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阵哄笑。章子腾似乎为自己的表演感到很满意,大家实在是太疲劳了,教室里乱哄哄的。一会儿这个人突然生气了,那个人又飞跑出去。在人群的间隙之中我看到了李松,他深思着看了看这一切,不一会儿又埋下头去,沉入题海之中。
“咱们都要毕业了吧?”白丽像是自言自语。
“嗯,还有一个多月就中考。”
“唉,”白丽似乎很苦恼,用一种柔柔细细的腔调说,“初中毕业了咱们就上高中,上了高中再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找工作,工作完了就养老,养老之后咱们就都死掉了!”听起来虽很夸张但也不无忧伤。
我想到了王励励的人生格言。“今天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是后天,后天过了是大后天。”我曾取笑他浅薄无聊,但现在想来,确实也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将要经历的一切,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乏味得叫人害怕。
压抑中,传来了李松奥数获奖的消息。
“一等奖!一等奖!全国一等奖!”
小胖跌跌撞撞地穿过讲台,全班茫然无绪地沸腾着,这个奖好似一团巨大而模糊的光晕,让整个教室在哄闹里盘旋上升。强大的是我们的情绪,而真正的获奖者,李松,倒像是被遗忘了。
很久,很久,我们才回过神来。炽热的目光聚焦到了李松身上。他成为了我们心中的火炬。
——真怕他一瞬间被点燃。
路人皆知,得全国奥数奖的学生,会被天府一中免试录取。如此说来,李松提前实现了超越,余下的日子,几乎不用上课了。
王励励抚胸哀号:“就那几道选择题!”
章子腾不以为然。那样子宛若世袭王侯,于高台之上俯视众生纠缠打斗,大局在握因而冷笑不已。
另一边,张仲良不停地在草稿纸上演算题目,用笔之重,几乎要将稿纸洞穿,愤慨得近乎苍凉。让人忍不住想为他掬几把同情之泪。
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松对学校表示,他不想被免试录取。因为免试录取只能进天府一中的平行班。他要自己考,考进实验班。
全校表彰之后,教导主任特意到班上看望李松。短短交谈几句,他迫不及待地感叹:“这就是追求!”言外之意,这等可歌可泣的精神理应写进校史。藉籍无名的蜀都实验,如何通过它十几年的改革,成为一线名校;默默无闻的学生,如何依靠他自强不息的努力,成为奥数骄子。两者是何等妙不可言的搭配,有着同样坚强的信念,有着同样盛大繁华的结局。回过来想,又涂抹着同样荒诞的崇高色彩。
五月十日是母亲节。学校举行感恩活动。下午最后一节课时,教室里播放了亲情教育片,看过之后,老师要求每个学生给自己的妈妈写一封信。
“我们学校难得有这些闲情逸致,”章子腾咬着笔杆儿,“亲爱的妈妈……呃,总觉得这种语气不适合我。”
宁小宇也写了。昏暗的光线里我看着她移动的笔,想象那些文字的形象——怨恨,茫然,还是漫无边际的感伤。
我们写到下课铃打响。她拿起那张蓝墨水字迹的信纸,看了很久,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许诺,送给你。反正我也没人可送,就给你吧。”
我愣愣地接过了那张彩色信笺。感到脆脆的苍凉。鲁老示意可以放学了。周围一阵骚动,她笑眯眯的,整个人身上堆满了温暖的愉悦,我简直不相信这封信是她写的。
宁小宇走后,我打开信纸,满纸流动着的是她的喜悦与哀伤。
<small>妈妈,这么多年来,您好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您就离开了我。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妈妈”这个概念。您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离我这么遥远。说实话,有时看到别的同学都有妈妈,我会很伤心。但是,多数时候我还是开心的。因为有爸爸,以前,甚至还有柯冉。</small>
<small>不过,我还是感谢您将我生了下来。不论您在哪里,我希望您保重自己。如果有机会再见,我还愿意做您的女儿。</small>
一个没有角色的故事。一封送不出去的信。我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飘雪的黄昏,琴声弥漫孤独,她望向窗外,是那样倔犟的凝视。
“这个周末,我去看我爸了。”柯冉淡淡地说。
“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叫他保重,说我一定努力奋斗。二十年,等他出来以后,让他过上最幸福的晚年。”
我听了很感动。
吃饭的时候,苏明理一直若有所思。
“喂,你怎么了?”
她抬眼看了看我,一会儿又垂下眼去,“疲倦得要死。”
一会儿后,我们默默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这条路我们走了成百近千遍,但每一次走,总能发觉些新的东西。我们每一天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这个夏天,多是细密如苦竹。
“你知道天府一中每年会分给我们学校多少个保送名额吗?”苏明理突然问我。
“十个?二十个?”
“我们年级有十五个班。一个班两个,一共三十个。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偶然听到的。”
“这么多!”
“真正分起来时就不会多了。”苏明理说,“每个班最优秀的学生才能拿到名额。不过,有时成绩中等偏上的学生也能拿到。因为成绩特别好的学生,比如王励励那种,不需要保送,可以自己考,名额就滑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有机会?”
“李松连免试录取都不要,更不会要保送了。至于章子腾张仲良他们要不要,就说不一定了。好学生有时也会求稳。”
“说白了,我们拿到的几率很小很小。”
“可是一旦拿到保送,中考成绩不下一般重点线就能进天府一中。这和免试录取有什么大的区别呢?年级上三分之二的学生都可以超过重点线。”
不久,学校就举行了一诊考试。其中重要的意义不言而喻。
成绩出来,排名依次是:李松、王励励、章子腾、张仲良……我和苏明理并列第五。
如果数学没有进步,我的名次依然会是十名以外。想到这裏,我很感激鲁老。旋即又明白,名次可以分享,名额却不能分享。
我和苏明理之间了无交流。理所当然地再一次疏远了。
苏明理的目光,冷漠颓丧,看着她,每每像在内心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空虚而更慌心。
当天,鲁老就保送的事情,找几个尖子生谈了很久的话。
“你们有足够的实力考上天府一中,为什么不把保送机会留给实力弱一些的同学呢?大家同学一场,给别人一个机会,既是重情重义,也是一种风度。”
后来,我们了解到,李松,王励励都不要保送名额,章子腾要了。至于张仲良,还在艰难地考虑中。
王励励对张仲良说:“校长不是说吗,人生难得几回搏。你居然连享受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张仲良被他一激,果真愤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我当然不是畏缩!”
说着,他转身就往门口走。走到半途,回头补充说,“我这样做,不是因为你的话!你要知道,我对同学也是有感情的。”
就这样,张仲良放弃了保送名额。
这个名额,真的成为了我和苏明理之间的竞争。
我了解到,如果成绩不分高下,那么保送哪个学生,就由各个科任老师投票决定。此外,班长和团支书也有投票权力。我算了算,一共是九票。我和苏明理,谁拿到五票,谁就算成功。
我很有信心地对李松说:“你一定要投我一票。”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但你这是非法拉票。”他开玩笑说。由于他很少幽默,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毫无表情,气氛冷到爆炸。
极其简短的投票仪式在晚自习的间隙举行。
章子腾把票投给了我。
轮到李松了。他站起来,沉吟片刻,说:“我选择苏明理。”
我心裏猛烈地一扯。
鲁老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老师们的投票结果也出来了。至于谁投了谁,不便透露。结果是,苏明理四票,许诺三票。”
第二天,早上来到教室,空气里还氤氲着昨夜未散尽的余热。我又看到了李松的背影。他穿着一件蓝色T恤,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微躬的背被一种蒙胧的灰色线条勾勒。
昨天晚上我哭了,用被子遮住头,伤心地痛哭了一场。想到李松的冷漠,想到苏明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胜利感,我的泪水不住地流。
“我选择苏明理。”——这句话一直在我心裏回荡。我有一种被奚落的感觉,明明信任的朋友,明明接近的期望,为什么完全偏离了自己的预想,而且把自己抛弃得如此滑稽?
我坐下去,手肘撑在桌上,低下头,紧闭的双眼贴着手心,像短暂的逃避。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它在四周的寒彻里给了我微弱的支持。
当我抬起头时,一本笔记本递了过来。
李松侧身对着我,“打开看看。”
我翻到第一页,裏面夹着一片干了的梧桐叶。
“天府一中的树叶。”他说,“你可以拿它做书签。”
黄色,暖调,触手却是冰凉透心。
我说,真有意思。说得很嘲讽。嘲笑这片树叶,嘲笑自己不堪的希望。
李松没有在意我的刻薄。
“记不起是多久以前了,我路过天府一中,应该是秋天,因为那个时候金黄的梧桐叶落满了校门前的老路。我捡了其中一片——就是这片——一直把它夹在书里。算是一种信念吧。要做个优秀的人。”
“天府一中,不是我可以企及的地方。”我看着这片褐黄的树叶,经络蔓绕,像无边无际的沙漠,漫漫黄沙滴水难渗。
“我以为你在老师那里的得票会比苏明理高很多。”
“昨天以前,我从不相信世上真有一票之差这种东西。你不觉得太戏剧了?或者对我来说太悲剧了?”
“如果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是不会投这一票的。”李松说,“我也很后悔,但我是真的很同情苏明理。她对我说,如果她不能上天府一中,他爸就会让她读厂里的子弟校。”
“谁没有值得同情的地方?谁是完全活在阳光里的?王励励,还是章子腾?”我太难过了,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回到康城,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对啊,他们都有阳光。我呢?我有吗?我每天都像是个傻瓜似的,在废墟上努力拼命想要拢起零星的光亮。这种感觉你懂吗?不,你不懂。芋头说得对,你这种好学生能理解什么……”
“对不起。”李松说,“真的。”
我们都沉默了。
最后,他说,“你一定要加油。”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上到一半,我的胃隐隐作痛,之后渐渐加深,到最后已经快直不起身来。柯冉看我这个样子,几次想举手,都被我拦住了。
“还有几道题就讲完了。”我说,“这些都是考点。”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觉悟了?”
“从昨天到现在。胃痛比心裏难受好得多。”我强撑着拿起笔。
柯冉抽走了我手中的笔,“这几道题的笔记我帮你抄吧。”
下课后,我趴在桌上。宁小宇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胃痛。她把我拉起来,要我去医务室。整个过程,她和柯冉都没有对视一眼。我在医务室吃了药,休息了一会儿,好些了。
我们没有走大路,选择了一条小道,沿着杂草丛生的墙根往回走。我一直低着头,宁小宇说:“前不久发生了件轰动的事。初二一个男生,偷了学校超市的凤爪,拿到同学间兜售,居然还卖了不少钱。”
“被发现了?”
“肯定。他的家长都被请来了。开的还是敞篷悍马。不明白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可能他觉得很有乐趣吧。”我有气无力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你不想笑吗?”宁小宇焦急地看着我,“许诺,你真沉沦了?不要这样,保送名额没拿到又不怎么样。马上就要中考了,你不能沮丧啊!希望是因为你自己相信所以才存在的。自己考也可以考上!”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谢谢你,谢谢你。如果不会显得客气疏远,我很想这样说。她自己也有很多难过的事。她总是安慰我,我却不能安慰她。深深的难过混合着浓浓的药味在我体内紊乱地流动着。
我对别人的关怀好似钟乳石,永远是滴坠的姿态,却又是永远的凝固。
这时,宁小宇指着不远处,“那不是张仲良的爸爸吗?他怎么来了?”
我往那边一看,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中年人正步履匆匆地往教师办公楼那边赶去。
“张仲良又被请家长了?”宁小宇很同情的样子,“其实他人还是挺好的。”
我给爸妈打电话,诉说心裏的悲愤。
“人年轻时总想征服对手,认为打败对方就能拥有一切。但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人与人之间不管谁胜谁败,永远都没有征服。真正的征服只有爱的征服。”爸爸说。
“我和苏明理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争夺关系,”我坚持己见,“我们不是君子,这社会也不需要君子。难道我每次都应该把自己想要的拱手让给她吗?”话说出口我才感到自己的冰冷。
“你还是想不通。”爸爸叹息着说。
冷风渐起,徒劳无奈地吹卷。
第二天早晨,鲁老一脸凝重地说,保送名单有些更改。
“老师们出于认真的衡量和公平的考虑,”她说,“我们一致决定,保送章子腾和张仲良两位同学。”
班上一阵哗然。苏明理缓缓抬起头来,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从全面成绩来看。这两位同学当之无愧。”鲁老说,“大家应该理解,机会,是每个人都不愿意放弃的。”
所有人吃惊地看向张仲良。他面无表情,“是我爸要我选择保送的。”
他说得顺理成章,一夜之间,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作出这个选择,他心裏一定也犹豫过。只是一刹那的高尚忘我,在强悍的现实和沉重的期望里不堪贯彻罢了。
另一面,对苏明理来说,希望落空了。于是,一个名额,就变成了两个人的悲哀。
我没有幸灾乐祸,也谈不上心怀悲悯。今天是星期五。又是星期五。雨蒙蒙的。我还有一大堆作业没有写,因此我不能沉浸于无边无际的感慨之中。我得赶快写。写完还要复习。为了马上来临的中考。了无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感慨与现实之间旋转不休。
我们就是这么孤独。每个人都乾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每个人都像在大战前夕,往浓雾中眺望敌营。既然号角还未吹响,那就继续这样吧。迷乱的年代,得过且过的日子。心裏墓碑横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