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单纯已过,成熟未满(1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5016 字 3个月前

但,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

初三,是啊,初三。

每个老师每天都在强调。

多了一科化学,学习任务繁重起来。各科作业积累如山,学习节奏轰然加快,课间休息等同没有。加上要准备体考,日日睡前,精疲力竭泪水涟涟的人儿都有写下遗言的冲动,生怕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可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宁小宇和柯冉仍旧没有一点退让的姿态。这天数学课,他们交换日记,被鲁老看见了。

“你们在干什么!”鲁老怒斥道,“马上就要分快班慢班了,还有心思在这裏虚度时光!”

“分班?”大家听得一头雾水,诧异的目光在鲁老身上流走。

“既然今天话已经说到这裏了,我就不再隐瞒了,”鲁老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稍微平静了一下,说,“刚开学不久,本想保护你们的情绪,但是没办法,竞争就是这么残酷。学校要保证升学率,对不同档次的学生必须要采用不同的教育方法。有句话叫因材施教,懂吗?”

听到要分班,霎时间我心裏愁云密布。好不容易才进了这所学校,稀里糊涂地又要被刮到底层去吗?

鲁老继续说:“所谓快班,就是指班上的优秀同学组建的小班,所谓慢班,当然就是后进生组建的班了。对快班,我们将采取高标准教学。对慢班,我们则会采取个性化教学。这对不同类型的学生的发展都有好处。学校也是一片苦心,希望大家都能有好前途。不久学校就会举行分班考试,大家趁还有一些时间,尽最大努力好好学习吧!”

这一席话下来,大家一下被掏干了。

分班的消息公布后,灰色的惨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成绩好的人怕无辜被划分到慢班,因为慢班的学生需要他们提携;成绩差的人怕因为老师的一念之慈而留在快班,因为他们不想受人白眼且永世不得翻身。当然,也有部分差生想挤进快班。毕竟,面子是他们永恒不变的追求。这些日子,在一片没头没脑的恐慌中,艾利亚快乐地悲观着。

“不管分到哪个班,对我都没多大影响。惦记我的老师不会多,也不会少,所以这段时间我还是继续享受吧。”她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吃着薯片,“未来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心在物质里的人在世事中其实是无家可归的。我想了想,对苏明理说:“得做出些努力才是。”

“我们班上的人早就觉悟了。”苏明理倒在床上,又露出了颓唐的神情,“他们现在已经倾巢出动,你看着吧,绝对盛况空前。”

苏明理说得没有错。

这天下课铃刚响,迈克鲁斯像往常一样手舞足蹈地道出那句毫无新意的“再见”时,全班爆发出了掀翻屋顶的笑声,一波压过一波,每个人都笑得极具有特色,生怕他不能辨别出笑声是谁发出的。

见大家这么捧场,迈克鲁斯瞪大了受宠若惊眼睛:“Oh!My children!What happened?”

被他这么一问,大家愣了愣,还是坚持着干笑了几声,笑得空气都发了凉。

他刚一出门,教室里就一片肃静。先前笑得拍桌顿足的章子腾刷地没了表情,拿起笔,若无其事地开始做题。

“我们班的人真虚伪!”张仲良凛然正气,“我不会去假意迎合这么无聊的玩笑,像章子腾一样……”

“我就迎合了,你要怎样?”章子腾转过去,挑衅地看着张仲良。

“我看不起你这种人!”

他俩展开了千篇一律的骂战,音波在某处撞击形成的扑面而来的大网里,夹杂着两人内心深处极度的自负与极度的自鄙。

迈克鲁斯将英语课上出了恐怖片的效应。

他眉飞色舞地讲解一个语法,例句写满了一黑板。当台下芸芸众生精诚满怀地抄着笔记时,他沉吟道:“我今天讲的这些,是八几年的考点。”

满堂皆晕,呻|吟声此起彼伏。

他似乎还不会意,满有道理地说:“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知识点,才是有价值的。虽然不会考,但是你们学了,是不会有坏处的。”

“我又不去考古。干吗学这么古老的知识点……”张仲良抱怨道,“讲点有实效的东西呀。课本知识还没落实,不久的月考多半又得砸锅。迈克鲁斯总是这么随心所欲。”

实效。这是张仲良永远的追求。对他而言,石油涨了多少价远比哪个艺术大师猝然辞世更为重要。我曾有幸见到张仲良的爸爸——一个普通的郊区中学的老师——他对这个儿子充满了殷切的希望。他提着一大袋衣服走进教室,拍了拍张仲良驼驼的背,“儿子,你给我努力!努力!再努力!”

所以,张仲良总想着出人头地。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脸上随时挂着异乎寻常的严肃表情,那感觉宛若大敌当前,巍巍乎一烈士矣。

他是那么渴望成功,想得废寝忘食,想得偏执顽固,想得和王励励势不两立。

“我就没见过王励励这么张扬的人,”张仲良不放过任何一个批判王励励的机会,“看着,就叫人讨厌。”这当然只是借口。王励励之所以那么招他讨厌,全是因为他们俩的成绩太相近了。知音是可爱的,过度的知音却是可怖的。

下了课,苏明理苦恼地对我说,“我现在上英语课都提心吊胆,真不敢相信迈克鲁斯讲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因为他讲的那些都好像是落后于时代的,他对近年的考题根本就不关注,思维一直停留在十几年前,好像总觉得以前怎么考,现在就怎么考。”

“像那个烂柯人王质一样吗?看别人下棋,一抬头已经是百年之后。迈克鲁斯照着他的老方法讲个几十年,抬起头来发现他给我们记的笔记都变成了甲骨文。”

“不管是不是甲骨文,总要能应付考试呀。说白了,学英语其实就是为了考试。我现在不想什么兴趣教学,我只想我爸妈高兴。这是最实在的。兴趣有时不那么重要。”苏明理说。

连苏明理都觉得厌倦了,那么我班同学英语热情的衰退期是真的到了。

我总等待那阵钟声。那阵遥远的,细微的,悬浮在夜的上空的钟声。路灯橙色的亮光每夜从窗帷旁侧的缝隙里透进来,光影迷离交错,木质的气息弥漫在安静里——钟声响起了。

藉着一点儿亮光,依稀可辨手表的指针指向了十一点三十。

又是十一点三十。

我正打算收敛起所有思绪沉沉入梦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呓语:“天府一中……天府一中……我要进天府一中……天府……”,缥缈如丝,凄迷动人,哀转久绝。

我一下惊起,上下四方地寻找声音的发出者,但委实是无迹可循。

我便又躺下了。半夜,梦里似也听到这声音的,像摆不脱的鬼魅,青黑的一团影子,老在面前晃悠。听着听着,我觉得这声音仿佛是自己发出的,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难以置信。

所以第二天起床,我疑心自己是否也有说梦话的习惯。

“是压力太大了。我听他们说过,如果谁夜里有机会去男生寝室逛逛,就会听到口号声阵阵,大家齐刷刷地在梦中呼喊,天府一中,天府一中,那气势可以说是排山倒海,比我们女生有干劲多了!”苏明理一面刷牙一面激动地叙述着,嘴裏的泡沫差点没喷到我脸上。

“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吧。”我感慨,“真是的,因为面对考学这样残酷的现实,咱们都快心理变态了。”

“我对天府一中没什么特殊爱好,”宁小宇梳理着自己柔柔的头发,“那种变态学校,对它朝思暮想纯粹是自我折磨。”

“对,我也这么想,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每天好好享受,穿好用好就得了呗。”白丽兴奋地附和着。我惊奇地发现,这水火不容的两人竟然也有一拍即合的时候。

这时,刺耳的口哨声又响起了。大家慌忙整理好洗漱用具,三三两两地跑去赶早操。“真煎熬,”我一边跑一边对苏明理说,“我有时巴不得逃回康城,与其在这裏日日苦熬,不如回去享受闲适生活。”

“那我就回到我们厂的子弟校算了,以后留在厂里工作,没准还可以当个车间主任!”苏明理说。

跑到操场,我们来不及休息,就加入了早操队伍。

到第二圈时,我体力都快透支了,但还不忘补充说,“咱们荒谬的想法如果收不住的话,剩下的日子就只有无尽的堕落了。”

“一咬牙就挺过去了。”苏明理换上了坚毅的目光,“说实在的,我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

“先考好分班考试再说。”

考试,不仅考学生。也要考家长。

这是一句非常非常老土的话,但是,真的很有道理。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家长来看孩子。那些妈妈或者爸爸,总是警惕地环视周遭一圈,再将自己的孩子拉于暗处,私语许久。

尔后,每个同学回来,手上都会多几个袋子。

我想,裏面多半是健脑丸或是营养片,不过因为警惕竞争,不便于他人看见罢了。

我的目光越发老辣了。“这就是成长。”我煽情地总结道。

“健脑丸?营养片?”柯冉笑了。他笑起来是明朗的。明朗与寒彻在他身上毫无冲撞地交汇。

“真是的话,根本不需要遮掩。”他说着,指向一个同学的桌下,那里靠着一个灰色的提袋。

“Gucci。”柯冉说。

我又落后了。我的心若小小动人的哀怜,歌唱一朵花的灰飞烟灭……

入秋后,落了几场雨。

教育部门的领导来考察了几次,姬校长的脸色已是每况愈下。

校方的态度极其低调,完全没有以往热烈欢迎歌舞开道的架势。

董事会不停地开会,会议室的灯光常亮到深夜,荧荧的白,楼下树木影影绰绰,光圈暗昧迷离。

学校一定有什么事。联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些报道,我突然对学校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会不会,是一场欺骗?

也许,蜀都实验根本不是一个好学校,只是一个消费场所,为了赚取钱财伪造教学成绩。什么天府一中的生源基地,不过自吹自擂。而今终于被发现了。我满怀向往地走进这裏,耗尽家里钱财,到最后却一事无成。好像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我成天忧郁。

如果不是处于学校这样封闭的环境里,我可能早就知道,天南地北的人正高呼:“教育资源公平分配”,“学校教育不该以赢利为目的”,“高薪挖公立学校的优秀教师是不耻行径”……

总而言之,不管是来自社会舆论还是来自教育部门的压力,一切都在昭告,蜀都实验该转为公立了。

不久,分班考试取消了。大家激动不已,也有人惆怅不已。

语文老师说,这就是乱世。

我们在乱世里苟安。

学校还在死扛,硬撑了一阵,终究是不行了。道旁,大朵大朵的栀子花开败,像沉重的叹息。

学校转为公立以后,一种深沉的失落感弥漫在校园。走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还是那样行色匆匆,可似乎早已失去了某种方向。他们的表情不再骄矜,身姿不再挺拔——一下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一切都颠倒了,世界的底部是平凡。

艾利亚悲哀地向我们宣告:“贵族时代结束了。优越感没有了。所有骄傲都成了一滩烂泥。”

就这样,我们学校的人陷入了本年度最荒谬的无病呻|吟之中。也有那么些人保持清醒,觉得不管是不是贵族学校,考入天府一中终究是永远的王道。比如李松,比如王励励,又比如张仲良。所以他们还是在继续他们连轴转的生活,手边的教辅书堆得像山高,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不到无敌死不休。

“以往我们有资格藐视别校,”白丽充满了危机感,“现在,底气不足了。”

我不敢细想,大家长期以来持有的都是怎样古怪的逻辑。

“这不奇怪。本来,私立和公立的差别就很大。”柯冉朝椅背上靠去,取下了他的黑框眼镜,冷傲的目光更加清晰逼人。“比如说我。我爸常带我去参加博览会,天南海北的人们都云集在那儿,谁知道谁的底细呀。那些人问起我是哪所学校的,我一说蜀都实验,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学校的名气当真大到这种程度?”

“这倒不是。关键是,我强调了这是一所贵族学校。但也无所谓,别人是否因为学校高看我一眼,这对我来说影响不大。因为,我从不小视自己。”

不是所有的公子哥都像柯冉那样潇洒。有不少人看起来油腻腻的,脸上的横肉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耳机线从长长的头发里流出,这样的家伙们,大多都内心空虚。除了调戏女生和动辄打架以外几乎不会什么。他们不觉得自己是混混,但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骄子。说白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假装的强大,抛撒的钞票,都掩饰不了内心的虚弱。既缺乏底气又摸不清自己的位置。所以,虚假肥胖的他们得靠贵族学校这个称谓来为自己加冕。

“我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其实我挺为在一个贵族学校里读书而自豪的。虽然我没有像一些人一样对这个名号有着毒瘾般的依赖,但是,我也觉得这可以抬高身价。”

我在电话里这么对爸妈说。

“考入天府一中,考入天府一中才能真正拥有身价,成为天府一中的学生后,你才能拥有自己的高度。”

挂了电话后,我一个人走在校园里。食堂已经开了灯,窗户里透出暖暖的橙色灯光。烤面包和炒菜的香气飘逸出来。食堂师傅们推着大大的餐车,轰隆轰隆地经过我的身旁。几个小学生在宣传栏前拍着皮球。

身价是什么?高度又是什么?我这样问自己。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想想罢了。我非要有身价,非要有高度吗?人生的路不管是绚烂还是平庸,其实只是感觉而已。最近我时不时会想到这些,想到这些我就什么也不想干了。但我没法向任何人解释我的感觉。

我感到孤独,像是在饭店打烊之际还未用完餐时的那种孤独。

回宿舍洗头,苏明理正热切关注着学校会不会退还学费。

我一面说会的会的,一面把头发淋湿。

外面的门猛地被推开了。

艾利亚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我看到……我看到了!”

宁小宇嘎嘣嘎嘣地挤着洗发露:“鲁老的情夫?李松得零分?还是柯冉和白丽……”

“不是!”艾利亚拼命掰过了宁小宇的肩,宁小宇的头发耷拉下来,水流进眼睛,痛苦不堪。

但艾利亚还是不肯松手:“老校长!老校长回来了!”

“老校长?”宁小宇抓过毛巾,悲愤地擦着眼睛。

“就是传说被谋杀的那个!”

晚自习之前,我们来到办公楼,想让艾利亚指认真人。

校长室的灯亮着。

若无其事一般经过门口,往里一瞥,是一个银发苍苍、风度不凡的老人。

后来,我渐渐了解到,这个老校长从事学校管理几十年,真能称得上教育行家。当年,董事会收购学校后,本想留他继续做校长,但他“毕生心血都倾注于培养优秀学生,不可能完全执行董事会决议,一味与赢利目的契合”。他说,如果他继任,他会把学校收入全都投放基础设施建设,这与董事会的期望相距甚远。

“两相兼顾嘛,何乐不为?”一个股东说,“一部分拿来建设,一部分作为收益。”

“进校的都是富家子弟,”老校长说,“但,名校并不是贵族的温床。”

铁骨铮铮的话,听了总让人惊叹。这其中充满了幽幽的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