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到这一老一少在一起,总是咿咿呀呀地说着笑着,分外开心。
念恕三岁那年,我跟子默接她回来念幼儿园,一开始,小丫头死活不肯,抱着姥爷的腿大哭。
一老一少,执手相看泪眼,小的那个号啕大哭也就罢了,老的那个,竟然也老泪纵横。
这一哭,足足哭了将近两个时辰。
我跟子默在一旁看了,面面相觑,都有些无可奈何。子默的脸上更有些若有所思。
或许,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子默跟爸爸两人心中的芥蒂和隔阂,逐渐地消弥。
没有什么,比亲情更加珍贵。
但是,即便姥爷在念恕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超越我们这对父母和所有亲人,却也只能屈居第二,而占据她心中最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敬之仰之,十分崇拜的Uncle Lion。
说来也奇怪,自她出生以来,跟少麟从未谋面,但是,少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取代。少麟曾给她寄过成箱成箱的玩具、衣服,还有她非常非常锺情的、一摞一摞的物理百科全书。很奇怪,我跟子默完全没有物理天赋,偏偏生出个一看到什么宇宙黑洞类星体就挪不动窝儿的女儿,上次霍金抵达香港科技大学演讲,这个小丫头居然背着我跟子默给唐少麟打电话,请Uncle Lion给她通融通融,搞张票让她去听演讲。
唐少麟可能是美国待久了脑筋打结,还真给她搞到票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跟我联系了一下,以示确认。
所以她露了馅,被我好一顿训斥:“狮子叔叔忙得不得了,以后少拿这些没影儿的事去烦他!”这丫头,明显恃宠而骄。
她居然不生气,也不气馁。我听到她在书房里给唐少麟打电话:“狮子叔叔,我以后考到美国来,好不好?”
这个丫头,成天异想天开!昨天才为了一根什么阻值为1欧的电阻丝跟对面楼上一个物理老教授绕了半天,回来后还闷闷不乐地叹了半天气。
我有点想知道这个丫头又在发什么神经,按下房间里的分机键,听到唐少麟的声音,十分有耐心地问:“为什么?”
她又叹了一口气:“我想你啊,狮子叔叔。”
唐少麟有点待信不信地笑:“是吗?”他轻咳了一声,明显在逗她,“你忘了么,我们可以在MSN上聊天。”念恕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气:“可是,我身边的人,包括爸爸、妈妈、大胡子叔叔,还有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想要知道什么,”她有些委屈地道,“爸爸成天忙,妈妈对学生比对我好,姥爷最疼我,可是又不在……”
我皱眉,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告状了?我侧过头来,不过,好像平时除了叮嘱叮嘱她注意安全,乖乖上学,饭前洗手,按时睡觉,似乎没有时间过多理睬她。我自己忙得一塌糊涂,老师嘛,善待学生是天职,批试卷带实习外加上课,对她的确是疏于关心了。依稀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成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叫“妈妈妈妈”的,净问些我不明白的深奥问题,后来可能她自己也觉得没趣,就干脆不开口了。
我有点惭愧,随即又蹙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她能知道什么呀?本来她就已经够让我跟子默自卑的了,什么都懂,什么都不用教,有时候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自打她生下来,我们就没享受过子女对父母的那种崇拜的目光。
全叫她拿去崇拜狮子叔叔了。
我冥想间,她依依不舍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最后,唐少麟安慰她:“念恕,要乖。到美国念书的事情,以后我来跟你妈妈商量,好不好?”
我朝天翻白眼。坏了,这小丫头,以后有得说嘴了,很小时候跟我生气,话都说不齐整的时候,就知道动不动夹起小包包“我找姥爷去”,以后,还不得动不动收拾行李、跋山涉水远赴重洋去?
我实在按捺不住,刚准备出门阻止她,就又听到她的声音,居然大大方方没有一丝忸怩地、一本正经地道“狮子叔叔,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唐狮子这次再也憋不住笑了:“为什么?”她更加大言不惭地说:“等我长大好嫁给你啊。”唐狮子倒是还十分冷静,只是话里的逗弄意味更浓:“可是,我比你大将近30岁,等你大了,我就老了啊。”
念恕想了想,笑眯眯地说:“那又有什么关系,杨振宁爷爷跟翁帆姐姐比我们差得还要多!”
我几乎要晕了。这小屁孩,知道的八卦还不少!
夜晚,我悄悄推开隔壁的房门。
念恕躺在床上,一弯长发垂在枕畔,苹果脸上白里透红,睡得正香。
她仿佛梦到了什么,身子扭了一扭,嘴裏咕哝了一句什么,旋即展开甜甜的笑颜。
我静静坐了下来,看着她微笑。我想起昨天收到的唐少麟的邮件:
一年多以前,我去唐人街,不小心开车撞到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
后来,我发现,原来,她居然跟我毗邻而居。
原来,她居然是我们的中学学妹。
原来,她的脾气不算太好,却很善良。
原来,她连路边的那些乞丐是冒充的也看不出来。
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一轮弯弯的上弦月。
后来,她对我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罗马。
再后来,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很爱我。
其实,从中学时代起,她一直都在爱着我。
生日快乐。
我轻轻触上念恕的脸庞,继续微笑。
无所不能的秦念恕,人生中第一次告白,竟然以失败告终。我俯下身去亲亲她:“晚安,宝贝。”
人生中的另一道风景,是擦肩而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