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1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10805 字 3个月前

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混沌里,苏明理带给了我新生。与她的熟识好似在沉闷的空气里分割出了另一块空间,芳草清香正从中透出来。

“我父亲是一名工人。”

下晚自习后,在潮湿闷热的食堂里,她告诉我,眼里饱含坚忍。

我想起了衣着简陋,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的那些人,不禁问她:“真的吗?”

“真的。我父亲是厂里的工人,母亲是厂子弟校的老师。”她淡淡地说。平静到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他们拿出了所有积蓄,亲戚们资助很多,我才能到这所学校读书。”

我被她的目光震撼了,那是生活压抑出来的一种力量。那是我一直在寻求而始终又与我相距甚远的力量。它此刻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看着面前这个纤瘦的女生,我知道,我需要她的鼓舞。

“能做朋友吗?”我问。

“当然可以。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与我交朋友。”她回答。

我对她的名字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那么点含蓄守旧,小心翼翼的谨慎。它让我联想起老房子里古旧的家具,旧时厅堂里的一次晚饭,如此种种。

“你爸妈怎么能想到给你起这样的名字?”我饶有兴趣地询问她。

“他们希望我知书明理。”她解释,“唉。他们似乎觉得,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万事大吉了。”

“知书明理之后,你自己想干什么呢?”

苏明理暗沉沉的眼睛里放出光彩。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做一个作家”。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巧了。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总带着些孤芳自赏的意味,有那么点寂寞孤清。可我万万没想到,在一个未曾想到的时间,在一个未曾想到的地点,一个未曾想到的人竟然与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我放下筷子,直视着她,说:“这也是我的梦想。”

“真的吗?”她很激动。

我摇晃着她的手,她摇晃着我的手。

——“知己,知己啊!”

说来也滑稽,其实,最早让我注意到苏明理的,是一件难与人言的事情。

“咱们走吧!”每次刚在餐桌旁坐下,宁小宇就满脸笑容地对我说。她的餐盘里,米饭永远少得粒粒可数,我常怀疑她是在靠什么维持生命的。因此,她几乎不在吃饭上花什么时间。每当她召唤我时,我只好忍痛瞥一眼餐盘里还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起身离去。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几次之后,我饿得头晕眼花。

那阵子,又逢生物老师讲解营养均衡。所以每一节生物课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他说:“我们中学生,每天一定要保证营养充足,如果一味节食,我们的反应就会迟钝,体能就会下降,长此以往……”他瞪大了他圆圆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一席话带上了世界末日预言般的味道,“后果不堪设想。”

我恐慌地看着书上画着的各类谷物与蔬菜水果,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象着自己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晕倒在教室的画面,那时我的手中应该有笔,我的身旁应该是堆积如山的教辅资料。转而又想,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壮士断腕破釜沉舟固然是悲壮的事情,可无辜饿晕则只会叫人啼笑皆非。称不上烈士,也不能算是自甘堕落。

苏明理就是在这个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身上有着那么种生猛的劲儿,吃饭狼吞虎咽,瘦小的身躯里好像蕴藏了一股巨大的能量,让我疑心里面安装了一台粉碎机。

后来我想,促成我们友谊的食堂倾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受到了吃饭这件事的牵引。如果没有此事,想必我也不会在下晚自习后和她一起来到食堂宵夜,如果不和她一起来到食堂宵夜,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弥漫了浮华奢靡气息的学校里,还有如此清爽明朗之人。

那次以后,我们一起去跑早操,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赶食堂开饭。多数时候,苏明理是个沉默而坚硬的人。无论是在茂密的银杏树下,还是在雨声淅沥的鹅卵石步道上,她总是低头不语。我也是偶然从成绩单上得知,她的成绩排全班前几名。但她偶尔也会显露出几分热情来。一天午休时间,我们根本不打算睡觉,为了方便交流,她连人带被挪到了我的旁边。

她有节奏地踢蹬着床板,低声问我:“你最近都看了哪些书?”

我说:“看了不少,大多是外国作家写的。”

她说:“我觉得外国作家多数只关注内心,非我所好。我喜欢现实主义作品,对本国的小说比较感兴趣。”

“那些外国作家,在时代的变迁中感受自己内心的战争。非常壮阔。”

“不管怎样,我还是认为,生活是最伟大的叙事诗。”

我们偶尔也谈谈邱昙。

苏明理并没有显露同情。只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无法帮她,感叹也没用。过多感慨不过是加重自己的心灵负担。

我隐约感到,她始终是冷静而且节制的。她对待这件事是这样,对待所有事都会是这样。时不时地,她会说我有道德优越感,益处是自我陶醉。因为这个,我常怀着惊奇的敬佩与莫名的疏离。

又一天吃了夜宵,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突然问我:“康城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编了一个称不上故事的故事。

“康城是一个小城。每到夏天,会有很多卖冰激凌的小卡车出现在街头巷尾,放着老掉牙的音乐,在人们眼前悠悠地滑过。孩子们沿着时光磨损的鹅黄色石板街追逐小车,道路两旁绵延着各种小摊,温热的风里含着古老的香料味道,他们就那样跑着,一直跑到软绵绵的橙色夕阳里。城里种着许许多多的植物,在夏夜里散发着异香。”

她很惊讶:“既然这么悠闲,你干吗还要来这裏?”

“别这么认真嘛,想象又不需要交税。”

一阵冷风吹过。我尴尬地笑了笑。

随着对苏明理认识的加深,我渐渐发现了她的一个癖好:囤积食物。

学校每天发三个水果,我拿到就吃,可她从来不吃。早上发的水果,一直到晚自习时还放在她的旁边。我多愁善感地想,也许,这水果距离她近一点,也算是对她的安慰了。次日,两天的水果都堆在了她的柜子里,泛着迷离的光。我老寻思着她什么时候会吃掉它们。结果,到了周末回家的时间,她收拾东西,看着几乎成堆的水果,惊呼,这些水果怎么蔫了!

这是她的忧伤——如果可以称作忧伤的话——是唯一令她动容的东西。在我看来,天底下少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忍受的。

某天她告诉我,当她父亲衣着土气地来学校送她时,周围人全用怪异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我问,当时不觉得难受?她说,并不觉得。因为,她奶奶曾穿着更加寒酸的衣服来送过她。别人的反应更加强烈。感觉早就麻木了,地缝已经合拢了,大不了就丢人吧。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苏明理身上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一种可爱的坦然,是我,或者大多数人,在这个庞杂的世界上,战战兢兢地维持自己小小的虚荣之际,所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这好像一种奇妙的安慰,卸下你心裏所有的防备,叫人肃然起敬。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境况比苏明理好一点点。当你发现一个人比你还要弱小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是多么有力量,铺天盖地的温暖将彻底把你湮没。

<small>校告:</small>

<small>八年级E班L同学,多次结伙参与酒吧、歌厅、夜总会等娱乐场所商业演出,时常旷课,荒废学业,逾总学时三分之一,经老师教育劝阻仍不思悔改。校行政会研究决定,劝其退学,另觅他校。</small>

<small class="right">蜀都实验校</small>

<small class="right">2007年11月</small>

我和苏明理站在布告栏前,喟叹这个陌生人命运的不幸。

苏明理说:“看吧,说什么让学生自由发展,都是空话。说到底,一切都得听学校的。独特个性永远别想获得一席之地。因为你不入流,阳光就不照耀你,不进行光合作用,还指望什么蓬勃生长。这个人我听说过,专搞摇滚,不过没加入学校的音乐社。学校组建的摇滚乐团的演出,我在初一的时候看过,那是什么啊,幼稚得跟童谣里歌颂春天美好花儿朵朵有一拼。”

“你什么时候变成愤青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受够了。”苏明理凛然无畏,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拽起我的手,“走!咱们快走!今天是鲁美嘉的午自习,迟到了可不得了……”

从下午第二节课起,一个陌生同学就老在教室外游荡。他身材瘦削,穿着黑衣黑裤,移动速度惊人,玄幻得犹若一道魅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柯冉往外面看了一眼,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然后看向宁小宇,眼睛里充满了责备。

宁小宇也往外看了看,之后,栗色的眼睛微微颤动,泫然欲泣。

我很奇怪,依靠夸张的口形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正想开口,又逢上柯冉冷峻的目光,痛苦地向我摇了摇头。

“怎么了?”

“没怎么。”柯冉心情不佳。

黑影飘荡了整整一节课,宁小宇心裏的愁云惨雾也在飘荡。

下课铃好不容易打响,等老师走出教室,柯冉转身直面向宁小宇,厉声命令道:“不准出去。”

这使我无比诧异。我继续观察门口那位陌生同学,看着他,很久很久,终于想了起来,他就是前不久在火锅店和柯冉争吵的那个黑外套!

突然,我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收件箱,发现是宁小宇的短信。

“许诺,帮我送一下门口那个男生。他退学了。他喜欢我。拜托了。”

我无比惊讶地抬起头来,宁小宇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柯冉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走出教室,黑外套斜靠着墙,正准备点烟。

“宁小宇让我来送你。”我说。

“哦,是这样啊。”他收起了打火机,顺手将香烟折断,丢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柯冉果真不让她来。”他若有所思,“咱们走吧。”

看来,黑外套是个挺随和的人。我因此打算随和地替宁小宇送走他。但是,如果我能想到,一年以后在同一个地方,我也会这样送走我的另一个朋友,这种送别委实成了不胜感伤的事情。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黑外套真是个地道的摇滚青年。走在路上,他告诉我,“Rock my life”是他的人生信条。只可惜Life is no trock,所以,他困顿了。

“说到底,现实和理想差距太远了。你坚持理想而遭遇磨难,很容易就成了别人艺术的源泉。”

“你还挺有幽默感的。不过你今后怎么办呢?”

“我爸对我读书已经彻底失望了。他打算花个十来万把我弄到西藏去当兵。玩不起摇滚,这些钱我家还是有的。好来劲,好有趣,好有古惑仔风格。我的未来就是当兵、退役、当生活的小工。”

“不要说得这么凄凉啊。”我想调节气氛似的,“你很喜欢宁小宇吗?”

“对啊。”黑外套说,“我很喜欢她。她是个挺好的女生,难得一见。不过这不是爱情,柯冉完全误会了。”

“你可以向他解释。”

“解释?好啊。不过没有机会了。”黑外套自嘲似的笑笑,“今天走出了这扇门,就不会再回来了。”

“别说得这么悲壮,你又不是上刑场。腿长在你身上,要不要回来,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我不想再回来了。学校也不会让我回来。我和这个学校,不,很多学校,完全不合拍。”

“不合拍?就因为你的摇滚?”

“摇滚只是其中一个表现而已。我为什么与学校不合拍,原因太复杂了。你也不会感兴趣的。”

“说吧。现在离校门还很远。”

黑外套不再笑了。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好像在掂量我是否有资格知晓他的秘密。最后,他终于开口,“什么规则,什么正统,说白了就是没有思想。不需要你思想。你只需要服从。能在这种教育里如鱼得水的,只有李松那样的学生。李松,好像就是你们班上的吧?可是,他也不过是个残缺的人才。”

起初的那几秒,他真的触动了我。旋即,一种难以遏制的排斥情绪涌上我的咽喉,我不想把我长年所学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吐倒出来,因为我还想要未来,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

所以,我一脸木然地问:“什么意思?”

“你看吧,说了你也不懂。”他果然很失望,抬头看了看湿冷的灰色天空。

我不懂。我很愿意我不懂。我是世俗驯服的羔羊,是规则的妥协者,不愿分担他的忧伤凄凉。

我们一直沉默着,直到我目送他走上那条通向校门的柏油路。此刻,阳光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成为了蜀都实验校的土着居民,第一次拥有了冷漠的骄傲与高贵的麻木,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满足。瘦高的身影消失在萧疏木叶之间。

黑外套走了很久以后,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忽然感到无可言喻的悲伤。

秋阳微凉的下午,我和宁小宇说起这件事情。

“当时,我很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你能理解吧?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还有些愧疚。”我说。

“许诺,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无情无义。”宁小宇对我表示不满,“这件事还不能说明全部。你和苏明理成了朋友,就忘记我了。”

今天苏明理值日,虽已到了六点,还没来食堂吃饭。饭桌上只有我,宁小宇,艾利亚和白丽。吊灯冷白的光线垂直于桌面,宁小宇充满埋怨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出她说这番话之时已经无可忍耐。

艾利亚一个劲地吃饭,头也没抬,好像什么都与她无关。白丽没有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们。她喜欢这样的事情。

“不是这样的,”我辩解道,“你们都是我朋友。”

“坦白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苏明理。原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和她交朋友。”宁小宇斩钉截铁,“要不我是你朋友,要不苏明理是你朋友。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选吧。”

她看起来是如此倔犟,无可商量。含糊肯定不是办法,我迟早要明确作出选择,心裏又不愿意。

“明天就是期中考试了。今天我想好好复习一下。考完试我跟你说好吗?”我绞尽脑汁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宁小宇垂眼看了看桌面,一会儿后,定定地看着我。与其说是凝视不如说是逼视——最后,她将信将疑般点了点头。

期中考试的座位由全年级统一摇号决定。我被分到了D考场,和我一起的还有宁小宇和章子腾。他们座位紧挨,而我孤零零地坐在一大堆陌生同学之间,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像脱离了组织的游击队员,在茫茫丛林里孤军奋战。

“我一点儿都没复习,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试卷!”清晨,一进考场,我就看到章子腾往椅背上一躺,随手将演算本掷到桌上,长吁短叹。那痛心无奈的样子,感人至深,如果有哪个差生恰巧经过,一定恨不得冲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大哭一场——事实上,上次他也这样说,结果考下来成绩直逼李松。

“待会儿你每做完一半,就把试卷往旁边拉一点,我在后面方便看。”宁小宇对章子腾说。

章子腾默许了。他的优异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作弊的想法都会像病毒一样暗暗滋生。

“如果我咳嗽,你就可以翻面。如果我没反应,就证明我还没看完。”她继续说。

章子腾的位置靠窗。熹微的晨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俊朗的脸上,从侧面看去,蒙蒙的像一层冰霜,远远的,感觉迷离而唯美。我不由地想,如果他的所作所为能和他的外貌搭调该有多好。

不是我损他,他真是一个自私自利且毫无责任感的人。平日,他只管把所有繁杂的班级事务丢给李松,但凡遇到在学校里扬名露脸的事,绝对首当其冲。更邪恶的是,他像世上某些人一样,偏偏就有那么一种本事,即使什么也没做,也能让别人觉得他的贡献不可磨灭。他博得了所有师长对他的喜欢与赞叹。在他们眼里,他阳光向上,成绩优秀,能力非凡,堪当大任。所以,即使所有人都把他恨得牙痒痒,他也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班长的位置;即使所有人都不满他的张扬跋扈,他也在这个位置上怡然自得地坐了一年。

算了,反正他与我毫不相干。这样想着,我回顾了一下最近学习的东西,感觉并没什么大的疏漏,紧张的心理微微有些放松。

试卷发下来,纸张是温热的,熟悉的油墨气息扑鼻而来。我选了一支很下墨的水笔。笔尖在白纸上划过,留下黝黑的亮堂堂的字迹,感觉流丽而华美。

想来也叫人可怕。语数外物,一天居然全部考完了。这次我状态不错,语文英语发挥颇佳,物理十拿九稳,连平日里让我痛不欲生的数学压轴题也做了三分之二。

下午五时,走出考场,我的脑子甜甜地昏沉着。我仰脖呈45度角看向高处,水蓝浸染的天空俨然一面倒悬的深海,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倾泻而下。

想象的间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停留在这裏是多么危险——如果宁小宇出来看到我,她一定会追问我到底选谁做朋友。

应该说她们都是我的朋友。事实即是如此,我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想到这裏,我拔腿就往食堂走。

走到半途,骤然明白,在食堂一样会碰见宁小宇。但我没有停下来。

看着身旁蔫耷耷的绿树,我想到作家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才华横溢,他的妻子不幸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他在中年就陷入了生活与心灵无限的负重里。为此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把所有希望的能力,留在了去珊尔达的疗养院的路上。”

我模仿他的语调:“我与宁小宇的友谊,深深陷入了从考场到食堂的这段路程里。”

事情出乎意料。宁小宇并没有追问那件事情。当然,也许是因为苏明理在场的缘故。

她坐在桌上,一个劲地和艾利亚谈论今天的考试。两人嘀嘀咕咕,说哪个老师监考太严,没能抄到;说哪个老师眼睛有斜视,表面上看着墙壁实际上是看着你,下次考试一定要小心等等。

“这次肯定惨了。”艾利亚一手拄着桌子,一手拨弄餐盘里的虾仁,“我妈还叫我必须进步。我看,不后退几十名都算好的了。”

“我们年级上那些人都学得太努力了。真是变态。”宁小宇觉得匪夷所思,摇了摇头,突然盯着我,说,“对了,许诺也挺努力的。”

我差点没摔下椅子去。

还没等我开口,宁小宇赶忙补充道:“我没说你变态。我说他们。”

唉。其实都一样。

“像李松章子腾一类的人,根本就是怪物。”宁小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们的存在分明就是为了衬托我们的差劲。我快抓狂了!大家怎么都这么在乎成绩!”

说着,她重重地放下了筷子,不再打算吃饭,换上了疾恶如仇的目光,好像举世界的丑恶都会聚在我们这个刚举行了期中考试的学校。

我问:“你不会一点也不在乎成绩吧?”

“我考好试,只是为了堵住我爸没完没了的唠叨。我迟早会出国学音乐,成绩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影响。我只用把现在过好。”

她说完就兴高采烈地跑去找柯冉了。

这话不无道理。她真的只需要享受现在。我隐约觉得,我们的友谊已然达到了某种极限。我每时每刻必须要向前。实现梦想的道路对我而言是艰辛的,她永远不能理解。我们的路不一样。她的确是个好朋友,却永远不能成为我的战友。

“真幸福。”一直低头沉默着的苏明理感叹了一句。

这时,白丽停住了手上的汤勺,微侧着头看向苏明理。似笑非笑。一扫而过。

期中考试一结束,大家脑子里紧绷着的弦一下就松开了。成绩公布之前的日子,虽也就是一周左右,但的确是一段奇妙的时光。

学习压力短暂地被抛诸脑后,我们这帮乌合之众感到没头没脑的疲沓。这时,钱,成了话语间萦绕不去的东西,成了心尖上熠熠发光的字眼。大家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它,但又忌讳将它直接地说出来。每当有谁破坏了这种默契,艾利亚总说:“不谈钱,谈钱多庸俗。”

她说,自己虽爱毙了香奈儿和迪奥,但也有很惨地穿E-LAND的时候。

“我妈总爱给我买貂皮小背心,叫我天冷的时候穿。可是我觉得它们颜色不好看,所以每次都把它们丢在衣柜里。”白丽添嘴道。

她们的确只是在谈衣服。

听着听着,我的思绪像香奈儿那两个半圆一样交叠,顿悟到,象征手法的使用是多么重要!

当我得意于自己超强的归纳能力之时,苏明理每每恶作剧般地对她们说:“谈钱,谈钱多直白!”

艾利亚缩缩脖子,躲到被窝里听歌去了。

久了,我总结出来,苏明理被钱压迫着,我被钱捆绑着,艾利亚被钱供养着,白丽被钱装点着,而宁小宇,则和钱嬉戏着。

宁小宇常常游走于两个极端。有时,她会穿出昂贵得令人咂舌的衣服,冷不丁地又换上些地摊货。我之所以知道那些是地摊货,是因为我去商业街的时候曾亲眼见过。那时,看着街边绵延几十米的大红大绿的小摊,我心中顿生一种难得的优越感——经过那里时,我总是昂着头走过的。

但是,宁小宇居然会穿这样的衣服!每当这时,我就会疑心金融风暴已经席卷而来,一夜之间,刮走了小宇他爸所有的钱财。

“你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我探询般地看着她。

“昨晚,我露宿街头。”

“贵族学校嘛,生活方式特别点也无所谓。”艾利亚老跟我说,“生活不就是为了享受嘛。宁小宇享受感情,我享受花销,有那么些无聊的人享受学习,说白了,也没什么不同。”

她的话听起来就像黑洞,兹拉兹拉地将我席卷进去。我埋怨似的想,你一个人躺在温床上就罢了,何苦向我传播享乐主义。但我也不是一点没被打动。容我仰天长啸一句:行乐当及时,何能往来兹!

之后,我不可遏制地自鄙了起来。夜里,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一直都是这个动作——不知怎么地,想起了邱昙。

她永远不会说到这些。一个人生命里曾有过的种种热望,日复一日在去医院的路上逐渐磨损,最后终于殆尽。学校成了驿站,中转内心的惶惑与命运的无常。

我难忘不久前那节美术课。露天玻璃顶棚的美术厅在六楼,每次爬上去,健康的人都会觉得有些吃力。邱昙难以企及这样的高度,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毕竟,在现实里她寸步难行,在精神世界里她痛苦挣扎。可是她非要上去不可。美术课快要上完时,她才大汗淋漓地爬上楼来。下课铃宣告她马上又要扶着栏杆蹒跚地下楼了。如此一来,又有什么意思?我一直在猜测,从一楼到六楼,她一步步往上爬,在极度困难的攀爬中,心裏到底在想些什么?悲伤?自哀?抑或不抱任何希望?

“芋头,你不是她同桌吗?背背她吧!”章子腾戏谑说。

芋头居然起身了。忽然,他又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问:“你怎么不去!”

“他怎么能和你抢呢?”柯冉笑道,“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爬!”芋头很愤怒,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只是朋友?”章子腾阴阳怪气,“哟,‘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还老网聊,只是朋友还帮她洗杯子,只是朋友一下课就待在座位上不走?这也太牵强了吧!”

芋头涨红了脸。

第二天,早上起床。

苏明理从她那件淡黄色的毛衣里钻出头来,兴致勃勃地说:“昨天我梦到自己进了一个巨大的赌场。庄家阴笑着问我买谁赢到最后,我很纳闷,心想,赌场不都兴买大买小吗。正在这时,我低头往赌桌上一看,发现上面贴满了班上男同学的照片!那阵晕啊,我一闭眼,顺手一丢,筹码居然落在了王励励头上!”

“王励励?看电影那次,我和他说过话。”

“他是我同桌。”提到这个人,宁小宇显然很无语,“大嘴,张狂,自恋……”她一一数落着,苏明理打断了她,“他成绩很好!”

的确,每次表扬优生的时候,鲁老都会提到王励励。而且一进校我就发现,每逢艰深的题目,这家伙总跃跃欲试。

“管他的。许诺,你也赌一个吧!你觉得哪个男生以后最有发展?”苏明理粗犷地一挥手。

我怔了怔,旋即想起了李松的背影,那坚硬而笔直的线条。

“我,赌李松。”我刚把话说出口,立马觉得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不怎么可能啊,”白丽的话像冷刀一样横插在了我们中间,“李松成绩的确很拔尖。但他家里没钱没权。再拔尖能怎样?一流大学出来照样一穷二白。”

“也不是,他有能力,可以自己创造财富。”艾利亚顺着梯子爬下了床,迷迷糊糊的,头发凌乱不堪,似乎永远都处于半睡眠半清醒状态。

“创造?开玩笑!他学历再高,毕业后也只能为那些有资本的老板工作。等到熬出头,几百年过后了!”白丽说话总带着笑,似乎是为了体现诚恳,但不知不觉,反倒很像讽刺。

我很不喜欢听她说话。

“是吗?那你觉得谁会有发展?”宁小宇话语间带着似有若无的挑衅。

“章子腾。他爸是高官,他妈是富商。”白丽不假思索,轻笑着摇了摇头,“成绩好,又有背景。你们看着吧,他今后大有前途。我说的不会有错。”

这么说着,她将一只脚抬到身旁的床沿上,躬身系好那银色亮片的鞋带,又换脚,重复相同的动作。然后,若无其事地赶早操去了。

“真讨厌,这是我的床!”宁小宇瞥了瞥眼,“炫耀新鞋也不用这样吧!”

老实说,听了白丽的话,我心情真的不怎么好。她说得理所当然,因为她不在乎。但我在乎。一切当真暗无天日?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成功都已经被人垄断了的话,拼命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

早餐,面包没了味道。我问苏明理:“钱真的这么重要吗?”

“重要啊。没钱我家现在就没宝马了。”苏明理很冷静地说,“爸爸一辆,妈妈一辆,正好。”

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倒了。原来她才是个深藏不露之人。我眼里饱含惊恐,惊恐里有绝望。

“宝马!两辆!”

“别急呀,”她缓缓地喝了一口汤,“宝马牌电动自行车。”

我趴倒在了桌上。

吃过早餐,步履缓慢地走进教室,不偏不倚正好看向宁小宇那边。

有了方才的谈话,我头一次留意起了王励励。这时的王励励,正一只脚踏在凳子上,紧攥着拳头,仰天长啸:“我要奋斗,我要奋斗!”

满脸写满了视死如归的悲壮——此情此景,摄人心魄。整个画面似乎定格了,闪烁不可逼视的光芒。

比我更为动情的是苏明理。她愣在那里,直直地看着王励励,周围唧唧喳喳的人群已经淡淡隐去,她差点没因为他那震撼心灵的独白而流出泪来。

“你够专注啊,”我取笑她,“不会是对别人有意思吧?难怪你要赌他最有发展!”

她惶急地看了我一眼,逃也似地走开了。

我追上去,说:“我看就是。”

“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苏明理平时看起来挺保守,因此我对她隐秘的想法更感兴趣。但,看着她死活不想开口的样子,我也只好作罢。

晚自习开始不久,当我正挠破头皮地思考着如何对教辅书上的题进行因式分解时,她忽然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咱们是朋友,我只告诉你,但是,你要替我保密。

遇上花木兰家族的小花痴,不亦乐乎。

我赶忙点头。

苏明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练习册,低低地说:“其实,我从初一起就开始喜欢他了。不止我一个,我们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不至于吧,”我几乎没晕过去,“他长得那么没创造力!未见得有什么魅力呀。你花痴他不如花痴柯冉。”

“那不一样,”苏明理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柯冉那种男生,他们太浅薄了,徒有外貌。”

“那你的意思是,王励励很有内涵了?”

“世上有那么一些人,无视事物的变迁,无视时光的流转,心裏永远只有夏天。王励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对待任何事的态度,都值得欣赏。我喜欢这样的男生,全身都充满了昂扬,从没有困惑,好像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她难得这么抒情。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他又不是圣斗士,干吗把他说得这么神话?”

苏明理全然没有理会我说的是什么,继续抒情:“你不知道,他幽默得无可救药。总之,看到王励励,我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你干脆和他交往算了。就像宁小宇和柯冉那样。”

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幽幽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

气氛有些发冷了。

良久,她叹息道:“有些东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不指望王励励会喜欢我。”

“你不用这么悲观吧。”

“所有的东西都告诉我,无用的幻想是多余的。王励励这么优秀,我和他之间距离太遥远了。我很少奢求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对所有事都是如此。我知道我自己的价值。”

她的目光里有她的家庭,有她的一切。那是已被磨平了的锋芒。我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她。虽然我理解她的无奈,但我永远不想这样。

晚上,宿舍熄灯的时候,苏明理躺在床上唱歌。

她的声音很纤细,回荡在夜气里,却并不缥缈。很久我才分辨出来,她唱的是《斯卡布罗集市》。

“我特别喜欢沙拉布莱曼唱这首歌时的感觉,”我说,“冷冽,孤独,永恒沉醉。”

“那是她的天赋。她本来就拥有天籁之音。”

“你要是唱得理想化一点就更好听了。”

“理想化?”

“就是不陷于自身世界里,推开内心与现实的距离……”

“为什么非要推开?”苏明理打断了我,“现实就一定不好?”

“我是说,至少在唱歌的时候,可以不受生活里烦琐的东西影响。”

“我不觉得理想比现实更有力量。”

“但高贵的始终是理想。”

“那是在你看来。”苏明理说,“你骨子里总有那么种高人一等的傲气。”

“第一名,李松!第二名,章子腾!第三名,王励励!第四名……许诺!”

期中考试成绩公布的时候,我正在与一块圆木形状的面包作紧张而激烈的斗争。

“嗨呀!咳咳……看不出来啊!咳!你成绩这么好!”柯冉喝着可口可乐,听到这个消息,呛得不轻。

是上午第三节课后的加餐时间。那阵子,学校为了向发达国家学习,在得到了广大家长的首肯之后,给我们配备了营养餐。

“少年强则国强!”后勤部主任在学校集会时慷慨发言道,“你们青少年是祖国的未来,你们的文化传承感,你们的科学创造力,关乎国家的前途命运,民族的兴衰荣辱……在艰苦的学习中,你们大量用脑,必须要保证营养充足。学校出于长期严肃认真的考虑……”

总而言之,在赶车似的学习生活中,我们有了一小段闲暇的餐饮时光。

我静静地端起面前的牛奶,说:“哦?是吗?”样子假得有颜有味。

“深藏不露啊你!”苏明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蹿到了我的身边,猛拍我的背,“高人!高人!”

章子腾继续念着成绩。我得知苏明理是第六名。

“你也不错啊!”

一些同学的目光已经落到了我的身上。前排,李松破天荒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虽只有那么几秒,也实在是难得的肯定了。

我把余下的面包一口气咽了下去。少顷,我站起来,喝干净了杯里的牛奶,往楼下电话亭奔去,向爸妈报告喜讯。

“我考了全班第四名!”

“哦,可以。”妈妈说,语气淡淡的。

我觉得不甘心,滔滔不绝地讲起班上是如何地英雄辈出,年级上是如何地高手如云,“总之,照我这个成绩来说,考天府一中是很有希望的!”

“也就是有希望而已。”

“拜托,我是全班第四,年级前一百名以内,已经非常非常不错了!很多人做梦都想进前一百!”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徐徐开口:“要知道,你是降过级的。”

我悚然而惊。一会儿,惊愕变为了烦躁:“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心情受挫,怏怏不乐地回到教室。

芋头那张鬼鬼的脸飘了过来。

“来,这个,李松写给你的。”他说着,递过来一页纸扉。

我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