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2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10805 字 5个月前

心裏的秘密突然被揭露,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真的很无聊!”说着,把纸扉揉起来打算扔掉。

他竟然有点愤怒似的,“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我骗你干吗?”

“有点智商的人都知道,李松是不会写这种纸条的。”我的逻辑很老土,老土得很坚毅。

“李松是不会写这种纸条的……看来你不了解他啊!”

“我不用了解,也不想了解。但他至少不像你这样。”

“不像我这样?那你觉得他是怎样的?”

“好学生。”

“哼,李松表面服帖,其实心裏乱。我虽表面浑噩,但是心裏和谐。你觉得哪一种算好呢?”

“内外一致。”

“不得不说你很有想象力。章子腾就想变成这样的人,结果走火入魔了。”

我把纸条的事告诉了苏明理。

“你不会觉得这是真的吧?”苏明理转动着手中的水笔,斜眼看了看我,“不可能的事。李松眼光很高的。”

“我知道不可能。”她的语气让我莫名恼火,“我只是说说而已。”

这时,苏明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先前不屑一顾的表情褪了下去——王励励走过来,若无其事地说:“苏明理,有人找。”

我们朝门口望去,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正倚门站着,冲苏明理招了招手,叫她出去。起初的几秒钟,我真的忘了谁是谁,还以为是苏明理站在门口,因为她们实在太像了,无论是身形还是长相——唯一不同的,是那女生怯怯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苏明理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梅心棒棒糖。

“她给我买的。我小学时喜欢吃这东西。”她说着,顺手把它往书包里一塞,“现在这种糖不好买。不过我也不喜欢吃了。她很烦人,芝麻大点事就来找我。”

“她是谁啊?”

“我们是一个厂的,从小一起长大。以前玩得很好,现在……没有共同语言了。我不想和她来往。”

“看样子她对你很好啊,怎么就没共同语言了?”

“再怎么好都没用。说白了,她就是软弱无能。思维还停留在幼稚阶段。我感受到的东西她根本感受不到。我对她无话可说。像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我不需要这样的朋友。”

“我觉得你有些过分。”

苏明理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她有些迟疑地开口:“你这次,数学是多少分?”

虽然她极力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停顿下来的手却暴露了她的忐忑。我悲哀地感觉到,她并不希望我有多好。

“你呢?你多少分?”我反问道。

“我先问的你。”

“不知道。”

话语间的针锋相对过于明显了。我很想告诉苏明理,那女孩不是错在简单无知,而是错在没有那种令她倾倒折服的冷漠优秀。很久,她翻弄着一本笔记本。在哗哗的声响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羚羊泅渡的东西。

“这次考试,许诺进步很大,得益于她卷面上所呈现出的细致,她是个很敏感的女生,这次题型偏重基础……苏明理发挥稳定……,这周班会课上,鲁老一一点评了班上近四十个同学的成绩。她的话语是如此连贯,评价是如此到位,但总有那么些地方过于平直,感情不能渗透。

“鲁老每次说这么多都是白说。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经验,而是自我创造。再说,她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构不成我们的人生。”

隔了一条走道的位置,王励励从习题册上抬起头来,抛出这么几句话,随即又自顾自地埋头算题了。

他旁边,宁小宇一个劲儿地盯着她那粉红色的咖啡杯,嘴唇还一动一动的,好像是在埋怨:“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两人都在自言自语,两人都自我得要命,谁也不答理谁。

台上,鲁老似乎是讲完了,因为我听到了芋头的名字。他前面是白丽。

“终于结束了。”我舒了一口气。

“这是第一轮,后面还很长。”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我四处寻找声源,最后,看到了背对着我的李松。

“哦。”我响亮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话。

某日,我忐忑不安地询问某人:“如果给你一个选择,你是会选择旷世才女呢,还是会选择绝世美女?”

“肯定是才女啊。”他答道。

“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和我抢。”他不假思索。

——这个人,就是李松。

我心裏惨白惨白的。既是为才女的沦落而悲哀,又觉得他实在是不堪一点命运的挑战。

李松的梦想是战栗的,整个人每天都像是走钢丝。他的家训是——如果那可以称作家训的话,那就是:只有学习,只有学习,知识改变命运。

唉,闻之令人惊心,思之令人窝心。

我萌生了改变他的念头。

“你想对他进行心理改造?”苏明理认真地想了想,“但是,这好像与你无关啊。”

我露出沮丧的神色。

“别怕,我支持你!拯救一个同学于心灵的水火之中。”苏明理的话书面到肉麻,但算她还有点良心。她问我:“你打算怎么改造?”

“沟通。”

“什么时候沟通?”

“这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语气躲躲闪闪。

“丢脸也不要紧,反正放假了,不用见面了。”苏明理很无语,“你是这样想的吧……”

夜晚,和宁小宇一起到顶楼露台上晾衣服,看见了一片微寒的淡紫色的天空。凉风不知是从世界的哪一个入口徐徐吹来。若不是亲眼看到,我不会相信天空可以是淡紫色的。这种紫色蒙胧暗淡,迷离而又斑驳,引人深思。

我们就这样抬头看了很久。惊奇但不言语。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夜空,但每个人都在寻找,无边的天幕,哪一方是属于自己的。没有谁去叩问对方的想法,也没有谁想探看别人心裏那片夜空。因为这种距离,头顶的这片紫色更显得幻幻而难以捉摸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

宁小宇对我说:“许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

“我,或者苏明理。”

“我以为你忘了。”

“是你忘了。”宁小宇皱了皱眉,觉得我很不了解她似的,“我不是把它当作玩笑在提。我是认真的。”

“你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不喜欢苏明理。”她并不理会我说的是什么,“真的,不喜欢她。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

回到宿舍,从洗漱到睡觉,大家一直在讨论期中考试的成绩。

“死了死了。”艾利亚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应该正把脸埋在枕头里,“我妈知道了的话,我的卡西欧全球限量版就没有了。她本来还打算飞香港去给我买。”

“我根本就不打算把成绩跟我妈说。”白丽说,“但是,万一要开家长会怎么办?”

“只有说了,”宁小宇想了一会儿,“但是要委婉地说。而且要抢在鲁老给家长打电话以前。真的,你亲自跟家长说和家长自己知道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我试过。”

下铺,苏明理已经微微打起了鼾。

听到这裏,我突然很想家。我想起了远在康城的爸爸妈妈,想起了家里的饭菜清香,想起了以前每晚回家都亮着的橙色灯光,不由得鼻子一酸,用被子掩住头,默默地哭了。哭着哭着我感觉被子的一角被谁掀开了,接着,一个苹果放到了我的嘴边。

黑暗里,我抬起眼,隐约分辨出这是宁小宇。

“嘿,不要哭了。夜生活才刚开始,吃个苹果继续聊吧!”

她居然知道我在流泪。

我想了很多很多。多数时候,两者较之,苏明理是尖锐的,苦涩的。而宁小宇是柔和的,温暖的。苏明理身上是奋斗,宁小宇身上是温馨。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是平川大道,该有多好。

“许诺,走吧?”第二天,吃完早饭,宁小宇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要等苏明理。”我很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旁边一直埋头苦干的苏明理缓缓抬起头,很惊讶的样子。

宁小宇低头扫了一眼餐桌,没有说什么,自己走了。她是敏感的,她知道我的意思。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惋惜地对苏明理说:

“为了和你做朋友,我连宁小宇也放弃了。”

“我还不是放弃了艾利亚。”

“艾利亚?”

“我们在初一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苏明理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叹了口气,“看不出来吧?有时我也不相信,我竟然和她作过朋友。上期末我们发生了点不快,我本来想开学和她和好来着。现在既然我们成了朋友,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宁小宇和艾利亚根本不一样。”

“我不觉得。”苏明理说,“她们不是玩得很好吗?”

十二月,气温骤降。教室里开着暖风。一下课,大家都偎在教室里,裹着厚厚的衣服,如非必要绝不出去。久坐着,看着彼此凉得发红的鼻尖,自嘲似的笑着,空气里充满了畏缩的暖意。

在这样一个不适合施展抱负的时节里,芋头又犯了一个错。

他和一个男生一同去调整空调风向。这本是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他们起初和和睦睦,谈着谈着,便争了起来。争执不下的当儿,芋头和那男生抢起了遥控器。你掰过去我掰过来,这一来一去,也不知是怎么的,空调“嘀——”的一声,没了反应。

那男生拿着遥控器对空调一阵猛按,没见什么效果,便把遥控丢给了芋头。

芋头很纳闷,嘀咕:“还名牌电器呢,质量不过关啊!”

“你们在干什么啊!”埋怨声此起彼伏。

那男生一甩手,说:“不关我的事,你们看到了的啊,是芋头往他那边抢的时候坏掉的!”

“班长,班长!”怀抱着理科人才能修好空调的幻想,我用笔敲了敲李松的后背。

他从习题中拔了出来,用隔世的目光和迷离的脸向着我。

“什么事儿?”

“空调坏了。”

“什么?我们教室有空调吗?”

李松直接走向了办公室。

大家嘟哝着,芋头肯定完了肯定完了。每个人都是同体大悲的表情。一阵冷风透进来,难掩内心小小的阴暗的喜悦。

出乎意料,从鲁老那里回来,芋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沮丧,反而愈加意气风发精神爽朗。

有人说:“他一定是受到打击了,一个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就不再是悲伤了……”

“进出关门,关门!冷死了,冷死了……”座位在门边的同学冲过往的人大喊。

原来是柯冉回来了。

他快步走到座位上,带动一股凉意袭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抱怨道:“你走路能不带风吗?空调坏了!”

柯冉听到这个噩耗,并不惊异。

“是啊。我知道。芋头弄坏的。我刚从办公室回来。”柯冉在长袖衫外穿上了一件紫灰相间的外套,“鲁美嘉话里有话。我估计她知道我和宁小宇的事了。如果这样就麻烦了。不过也无所谓,大不了请家长,我爸现在把这些看得挺开的……对了,芋头这家伙还挺有爱心的。”

“爱心?”

“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他跟鲁美嘉说,因为邱昙吹不到暖气,所以他才想去调整风向。”

我往后一看,芋头和邱昙的座位就在空调的正下方,那个角度,想吹到暖气的确有点困难。

“调了也不大可能吹到。”我说。

“所以,真假莫辨。”柯冉说,“他们很暧昧倒是真的。”

“哇,下雪了!”

我向窗外看去,目之所及,全笼罩在白雾茫茫之中,林立的高楼像灰色的踊跃的山丘,绵延向远方,追寻着亿万年前消逝的雪原。

这座位于平原之上的城市,夏季旖旎绚烂,干冷的冬季不免显得暗淡了些。如今,一阵突然飘落的雪花,竟使得喧嚣为之息落,五彩为之凋敝,让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发现了它未曾知晓的一面。

上午课间休息,不少教师掏出手机拍摄雪景,屏幕上晶莹点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下雪。”李松放下了手中的笔,望向窗外,眼中涂抹淡淡的忧郁。

“康城是座雪城。我在康城生活的时候,堆雪娃娃是我每年冬季的主要玩法。”我做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

中午,因为下雪的缘故,我早早地吃完饭,一个人离开了食堂。苏明理并没有觉得奇怪。很多时候,我和她之间都有说不出的隔膜。我们的内心像两扇紧靠着的房门,手中握着成串的钥匙,但谁也不会去打开对方的门。

我回宿舍。宿舍楼里很安静,没有开灯。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寝室门口,我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宁小宇正立在窗前,拉着提琴,摇不散的专注,美得令人动容。她所站立的位置与屋里的暗色相融合,微光会聚在她的侧脸。雪花飘进来,飘落于她的睫毛,又飘落于她的琴弦,一时间,仿佛有水雾蒙蒙。

这是一首陌生的曲子,细腻轻柔,淡淡忧伤。

记忆回溯。我似乎回到了康城,薄暮时分,天空飘着一样的雪。坐在车上,软座上的皮革散发出老旧的气味,小城里昏黄的灯光一扫而过。街角,路灯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车经过那座老教堂时,我一抬头,看到雪与暮色相融于顶端。一种难以言表的触动,一种与过去息息相关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终于明白,在人生的底幕上,景物与人事,沉潜或浮现,随遇而安,自有时日。

两年后的某一天,当我想起远隔千里的她,这种感觉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从前,怀疑我周围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小宇,真的是一个好姑娘。无论是谁,都应该不由自主、毫无顾忌地喜欢上她。但那时我们都不能接近她的内心。如今我终于理解,可我们之间已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你一个人吗?”等她放下琴,我问,“艾利亚没有陪你?”

宁小宇径直走到衣橱那里,打开百也门,取出黑色亮锦水晶点缀的琴盒,把琴放了进去。

“她为什么要陪我?”看得出,她已经原谅了我,不过,仍然不愿意答理我。

我想,她是在埋怨我,如果是我也一样。

傍晚,深沉的蓝紫色笼罩着校园,我走在路上,看到雪花在路灯清冷的白光里纷飞。空气凛冽而清新。

教室里没有开灯。窗前挤满了看雪的人。暮色给飘雪带来了难得的苍茫感。

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男生看着天宇间旋转飞舞着的雪花,喃喃道:“如果我失败了,也得有那种一悲壮耳的轰动效应。我不怕失败,怕的是默默失败,我最怕悄然无声地消亡掉。像个市井小人物一样,一辈子都只有小成功和小失败,这样有何意义?”

“那你长大后得成就大事啊。”我说。

“我就是犯罪,也要轰轰烈烈。”他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我如果是个坏人,不会去干小偷小摸的事,隔三差五在小小的拘留所里做客。我会去当个间谍或者黑客,弄出些震惊国际的大案来,万众瞩目。”

“你头脑是不是不清醒了?”王励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孩子,好好学习,别尽往歪处想!”他作出很老练的样子,循循善诱似的拍了拍那位男生的后背。

“又是你,”他看见王励励,露出了很厌恶的表情,“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我的存在给张仲良同学造成了无形的压力……”王励励飘飘然走开了。

紧接着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俩都不寻常。但放在一起,就都不是好东西。

岁末,邱昙再次申请了休学。

离开教室的时候,她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大家想说什么,但最终是沉默了。谁也找不到语言,思绪好不容易聚集到一起,顷刻间便消散了。

邱昙淡淡地看了一圈。目光落到这边时,空空的,似乎已忘了我,忘了我们同桌的时候——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后来几天,班上为此的确是躁动了一阵。

芋头的位置调到了讲台旁。

仿真考试接踵而至,一切无谓的关注也就销声匿迹。

试卷比天气还要冰冷。在这样的日子里考试,心情全然是惨淡的。因为怀着那么一丝希望,整个人显得愈加微渺而且可怜了。

考下来,苏明理向我展示了她写的诗。写的是一片松木林在孤独里渐次消亡。

“物理B卷的题几乎做不出来,怎么想也没答案,最后十五分钟时,我开始悠哉游哉地写诗。”

她常是这样,充满了希望又满怀着颓丧。

“苏明理!”艾利亚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满脸幽怨,“我只想看你几道物理选择题,你把卷子拉过来一点就行啦!你连几秒钟的时间都没有吗?我真是佩服,你到最后一刻居然还在奋笔疾书!”

这天晚上,洗漱完后,离熄灯还有几分钟时间。我和苏明理并排坐在床沿上,聊这次摸底考试的情况。

“这次可能不太理想。”

她说:“我早就无所谓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无所谓。”

“那是你的看法。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功利心很重的人。”

一直。真是一个恐怖的词语。隐含的偏见,生花的讽喻。

“这不是功利。难道你就没有追求吗?”

她漠然地说:“你不了解我。”

我就坐在她身边,而我此时真正意识到的,是屋里的柔和黑暗与外面的冷雨敲窗,一些东西在意识深处暗暗生光。

我没有说话,仅仅是想拉近一下彼此,可她似乎不会意,何况生活老师已经喝令上床睡觉。

她理所当然地入睡了——她总是比我先入睡,睡在这床表面的温暖中。更重要的是,她像许多人一样,遵循着很多规矩。

我走到窗前,看冷雨横扫过窗前的景物,忽然觉得寂寞得可怕,孤独极了,不知道自己迷失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了。以往的我与以往的生活,终究是回不去了。我舍弃了小城里的那种温存,舍弃了春日迟迟的阳光,携带着梦想来到蜀都实验,面对尖锐的压力,面对纷繁复杂的人群,却并不知道这梦想最终会将我导向何处。

我一直认为,在这之中,苏明理的坚定可以给我一个方向。但很多时候我都发现,我和她就像果盘里的苹果和梨,是那样接近,那样相似,却永远是两个品种。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为什么我们之间有隔阂呢?”

“因为你从不关注生活,你只关注你自己的内心。”

就在这样一种纷纭奇妙的境况里,我迎来了在这所学校里的第一次期末考试。如今回想起来,说我是处于自己冗杂难言的心境里,似乎更为妥帖。

考试前夜的晚自习,芋头连人带书挪到了李松旁边。

“考场安排贴出来了,你看了吗?”芋头问,“咱们又分到了一起。”

李松没有回答他。

“我就坐在你前面,”芋头丝毫不受被冷落的打击,“你到时候一定要帮帮我。至少我们以前是同桌吧!”

“我不可能帮你。考试是检验自己学习情况的方式,不管怎样,你必须面对真实的自己。”李松义正词严。

“面对?以后有无数个机会!但这一次真的不行,”芋头哀恳道,“仿真考没有排名,你不帮我就算了。但期末不可能不排名吧!再是倒数,我就完了。我不会亏待你的。一千!我给你一千好吧?”

“不行。”

“一科五百!”芋头猛地锤了下桌子,心一横,“语数外物,总共两千!”

李松没有说话。

这时,鲁美嘉进来了。芋头还想说什么,只有生生地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李松去找鲁老探讨难题。看着他在讲台上埋头思索的样子,芋头愤愤地呢喃道:“硕果仅存的傻瓜。”

说罢,他在抽屉里摸摸索索,取出一副扑克,前前后后找人玩斗地主。

所有人都回了他一个惊悚的眼神。因为鲁美嘉就在讲台上,热爱生命是人类最强烈的本能。

遭到冷遇,芋头虽然沮丧,但并不绝望。他继续在抽屉里摸索,很久,取出了一袋炭烧口味的妙脆角。

只见他从容不迫地撕开包装袋,怡然自得地吃了起来,一面还不忘向讲台上投去鄙夷的目光。

前提是,李松挡住了鲁老的视线。

第一堂自习课结束后,苏明理冲我挤眉弄眼。

“你的拯救计划……”她的声音穿过人群,跌跌撞撞地传来。

什么拯救计划?

我凝固了。苏明理在那边急得张牙舞爪。突然,我反应了过来,瞬间,为她出色的记忆力惊讶到五体投地。

“李松。”

“什么事?”他背对着我。

“那个……能聊聊吗?”

他微微侧过了身子。

“说吧。”

“你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我探身向前,无比真诚地询问。

“对自己的看法?”李松艰难地思忖,看到这裏芋头坏坏地笑着,“你问他不如问我。”

李松像得到了赦免似的,趁机说:“对,你问他吧。我对自己也不了解。”说完,又去钻研数学了。

我很不乐意。但又不得不敷衍道:“好吧,芋头你对自己有什么看法?”话说出口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有意义的回答。

“我觉得,我就像一辆加满油的赛车,就这样一路疯开,东碰西撞,指不定什么时候烂掉了,我也就彻底玩儿完了。”芋头偏着头想了想,“不过你知道不,从我们知道人必须吃饭时每个人的脑子里就有了一根弦,这根弦笔直呆板且自以为是,哪天要是绷断了,我们在旁人眼里就会显得痴痴傻傻的,会被嘲笑与厌恶,但是旁人不知道,我们比谁都聪明。”

听了这些话,我懵住了,一时间无从回答。

李松说:“芋头其实是个很有思想的人。”

“思想?思想是什么?”芋头似乎不愿接受李松的表扬,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比如现在,鲁美嘉不想要我在这个班了,思想能改变什么?能改变什么的只有成绩呀。我不是你李松,你当然不能理解我,像你这样的好学生,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存在有理解呢?你不用取笑我。”

“李松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辩解说。

“你懂什么?你不了解他呀,”芋头嘲笑似的打量着李松,“我敢打赌,像他这样的好学生,骨子里绝对是看不起我的。我说得对吧?你总是有那么种优越感,不过仔细想想,你到底优越什么呢?你其实和我一样的,说白了,咱们其实都是普通人,以后投身社会,一样是混饭吃。”

李松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他依然盯着书。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愤怒。我忽然觉得,他整个人的表现,与其说是一种木然,不如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冷漠。

芋头说的可能是真的。我心中对芋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然而却对李松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疏离感。我不知道自己的好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颠倒。

“芋头是个好人啊。”回寝室的路上,我对苏明理说,“思想很独特。其实他不是个不务正业、混吃混喝的小蠕虫。”

“有思想就是好人吗?你看他平常一有动作就鬼鬼祟祟,一笑起来就猥猥琐琐,成天唯恐天下不乱。整个人都是一副欠扁的样子,能不招人烦吗?所以,章子腾那天骂他是情有可原的,”苏明理努力回想着关于芋头的种种劣迹,“不过,他会不会是个隐遁的哲学家?比如到我们这裏来寻找灵感?”

“太不现实了吧。但如果是真的,他故意把成绩考得一塌糊涂,把同学关系弄得一团糟的原因,就都可以解释了。他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智慧啊!”我说。

“哲学家……芋头……”苏明理作出痛苦的样子,“算了吧,我实在无法将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这会破坏我心中哲学家的光辉形象。”

“幻想一下又不犯法。”我说,“对了,明天要考数学!期末考试,我不想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我一道例题都没看呢!”

“期末要设置奖学金的……”苏明理碎碎念,“鲁老前天说了,最高有两万……直接冲抵下学期学费……”

到了寝室后,我飞速洗漱,总算争取到了看一道例题的时间。洗漱间还是一如既往地拥挤不堪,闹闹嚷嚷,灯光暗沉沉的。艾利亚和宁小宇一边淋浴一边议论着香港的什么俱乐部,为了避免她们洗浴时的水溅到我身上,我一直蜷缩在门旁看着题单。昏暗的光线,密密麻麻的解答,扑面而来的潮热的空气,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快要晕眩。

挨到熄灯,我爬上床,在黑暗里摸摸索索,刚把被子展开,就隐约听到苏明理说:“这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了。”

我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今晚我老是一时语塞。罢了,罢了。有些话即使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靠在枕头上,想着过往的种种,想着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想着明天的考试,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嘀咕:“我睡不着。”

这声音很细微,因为没有人响应,一会儿就消失了。夜渐深。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谁那里发出而又是给谁听的。因为这样,带着点落寞般的怅惘。睡眼蒙胧间,我恍然瞥到了右边的两个同学,她们背靠着墙,茫然地看着不知是哪儿的地方。

那是苏明理和艾利亚。

她们就那样坐着,久久无言。银色的月光透进来,迷蒙了她们一脸清澈的忧伤。这一刻她们的心是不蒙面纱的。她们那相同的姿势,如出一辙的目光,出乎意料的一致性让我惊叹。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上,两颗心好像突然紧挨到了一起,超越了所有距离,才相逢在这夜色里。

我觉得她们是幸福的。一种偶然又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维系了她们。温柔的夜色,在这一时间冲淡了一切孤独。

第二天下午四点的样子,我们考完了所有科目。

冗长的散学典礼结束后,回到宿舍,我把柜子和床来了个大清空。搜罗了足足三大袋东西。

“假期到我家来玩吧。”临走时,苏明理对我说,“我家的电视和冰箱终于换新的了。”

“不会是因为这个你才邀请我的吧?”

“唉……每个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嘛。”她说着,一边把她那巨蛋一样的黑色书包扛上背。上面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赠”字。

苏明理以前感叹过,这个字绝对比已经大众化了的耐克阿迪惹眼。走在人群里,只感觉这字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大得快要将她压垮。所以久而久之,她身上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反冲力。

“好啊。到时候你给我打电话吧。我现在在为如何回家而忧虑。我的东西太多了。恐怕撑不到公交站就断气了。”

拖着大包小包走在烈日下。我看着身边经过的无数轻灵动人的女孩们,不自觉地自哀起来。

正想着,一辆银色奥迪在我面前停下了。

迈克鲁斯探出头来:“许诺,上车吧,我载你一段!”

我就那样拘谨地坐在了后座上,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迈克鲁斯像雨刷一样不断变换着方向的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迈克鲁斯问起了我家的情况,爸爸是不是还在康城工作,短期内有没有调动计划等。我一问一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我不知道,他们从不跟我说。”

“哈哈,这也正常,因为中国的人事变动,向来是很隐秘的呀。”迈克鲁斯作出深思的样子。良久,他忽然开口,“你爸在中学的时候可是个才子。”

我听得一头雾水。

“中学?”

“你不知道吗?我和你爸爸是中学同学呀!”迈克鲁斯十分惊讶。

真正惊讶的应该是我。

迈克鲁斯接着说:“当初,是我把你塞进这所学校的,你知道吗?老实说来,我还喝了你家两瓶茅台呢。我对你爸说没必要,但他还是执意要给我。你爸妈对你的期望真的很高呐。”

原来是这样。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延伸向远方的沥青马路,看着被淘空的街景,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之后,我们俩都没有言语了。我指着前方的公交站牌,告诉他,我在这裏下车就行了。

“不要我送你回家?”他问。

“谢谢了,不用麻烦。老师再见!”我笑了笑。

他冲我挥了挥手,车转弯,开出了一小段后,迈克鲁斯突然回过头来,冲我喊:“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