒙的白雾。她整天都趴在床上看影碟,间或深情款款地端详自己收集的那些香奈尔和迪奥品牌的香水。

“唉,空虚啊空虚。”她时不时也感叹几句,“全身无力,就想睡觉。”

这是她最可爱的瞬间。这些时候,我觉得她是热爱生活的。物质或者繁华,总是热闹的,这裏面有一种可喜的生气。她所抱怨的空虚是一种温柔而恼人的幸福,那种单纯的欢喜每每弥漫到我的心裏。因此,在堕入心灵旋涡无法自拔时,和她待在一起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能够尽快回归人世。

这天下午,她邀我去吃火锅。火锅店就在不远处的商业街上。

“去吧?反正待在学校也很无聊。”她说。

说的也是。我和她找值班行政签了出门条,便乐颠颠地朝商业街进发。

暮色渐浓,路边的街灯逐次亮了起来。临街的店铺里透出五彩的光,人很多,喧嚣像温柔的浪涛一样轻轻覆盖着我们。

“前面就是了,”艾利亚摇晃着手上的珍珠奶茶,“我都闻到香味了。”

这是一家装潢很精致的火锅店,生意兴隆。一进门,喧哗与热气扑面而来,抬眼可看到一幅水墨江山。扁柱形的复古吊灯垂挂于暗红的天花板上,橙黄的光下,夹花的玻璃屏风层层叠叠。

艾利亚是这裏的常客。环视一周后,她将我带到了临窗的一个雅座上。

上菜速度有些慢,不过火锅味道不错。

艾利亚有些婴儿肥,随时有发胖的忧虑,齐眉的刘海儿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她吃得津津有味,油碟里加了许多蚝油和一大把香菜。我默默观察着她黑黑的脸,疑心她是来自某个东南亚国家的混血儿。我们彼此间话很少。

吃了很久后,看着锅里滚滚的辣汤,我喝了一口鲜榨西瓜汁,说:“不行了,吃不下了。”

艾利亚抬起头来,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样,咱们各付一半,待会儿我去刷卡结账,你把你那部分钱给我就行。”

她正说着,忽然传来了啤酒瓶砸地的声音,尖锐刺耳,夹杂在一片哄闹声中也分外惊心。我们循声望去,艾利亚掩嘴惊呼:

“那不是柯冉吗!”

不远处,柯冉正拿着一个啤酒瓶指着面前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质问:“今天你要挑衅是吧?”

那男生不屑地笑着,用指尖推开了酒瓶,不紧不慢地说:“我解释了,你不信,这有什么办法?不过算了,动手伤和气。”

解释什么?

他们那桌围坐着几个衣着另类的男生。透过人群的间隙,我居然还看到了宁小宇。服务员见势头不妙,也赶来劝阻。虽然黑外套已经顺势坐下,柯冉也放下了酒瓶,周围人的目光还是落在他们身上。柯冉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注视。

火锅店的门口,宁小宇看到我们很惊奇。她披着柔柔的头发,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衫,海军蓝的短裙显得别致而秀气。

过了一会儿,柯冉也出来了,身旁跟着刚才那几个男生,黑外套也在裏面。

“刚才喝了点儿酒,激动了点儿,大家还是哥们儿。”黑外套说。

柯冉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对了,那件事,拜托你再跟校队那帮人说说。”另一个人殷切地看着柯冉,“就他们搞的那鸟摇滚,我们根本看不上眼,但他们有练习场地啊。如果你能帮我们借到场地,我们就不用和那些值班老师玩躲躲藏藏的游戏了。”

“场地?这不成问题。”柯冉答应了。

一阵短暂而强烈的欢呼后,众人便作鸟兽散。

现在只剩下我,艾利亚,柯冉和宁小宇了。

宁小宇不愿意回家,埋怨道:“我爸这几天都没在家,我回去又是一个人了。我讨厌这种感觉。”

“但你不是留校生,不能回学校。”艾利亚说。

“从花园那里翻墙进去。”

“不现实。有那么多摄像头。”

宁小宇显得很郁闷,执意说:“我就是不想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柯冉说:“回家吧。我通宵给你打电话,行了吧?”

这话还真管用。宁小宇说回家可以,不过视频聊天可能更好。柯冉点头称是。宁小宇又说想吃木糖醇。

柯冉径直给她买去了。

看着柯冉走进旁边的超市,我想,身边怎么净是一些热血青年呵。

回到宿舍,生活老师转告我,爸妈来过电话了。

我有些惊讶。因为学校规定行课期间不能带手机的缘故,平日里住校生的手机一直由生活老师保管着,只有节假日才可以自行使用。这次我忘了拿,没想到就错过了电话。

我给爸爸拨了过去,他说他们已经回康城了,因为我手机关机,所以就把电话打到了宿舍楼。

“已回康城?你们真来蓉城了?”

“是啊,昨天过来的。办完了贷款手续。”

“贷款?难道你们欠下了巨额债务!”我很惊恐,立马想到家徒四壁的惨淡和动荡不安的生活。

“银行贷款……”我妈很无语,“为了让你有家的感觉,我们在蓉城买了套房子,过几个月就交房。这样你假期就不用回康城了。”

我很欣喜,想继续询问房子的事宜,谁知那边爸爸接过话筒说:“我们拜访了一下你的鲁老师,她答应帮你调位了。”

“调位?为什么要调位?”

“为什么?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爸爸似乎不能理解我对这么毋庸置疑的事存在困惑,“你的同桌生了病,她离你这么近。爱心固然重要,但你自己的成绩你也是知道的。自己都在困境里挣扎,还有什么能力去关注别人?你现在必须调位。”

我没有说话。心裏纵使不满,嘴上也并没有拒绝。我理解他们的苦心,尽管这裏面包含了一种冷酷无情的东西。

睡前,我和艾利亚漫无边际地聊着班上的人和事,谁和谁面和心不和,谁和谁之间又有些猫腻。我们拼命压低了声音,一面还竖着耳朵听门外生活老师的动静。

突然,她异常警觉地说:“许诺,你已经第五次提到李松了。”

我愣住了。

“你该不会喜欢李松吧?”

“没有,没有!”我赶忙辩解,语气里的那般慌乱,连我自己也觉得欲盖弥彰。

本以为她会开我几句玩笑,但很久都没有动静。

“他可是千年冰山啊。”艾利亚感叹了一句,翻过身,睡了。

余下的日子一成不变。我每天九点准时起床,去教室自习一会儿,中午散漫地吃一顿饭,下午接着看书。偶尔我也会和艾利亚出校疯玩一阵,但是老是找老师签出门条始终是不行的。在遭遇了不满的眼光后,我放弃了这种有限的放纵方式。

爸爸的话老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你自己都在困境里挣扎,在困境里挣扎……”。

多想几遍,不觉同情起来。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邱昙。

所幸难熬的寂寞时光终于到了头。

收假第一天,我看着坐满教室的几十个同学,虽然有些脸庞还不太熟悉,但也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早自习,鲁老简短地作了一下收心教育后,开始安排正事。起初说的无非不过就是清洁委员、纪律委员等要各司其职,要为班级建设作贡献一类的话,听着听着我觉得自己飘然了。

这当口,鲁老说:“欧阳彦,你和许诺调位置。”

我想起那个电话来,却没想到这事来得如此真切。教室里有些哗然,大家四处寻找叫欧阳彦的那个人,很久才反应过来,欧阳彦就是芋头。

芋头已经应声站起来了。

我也是刚反应过来,但我反应到的东西更为严重——毕竟这样一来,我就和李松坐在一起了。

我心裏涌起一阵感激,心想鲁老真是慧眼识珠扶持幼苗。

邱昙无力地扫了我一眼,算是告别我们的同桌生涯。

正打算挪位之际,我又听到鲁老说:“许诺你坐到柯冉旁边吧。柯冉的同桌和李松坐。”

班上再次哗然。全班女生羡慕的眼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芋头疲疲沓沓地拖着桌椅,挪到了教室后面。

而我,因为鲁老的连环调位,心裏带着那么点儿怅然若失。

不过,从临时座位挪到正式座位,心情终归是喜悦的。我心裏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觉得自己在这所学校是落地了,生根了,连呼吸都变得有重量了。

带有这个因素,下课后,我强行定制了一套大号校服。

“你……能穿吗?”前排,负责登记的李松用一种忧愁的眼光看着我,“这是一米七的。”

“我总会长高的。”我信心满满。

第二天一大早,柯冉有些迟疑地看着我,问:“白丽没有问你什么吗?”

我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唐突,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问过吗?关于我的。”他压低了声音。

我说没有。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太好了。说明她接受了。”

“接受什么?”

柯冉迟疑了一下,不过似乎觉得说出来也并无大碍。

“接受我和宁小宇交往的事实。”

我终于知道,白丽这么高傲的人也有伤痛。不愿被人知晓的伤痛。那就是,柯冉不为她所吸引。这是莫大的耻辱。这种耻辱渐变憎恨,直接指向了对手宁小宇。

“可怕,可怕!”当我问起时,宁小宇摇头叹息,仿佛还心有余悸,“那些日子对我而言就是地狱。你不能想象,当白丽处心积虑地来对付你时,是多么可怕。她拉拢了所有人来孤立我,想尽一切办法给我难堪。”

“真的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连吃饭也是?”

“没有一个人。连艾利亚都……其实,说白了,我和艾利亚并不是真正的朋友。”宁小宇低声说,“我一直都觉得,我和艾利亚是为了什么东西才在一起的。现在玩得热火朝天,一旦分开,很可能就老死不相往来。”

我才明白,她们互不喜欢,但谁也不愿轻易破坏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既然如此,不如挑明。你这样不觉得难受吗?”

“你知道,我有时真的很需要她……”宁小宇很为难,“只要我们敷衍得过去就行。”

她又退回了她俩的世界。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始终维系着她们,不论那是物质,是虚荣,还是别的什么。我终于明白,这种东西比我对她费尽心思的理解更有魅力。想到这裏,我情不自禁地悲哀起来。

在和柯冉做了一段时间同桌后,我发现,虽然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少有的帅气男生,但我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上的人。他纯粹是一个消耗品,名牌衣服一天一套,新款手机一周一换,永远走在时尚最前沿。他喜欢看欧美大片,热衷爵士舞和Hip-hop,最喜欢以迈克尔·杰克逊自诩。

“我和他一样追求完美。”他这么定位自己,“不过,我比正常人高了几分。”

也罢也罢。我已经习惯了。上课时,柯冉常向宁小宇掷去纸团,上面写的,无非是千篇一律的承诺,关于以后一起出国留学,给她买顶级法拉利等。可宁小宇似乎从不觉得乏味,每次都能从那些皱巴巴的纸上发掘出些新鲜东西,沉浸其中乐不可支。他俩在数学课讨论新婚旅行,在语文课讨论时尚派对,在其他课讨论衣服鞋子。

他们这种虚度光阴的行为让我觉得彻底地腐化。我浑身上下充满了那么一股凛然正气,觉得越是在这样水深火热的环境中,我越要坚守自己。

“唉,我们应该保护他们这种感情。”作为观众之一的章子腾说,“生活太无聊了,总要有点噱头吧。”

我就是我,外界热闹,内心执着。

我变得更加努力。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月考成绩出来了。

不出所料,由于数学没考好的缘故,我排到了班上十几名,年级名次自然是百名以后。鲁老公布成绩时一个劲儿地感叹,许诺啊许诺。对我的期望都快变得像高原上的氧气一样稀薄了。我受到了打击,每天连吃饭都在想数理公式。我一刻也不能停歇,因为一停下来,就会想起排在我前面的浩浩荡荡的百十人。他们不用跨越我这么远的距离来到蜀都实验。社会在本质上是不公平的。这点我早已熟知。除了自我提升以外别无他途。呻|吟与叹息不过是矫情的浪费。

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对自己冷酷。

“白丽,她是降过级的。”某天,艾利亚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降过级的人,能好到哪里去!听说是她原来的老师不想要她了。”

她对白丽心怀不满,个中缘由我太能理解了。白丽是个专横霸道的人。她让我们寝室的所有女生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不仅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而且据说她哥哥和黑社会有关联。更要命的是,连她的叔叔都是法院的大头。她需要有人每天为她端汤打饭,有人赞美她长得令人嫉妒,有人惊呼她的衣服怎么如此昂贵。一件事不顺心就大发脾气。即使憋屈感让人痛苦愤恨,但是除了宁小宇,没有人胆敢说她什么。得罪了她,指不定哪天就被黑了。我们珍爱生命,所以即使将她恨得牙痒痒的,依然日复一日对她虚假迎奉。

“降级?我的天。看来她真的是不良学生。”我故作轻蔑,但比往日清醒百倍地意识到,我也是降过级的。想到这裏,心中不由得一阵战栗。

“降级,多丢人。这件事是白丽最不愿提起的。”她嘲讽道,“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她以后在人前还有什么面子?我看她是在高年级混不下去了,才到低年级来耀武扬威的。”

艾利亚动情地叙述着,从此,降级,就成了我内心深处秘而不宣的耻辱。

我看着谁都觉得危险。

上数学课,我表面上看起来虽然专心致志,但内里总在揣摩鲁老的心思。她肯定知道这件事。但是,她会不会一直惦记呢。如果一直惦记着,指不定哪天就会说出来……那时,大家会以一种怎样的眼光看待我……这样想着,我根本听不进去。下课,看着一黑板的知识点,陌生得恍若隔世。

英语课稍微好些,因为迈克鲁斯上起课来总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虽然大家并不觉得有多有趣,但总认为不能辜负他的努力,所以一直作出饶有兴致的样子。久了,也就真的听进去了。我也是如此,纵然无边的愁绪萦绕着我,我还是能勉强学到一些东西。

在苦闷的间隙,我惊讶地发现,虽然每个科任老师都不怎么答理芋头,但迈克鲁斯是真的关注他。每到对话练习,必然抽他起来。不管他的读音是多么扭曲,迈克鲁斯总会赞赏地点头然后商量似的指教。芋头对这种关爱已是心领神会。他常说,迈克鲁斯,是困顿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上的难得的正派的人。

芋头就是这样。虽在泥地里打滚但觉悟总是高飞在天。换句话说,就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只可惜小事时时都有,大事则经年不见,所以他的生活是一团糟乱。

一次做阅读题,见古时候有个叫陈藩的从不打扫房间,说自己有“清正天下之志”,芋头差点潸然泪下。天知道他并没有矫情。他顽固的自信在外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救药的,总觉得自己有不同于他人的伟大之处。所以,他看不惯任何人,和谁都合不来,屡屡冲突。我虽不讨厌他,也绝不喜欢他。

“真不知道鲁老在想什么。让芋头和邱昙坐在一起,邱昙只会更加绝望。”柯冉说。

“你说什么?”芋头正好从旁边经过,回过头来看着他。

“就你那成绩,你那水平,和你坐在一起只能沉沦。”

“你懂什么!邱昙需要的根本不是知识。”芋头说,“无知即力量!”

别人终归是别人,当我转了一圈回到自己后,还是恐惧得不能自已。我太怕别人知道我降过级了。我万万不想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

成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裏面对赤|裸裸的恐慌,我实在难以忍受,只好又在电话里求助:

“怎么办?怎么办呀?”

“知道了也无所谓。你管别人怎么看你。再说,当初是你自己愿意降级的。”爸妈不以为然。

我悻悻地挂掉了电话。对倾诉丧失了信心。我悲壮地想,瞒吧,继续瞒吧。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只有听天由命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渐入正轨,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状态。

鲁老是个极其喜欢考试的老师,冷不丁地就会来一次单元测验。每当她拿着厚厚一叠卷子走上讲台,教室里一定是哀号声遍地。

柯冉充满希望地对我说:“同桌一场,就靠你了!”

我无限悲哀地告诉他:“我的数学也不好,靠我不如靠前面的李松。”

柯冉看了看李松,眼里露出绝望:“就他?不可能的事。这么古板的人。”

李松不仅是我们班的第一,在强手如云的年级上,也稳坐头两把交椅。鲁老每天都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光芒万丈,我一直想不明白她是从哪里找来如此之多的华丽辞藻,不厌其烦地加于一人之上。

起初有人讲学校有分等级拿工资的规定,我存有几分怀疑。讲的人多了,也就信了。每次年级统考下来,每个班按成绩依次排名,前三名的班,班主任拿甲等工资,次三名的班,班主任拿乙等工资,以此类推。另外,如果班上有特别拔尖的学生,班主任还可拿特殊津贴,据说相当不菲。

“鲁老有几次拿的津贴比工资还多!她怎么能不珍惜李松!”有知情人这么说,“她就等着李松以后给她扬名呢……”

但,不论是处在花花哨哨的赞美声里,还是处在纷繁复杂的舆论旋涡中,李松始终没有一点表示。当然也不是超然物外。也许,仅仅是一种茫然。毕竟,师生情分蜕变为互惠关系,欢喜还有几多?

“鲁美嘉其实不关心我们的成功与失败,”白丽有次在私下里说,“她关心的不过就是钱。说白了,我们班那么多人,有几个家长没给过她红包?对吧,小宇,你爸爸也是吧?”

白丽这样直接地把话丢了给宁小宇,让宁小宇有些应接不暇。她不服气地说:“你说我爸?”

“大家今天就直接点儿,我家给过,直接送的银行卡。你爸肯定也给过吧?”白丽的坦白,往往深过掩饰。很多时候她对宁小宇都存在显而易见的敌意。

“是给过。”宁小宇承认了,“但,给了多少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不想给她的。”

“你以为谁想啊?”白丽用一种凉薄的声音说,“不过是逢场作戏。毕业的时候,还会有几个人正眼看她?”

其实,如果说鲁老是个深谙世事且老辣非常的女人,那么我们的迈克鲁斯就是她所缺失的那部分性格的聚合体。

他常说,告诉你们的爸爸妈妈,我不要礼品,拜托了,拜托了。礼金也免了,因为都是一个意思。我拿到你们的东西不会使你们的前途变得更好,不拿你们的东西也不会使你们的前途变坏。因为,什么都取决于你们自身。归根结底,老师是帮不了你们的,自我拯救吧。

面对迈克鲁斯的出淤泥而不染,我感动得差点儿落泪,不由得想起与一个叫王励励的男生之间的交流。

很偶然的一个晚上,学校在操场上放电影,我刚好和王励励坐在一起。在凉夜的风口上,他丝毫不顾我们是第一次对话,大声评东论西:

“我们班同学的家长,逢年过节,就会向鲁老进贡大礼。”

“学校不是明文规定老师不准收礼吗?”我很假很天真。

“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作暗流不?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呀。送礼,是基本生存技能。”

“听起来你那么在行,怕是也送过礼吧?”

“我不需要送礼,”王励励直了直腰,说,“像我这等天才,靠成绩就可以让鲁老笑逐颜开。送礼队伍里的中坚力量,大都是那些中下等学生的家长。他们什么都舍得花,鲁老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拿得肯定不少。”

我无语,沉浸在对迈克鲁斯的近乎悲壮的个人崇拜里。

说来也奇怪,遇上难得的正直的人,我感慨系之的同时,暗里希望他们别老那么正直,腐败一些也无所谓,只要不是太甚。能占点便宜的时候就不要当圣人了,如果处处和世俗碰撞,哪怕圣人也独木难支。毕竟,正直在精神层面是伟大的,放到现实世界里又是微弱的。我讨厌听到正直折断时的那一声裂响,它会让我陷入不知是该敬仰还是该同情的极端矛盾中。有句话虽然无情,用在这裏倒很妥帖——“为防止被坏人伤害,你最好先变成坏人。”

唉,颠倒的价值观,铙钹齐奏的金钱声。

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有人的地方即江湖。我混迹于此,上下四方地寻找自己的位置,最终把自己安放在方寸之间,安放在自己的内心,又所谓:人心即江湖。

可怜的许诺,一叶飘飘江湖滔滔。

英勇的迈克鲁斯,一剑飘飘江湖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