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就这样生活着,时而欢欣,时而忧郁,忙得不可开交,实际了无意义。每当抒情过度,考试就来了。
这次仿真考,我的数学考得不错。苏明理与我仅差一分,话语间不无讽刺。
我们又闹僵了。每当我们闹僵的时候,苏明理就会和李松说说笑笑,刺|激我本来就不宽广的心胸。
另一边,章子腾心急火燎地累加着各科分数,王励励从他身边游荡过去,劝慰似的说:“淡定!淡定!”
章子腾抬起头来,僵硬地笑了笑,“我很淡定。”
“淡定与阴郁就是一线之隔。要小心呐。”
章子腾无语凝固。少顷,低下头继续算分,突然大笑起来:“王励励!你比我低了整整三分!”
“什么?”王励励一把抓过了章子腾手下的草稿纸,“你的英语怎么会有145分?”
“我的机读答题卡读错了,少读了十分。”
于是,王励励趴在桌上,一整天没有说话,墙角的阴影泛出海洋植物的幽绿。
这样也好。也许是为了报复苏明理,我走到王励励旁边,寻思着和他来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不要难过了。”我抛出一句很僵硬的话。因为我和他本来就不熟。我对他的关注,几十倍于他对我的留心。兴许他根本没在乎班上还有个叫许诺的同学。
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眼睛里透出寒光。
“干什么?”他问。
如果不是苏明理在看我,我很可能扭头就走。但我要坚持,一定要坚持。
“你不是很难过吗?我只是想安慰你而已。同学嘛,嘿嘿……”
我笑得很干涩,一面在心裏惨叫:“天啊,这是多么失败的台词。”
“你们怎么都喜欢安慰?安慰能说明什么?”王励励不再悲伤,甚至有些好奇,这让我重新焕发希望。
“说明理解。得到别人的理解,每个人心裏都会好受一些。”我说。
“你怎么会有这么错误的结论,”王励励听了,非常失望,又趴下了,“我就很不希望别人理解我。”
“不希望被理解?”
“不仅是成绩,其他的也一样。特别是我的行为准则。非常不愿被别人理解。”他把脸贴在桌上,声音丝丝缕缕地传来。
“行为准则?”
听到这四个字,王励励直起身来看着我,目光宛如直视竞技场上的对手。
“我所拥有的,我所期望的,我所坚持的,我所付出的。这一切都不需要。”他接着说,“世上成就大事的人,都是孤独的。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孤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寒冷的冬夜里我借它取暖。’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苍白渺小。
我觉得很是郁闷。这天放学得早,便一个人到食堂吃了晚饭,一个人围着篮球场散步。天灰蒙蒙的,风刮过树木时传来一阵阵不安的躁动。几丛丫杈的树枝,光秃秃地伸向赤|裸的天空。我疾步行走,嗖嗖地穿过冷风。我浑身上下充满了那么一种飘零感,像秋天的叶子从季节里飘零般的感觉。六点一刻。这时,我赶回寝室洗头。门一打开,我发现寝室里,只有我和宁小宇两个人,便趁机向她打探。
“每个人都有觉得孤独的时候,是吧?那为什么却没人乐意接受理解呢?”
“就我来说,我就是孤独,也不想谁来理解我。”宁小宇把脸别向一边,一定又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但,无论如何,我都懂得,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要命地指望着谁的理解。苏明理时而指望,时而无望,王励励根本不需要,李松则是不敢寻求。而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确实很难和谁有共同语言。
那风仿佛是从时间的另一个入口横扫而来,擦过拂过漫天大雨。吹过荒漠,吹过原野,阿拉伯的白帆与蓝天相吻,海浪击打古老的堤岸。
——期末考试前夜,晚自习结束后,我似乎步入了一个纷纭奇妙的境地,这风和雨交织成的世界,确乎有一种撩人情怀之处。
我站在雨中,任由雨一点点打湿头发,衣服,再由风一遍又一遍掠过身体,很久很久,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在夜幕下仓皇飞奔,不经意间,看到了苏明理。她也站在雨中,在离我不远处,仰起脸,微微张开双臂。雨幕潇潇。一瞬间,所有琐碎矛盾,在雨中融化成一片柔美的谐音。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不得不回到寝室,但意犹未尽。不知是谁提议半夜起来赏雨。我的确想念那苍茫雨色,这计划便在无形中受到了采纳。
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招呼苏明理。
她用一种极其老练的腔调说:“再等等,再等等……等生活老师休息后,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她慢条斯理,我心中却澎湃非常。再晚点,她的想望就会被繁杂的时间冲刷掉了,何况她是那么地“渴睡”。我继而又想起她是个注重现实的人,没准一会儿就放弃了。于是我终于按捺不住,硬是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向里间,轻轻地推开门——这狭小的空间突然扩大了,我好像走到了一个漫无边际的远方。窗外的光影透进来,在墙壁上折射出一个,非同一般的、幽蓝色的梦幻。风无孔不入,我也不打算关窗,只觉得这寒风微妙的撩动了这种梦幻,连我也被席卷进去。
窗外则是另一番境地——夜色迷离,路灯橙色的光芒守望着这雨夜,将夜色分割。整个校园空无一人,只有雨在行走,在漫洒。雨点极有力量地打击着大地,风刮过时,我的心一颤,恍若大地也随之一颤。大风刮起地上深深的积水,似有波浪翻涌,周遭树木纷摇。这一切里回响着天空的声音。时有雨水飞溅,大风横掠,两者在某处撞击而形成的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夹杂着当代世界的异香。
无边的雨幕有一种无法捕捉的美,似乎全世界只有你精神所及的地方最温暖,最舒适,而这雨中呈现出这个世界。我在窗前驻足,欲要将这雨永存于记忆之中。
这时,只听一个人惊愕地质问我们:“发什么神经,你们半夜不睡觉,跑到这来干什么?”
原来是生活老师。回过神来时,发觉在忘乎所以的情况下,我又被一种现实感捕获了。
也罢也罢,只能怪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连老师进来也没发觉。我郁闷地爬上床,苏明理也许满脸严肃地躺下了吧。
此刻万籁俱寂。我有一种搬家的感觉,从一个理想世界迁居到了现实里。我笑着对自己说:“真悲壮。”
“的确。”苏明理说。
“你没睡?”我很惊喜。
“睡不着。”
“一直想问你……”
“问吧。”她打了个哈欠。
“你……是不是喜欢李松?”
“我喜欢他?”苏明理很惊讶,“你有没有搞错?我怎么会喜欢他?”
“他很优秀。你也知道。”
“他根本就是个感情残缺的人。”苏明理说。
我为她的话着实愣了一愣,没有想到她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他是很优秀,但是我觉得他已经没有感情了,或者说,不知是什么把他的感情榨干了。他只知道学习,我不喜欢这种麻木不仁的人。”
苏明理继续说。
“也就是说,你也感觉到了,他的世界彻底单一,对周围事物没有一点感情。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对吧?”
苏明理压低了声音:“我们做了那么久的同桌,除了讨论题,就没有别的对话了。想起来,我和他还没有说过一句额外的话!十足的木头,我真的对他很无语。晚安……”
“晚安。”
我心中有抑制不住的高兴,因为苏明理不喜欢李松。我辗转反侧,想着心底那场漫长而伟大的拯救活动,睡意全无。
第二天,我整个人都是昏沉的。
数学和物理考下来之后,我只觉得飘飘乎乎,全然不知好坏。
“不要找我对答案。”面对每一个人,我只有这么一句话。对比我的畏缩,苏明理考完后则激动地四处游荡,张狂大笑。看着她胜券在握的样子,我觉得,“兴许我这次考试……”想到这裏,我难过得不能自已。
过了不久,广播里通知大家十分钟后到操场集合,参加散学典礼。
这段时间里,我到走廊上去送芋头。
芋头收敛起了所有东西,背上的书包奇大无比。黑黑的一团,像硕大的龟壳。仿佛背负着整个未知世界的希望,又充塞着颓丧。他嘿嘿地笑着,问我怎么想。
“所谓的出类拔萃不值得仰望,只顾逃避又太畏缩。你不过有点矛盾罢了。”我说,心裏说不出的难过。
“算你说对了。”他打了一个响指,背上的包猛地抖动了一下,“不是我不想过好的生活,是生活它自己没拿出一条让人信服的路来。在这件事上,鲁美嘉总认为自己很聪明。她认为她很了解我,看我的眼神,就像藐视一只蚱蜢的生死存亡。其实,她能看透的只有李松那种单线条的人。我估计毕业后还会给鲁美嘉唱颂歌的也只有他。招人讨厌的家伙。”
“你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地记仇吧,他不就是没配合你作弊吗?”
“不只是这个原因……算了,不说了。时间来不及了,我爸等我等得快爆发了。以后再想办法告诉你。”
说到这裏,芋头偏着脑袋,快速地思忖了一下什么。想罢,背对着我飞奔而去。圆圆的一点,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时,举起手,冲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后来我才知道,离开学校不久,芋头就大病了一场。那时,他正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选择,所以那多少与他混乱不堪的心情有些关系。病好以后,芋头不得不遵从他爸的意思去看心理医生。
“我儿子的前途,就拜托您了!他的脑袋很聪明,只可惜始终不能用在正道上。拜托了,拜托了,纠正纠正他的想法。”坐在咨询室里,芋头的爸爸殷切地看着医生,如对神明。
这位医生是一个长相精致得近乎虚假的女性,让人忍不住想确认她的脸庞是否是一面蜡塑的面具。她在一所二流大学的不知名的心理研究所结业,几年之后,却赛过了同行业的一群名校毕业生,成为当下急需心理辅导的各界人士的宠儿。
“来,跟我说说你自己。”她看向芋头,“随便说什么都好。只是聊聊而已,放松。”
芋头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如果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
医生柳眉轻挑。她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于让人产生她一开始说话就会口吐莲花的幻觉。
“在我这裏,你不用说好听的话。只用说真话。”她的笑容带着麻醉般的晕眩感,“说真话吧,我会帮你。”
芋头说:“好吧。爸爸,你先出去。”
芋头的爸爸愣了愣,有点恼怒似的,将椅子往芋头身边拉近了很多,“有什么是不能一起探讨的!我应该了解你的情况才是!”
芋头快疯了。那瞬间他决定,待会儿一定不要开口。一开口就会被反驳,被反驳了就会被改造。与其被改造,不如从头至尾保持沉默。有些时候,他也会相信沉默的革命。
可是,医生却说:“让孩子一个人在这儿吧。这样,他才会敞开心扉。”
孩子。多么温柔的称呼。芋头背上一阵发麻。所幸他爸听从医生的话离开了这裏,他心裏才多少有些安慰。
“我不想听爸妈的话,不想学习,只想玩。”芋头狡猾地说。他想,语言越复杂,越陷入黑暗的泥沼。与其在深刻的模糊里两两相拼,不如说些简单幼稚的,大家都好过。
“我很能理解你。这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
尔后,医生就如何疏导情绪、如何与父母理解沟通,对芋头进行了一番长达三个小时的指导。其间,芋头频频点头,颈部酸痛得快要麻木。
“怎样?有没有什么启迪?”一走出咨询室,芋头他爸炯炯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
心裏的悲哀是见光死的。
“很有启迪。”芋头说。
“以后,会听话了?”
“对!”芋头猛地一点头,又一阵酸痛袭来,那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稍不留神就会从脖颈上滑落下来。
那之后的一天,我们在冷饮店见面,芋头谈起他接受心灵拯救的经历,百感交集。
“说白了,心理能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生活方式与现实不协调罢了。”芋头说,“可是这个医生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她能在任何一个没有心理问题的人身上发明出问题。所以,结局是,他成了我爸的女友,彻底解决了我爸的问题。”
散学典礼结束,离开学校。我走到半路,遇上了苏明理和王励励。他俩站在路边高大的柏树下,四处张望,像在等待什么。
“你们在等我?”
“不是,在等车。”苏明理很直接地说,“我们打算研究班上同学家里的车子。”王励励也点了点头。
听到这个,我站着不走了。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王励励关注起自己手中的安踏提袋来,裏面塞满了衣服。
“像我这样的天才,国家理应拨款培养。要保证我的生活质量,我才能有所创造啊!让我像现在这样步行去赶公交车,像什么话!我所有创造激|情都被磨平了!”王励励狠命晃动着袋子,样子极像一只大嘴鸭。那控诉的表情,连我看着都觉得屈才万分。
“自恋。”苏明理一语概之。
我看看王励励,又看看苏明理,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好像破坏了什么。
“你们慢慢等,我走了。”
“你这就走啦?不看看白丽她家的车?”王励励对我说。
想来也是。于是,我,苏明理,王励励,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就这样快乐地站立成了一排行道树,怀揣着各自不为人知的愤懑,对路过的每一辆轿车投去景仰的目光。
一辆过去了,又一辆过去了。连柯冉家的车都从我们面前悠悠地滑过了。戴着墨镜的柯冉从半开的车窗内向我们徐徐挥手:“嗨!大家再见!”样子大有首长下乡的气质。
王励励大惊小怪:“这辆车是宝马啊!”
“你才知道啊。”我和苏明理终于抓住了鄙视他的机会,“人家柯冉家是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
一会儿,章子腾家的车也出现了——一辆玛莎拉蒂。
“白丽她家的车应该是平治。”我煞有介事地揣测着,“黑色平治,隐尽锋芒,方显王者之风。”口气极像作广告。
正说着,一辆黄色的小车开了过来,王励励张大了嘴,指着车说,“那不是白丽吗!”
我和苏明理同时往前走了一步,定睛一看,之后便凝固住了。那辆黄色小车里果然坐着白丽。车经过时,她看到我们显得有些窘迫,但还是笑着向我们招了招手。
我碎碎念:“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晕啊!你还说是豪华平治呢,不过是辆QQ!”王励励一脸悲愤,好像是我诱骗他到这裏来看车的。“奥数竞赛马上开始了,我还要赶回家琢磨那些奥数题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几分愧疚。
他准备离开,顺便问了一句:“对了许诺,你阅读课上推荐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挪威……”话说到一半,他已经走了。剩下的几个字戚戚然飘散在了热风中。
拖曳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回家,爬上六楼,颤巍巍地敲开门,看到妈妈,妈妈的旁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啊!小路,是你!”
我激动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身高接近一米八零的男生。
他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爸带我来考天府一中,顺便过来看看你。”
他说着,帮我接下了手头的大包小包。我累得快虚脱了,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考过了?感觉好吗?”
“说不上来,马马虎虎。”
我们从小就是很好的朋友,寒风阵阵的深夜,常坐在康城街头的烧烤摊上,高谈阔论种种梦想。再小点时,我们下象棋,我每次都悔棋,他虽觉无奈但也慷慨地谦让我,允许我把他的车和马全部拿完。他真的是个好人,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
吃完晚饭后,我提议去小区外的广场上散步。
走出小区,抬头看看深蓝的熠熠着亮光的天空,远处隐约有乐声传来。微微的凉意将暮色冰冷,一只流浪狗目光涣散地看着风景模糊的远方。
“嘿,你是腾飞了!”小路突然想起似的,兴奋地冲我说,“我参观了你们学校,真是豪华啊!”
听了这些,我想起我的期末考试,苦涩在心裏融化开来,只好笑着,假装不经意,把话题拉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