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以为他要载我。
太荒唐了,王子舟想,还好没把那句“京都骑车不能载人吧”说出口!但她还是扭头看了一眼自行车后座——什么嘛,没有后座。
救护车载着“嘀——嘟——嘀——嘟”声飞驰而过。
这是无论白天夜间、都最常听到的一种背景音。它有一种将人拽回现实的神奇魔力,让人沉沦在自造世界时,瞬间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正在发生。
一旦回过神,现实的存在感就变得明显。
我的运动鞋好像进水了,因为脚趾头感受到了潮意;左手边的书店哗啦一声,忽然拉下了一半的卷闸门;雨声啪嗒啪嗒敲击伞面,节奏很是稳定;身后跟着一对日本人,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
是再也寻常不过的雨夜,但又不太一样。
丧失了那种一个人走路时的自在感。
居然会去在意旁边的视线。
其实没有视线,只是自以为的错觉。
两人一个撑伞,一个推着车,就这样行走在夏夜逐渐转小的阵雨里。
偶尔响起一点雷声,闷闷沉沉,势头已明显不足。
“术语库——”王子舟登时改口,“我是说那个专有名词表的线上文件,需要查证的部分还挺多的,你有什么参考文献可以共享给我吗?”
“你说电子版的文献吗?”陈坞回道,“有一些,但不多。”
“只有书单也行。”她说。
“那我回去整理一下发给你吧,还有一些纸质文献,你可以来拿。”
“诶?”
去宿舍拿书吗?!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他说。
“好。”
继续往前走。
一公里的路,居然这么短。
过了桥,王子舟指着右手边的路说:“我家在那边,那就到这裏吧!”她持伞立在路旁,又说:“谢谢你的晚饭,哦——还有伞。”
说完挥手:“路上小心!”
“好。”他也说,“路上小心。”
然后骑上车,走了。
王子舟也往回走。
雨更小了,到家门口时,完全停了,只剩屋檐还滴答滴答往下落水。夏夜难得清美寂静,连蝉声与虫鸣都全部消停了。王子舟收起伞,开门进屋,把它挂在门把上。她没有撑开晾伞的习惯,一来因为玄关的空间本来就局促,二来则是因为无所谓——
只要挂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会干的。
不过这是别人的伞,还是晾一下吧,免得闷出什么奇怪的味道。
于是这一把黑伞,开启后完全占据了她的玄关。因为屋子小,她洗漱也好,到流理台烧水也好,怎么样都会看到玄关那把黑伞的存在,使她生出一种自有领地被入侵的奇怪感受。
她洗完澡吹干头发,正看着那把伞发愣,忽然听见手机“嗡”了一声,遂转身去拿桌子上的手机。
解锁手机,讯息提示——
陈坞请求新增你为朋友。
王子舟时隔多日,再次看到那个头像——似洗笔水浸染过的宣纸。她点选接受,系统迫不及待提示:“你已新增了陈坞,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犹豫片刻,发了一个Hello的友好表情。
对方发来一长串书单。
“天啊——”王子舟在自己家说出了声,“他好可怕!”
陈坞:供你参考。
陈坞:祝顺利。
王子舟:谢谢!
她想了想,又在输入框里写——
王子舟:如果找不到,我再问你。
王子舟:希望你不要嫌我麻烦。
陈坞:不麻烦~
王子舟被句尾那个小小的波浪号震撼了一下——她以为他不会用这种标点呢!为什么不能用?真是奇怪的偏见。她看一眼时间,快十二点了,可以回个晚安之类的吧?可就他们的关系而言,说“晚安”又似乎不妥,思来想去,王子舟放弃了,最终什么也没有回。
她把手机放回桌子,让它重归黑寂世界。
王子舟去刷牙。
按照日常流程,刷完牙再去个厕所,就可以关灯睡觉了,可她莫名其妙地在上床之前,点亮正在充电的手机萤幕看了一眼。
三条未读讯息!
王子舟飞快点开,提示新讯息的数字红点却固定在蒋剑照头像上。
是蒋剑照啊,她点开聊天框。
第一条是机票出票资讯截图,然后是——
蒋剑照:朕放假了!
蒋剑照:朕的京都行宫准备得怎么样啦?有没有好好预备接驾?!
王子舟放大截图看了眼,南京大阪往返,八月中下旬的行程。
王子舟:还早着呢!
蒋剑照:哪里早?搁几百年前,你这个地方官半年前就得开始准备!
王子舟:劳民伤财!
蒋剑照:不要废话,好好准备,不然给你贬到岭南去!
王子舟:昏君!
王子舟:我睡了!
蒋剑照:你这个老年人作息。
王子舟:我们这裏十二点了!
蒋剑照:你今天怎么这么多感叹号,感觉很亢奋啊!
王子舟:配合你!
她随即发了一个“我要睡了”的表情,蒋剑照回了一个“睡吧傻子”。王子舟想了想,忽然又问道:“问你个事,你以前为什么说陈坞是个奇怪的人啊?”
蒋剑照:我什么时候说过?
王子舟:大一的时候。
蒋剑照:你为什么还记得那种事啊?就是很奇怪吧,很难说!
王子舟:到底哪里奇怪?你举个例子!
蒋剑照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王子舟点开,一个略甜美的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来:“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哦,他爸妈都是我们高中老师。他爸是我高二、高三的班主任嘛,教历史的;他妈搞竞赛班数学的,超级可怕你知道吧?反正我有次见过他被他妈拎去办公室罚站一个下午,还能若无其事去买晚饭吃,就觉得很震撼!”
蒋剑照语速很快,很快发来第二条。
王子舟往下点开。
蒋剑照继续说:“也可能因为教师家庭子女习惯那种高压了吧?反正换成我肯定是吃不下饭了,我就是超级容易赌气,但他好像不会——他妈就算当全班面训他,他估计都不会脸红的。也不是没心没肺、冥顽不灵吧,我觉得可能有那样一种人,就是自我认知比较完善,情绪也非常稳定。很厉害吧?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正常人这个时期内心都很动荡。”
她用了“动荡”这个词,王子舟理解她的意思。
对于多数人而言,十五六岁,才刚刚开始窥见自我,去触控、理解作为子女、作为学生这些身份之外,我这个“主体”的存在,遭遇慌乱、孤独与无解简直是必然。
王子舟甚至现在还会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仍旧停留在青春期里。她不否认有人能更早想明白关于“我”的这个问题,但对于蒋剑照的这一番判断,她也有所怀疑——
因为如果不去怀疑,她就会嫉妒。
为什么他能这么早做到,我就做不到?
所以他肯定也没做到,一定存在别的理由。
接下来的几天,王子舟都在精读《小游园》,从第一册 读到第三册,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个微处,偶尔也会让她拾得一些缝隙里对映出来的属于作者本人的真实——
写作者不可能在书写时摆脱自己,哪怕是在幻想题材的小说里。
故事开头,主角在一家新开的付费自习室里醒来。作者什么背景都不肯交代,上来就详细描写了主角面对这个陌生环境的一系列反应,比如试图去吹灭桌上亮着的台灯,去摸空调出风口的冷风,触角相当纤细,也让人不安——这个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他到底在干什么?
然后人物一个接一个地登场。读者后知后觉,啊,原来这是一大群随时代进化了的古代妖怪,而主角居然是一个远远落后于时代发展的术士。可怜的术士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死对头们”竟然熟练使用各种他根本不懂的工具,在技术层面无情地碾压、戏弄自己。
术士束手无策,“反派”无法无天。
说是反派,其实也感觉不到有多“坏”,读完会觉得作者实在对“恶”没什么想象力,“狡猾、凶恶”也往往会沦为“滑稽、好笑”——比如妖怪对术士放狠话时,会使用一些当下流行的措辞,但落伍的术士根本听不懂,妖怪只好用文绉绉的古话同他解释一遍。
一解释,就全部完蛋了。
妖怪彷佛成了耐心的家庭教师。
什么嘛!
这是一群先进妖怪,在给后进术士补课吗?
作者对每个妖怪的出处都做了考证,因为每个妖怪的起源时代不同,因此连妖怪与妖怪之间也存在巨大代沟,甚至还有同一种妖怪前后版本的差异,即前一代和后一代之间也会产生纷争,彷佛将研究论文拟人化了——
这些都是属于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喜欢这种趣味的人,自然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人则往往会指责作者故意制造阅读门槛,文风半文不白、不够流畅,匠气太重等等。王子舟觉得后者的说法不无道理,尤其是“故意”这个词简直给得太精准了。
作者的“故意”,是一种傲慢。
她到现在也觉得陈坞很傲慢。
和这个傲慢的原作者的对话,还停留在三天前。
王子舟开启微信,最后的讯息还是那条“不麻烦~”,整个对话方块彷佛时间静止了,毫无进展。
她忽然关掉了电子版的《小游园-III》原稿,开启了线上共享文件,仔细浏览一下,发现陈坞这几天又往这个房间里搬了些东西——新的补充资料。
真可怕啊,这个人。
王子舟扭头朝窗外一看——午后两点,太阳最是热烈的时候,隔着玻璃都被蝉吵到头痛——好想吃冰淇淋、喝冷饮,干一些夏天干的事。
她重新拿起手机,发讯息给陈坞。
王子舟:上次你说有些纸质文献要给我,我今天下午可以去拿吗?
没有回复。
忐忑焦躁的十五分钟后,她又输“顺便把伞还给你”,还没点传送,对面轻轻浮上来一个讯息框——
“可以,到东竹寮楼下发讯息给我。”
王子舟抄起手机,装好雨伞和钥匙就打算出门。到门口一想,万一纸质文献很多呢?还是背个书包好了。于是又折回去,翻出书包将其腾空,下楼取了车直奔东竹寮。
路上经过711,她又进去买了一大堆的冷饮——总不好空手上门吧?但又不清楚人家爱喝什么,各种口味都买一点好了。
吭哧吭哧蹬车到了院门口,王子舟已经满头大汗,脸也被午后烈日晒得发红发烫。也许因为怕麻烦,也许单纯不喜欢防晒霜的质地,她是个夏天也从不防晒的怪人。
晒黑就晒黑,变丑就变丑。
她在东竹寮院子里停好车,给陈坞发了资讯,然后把装冷饮的塑料袋从车前筐里提出来,就这么站在太阳底下等着。
真热啊。她很容易出汗,正思索要不要进到楼里等,就看到陈坞抱了大概六七本大部头从楼门内走了出来。
这……
王子舟提着满袋冷饮走过去。
“这么多啊。”她说。
“还有其他的,但一次性都给你有点太多了。”他说,“先这些吧。”
王子舟试图去接,可她还提着满当当的冷饮袋,就只能腾出一只手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从底下托住、还是一把揽过来抱着。陈坞看出她的犹豫不决,遂伸手过来,暂时替她拿着装满饮料的塑料袋。
王子舟两手并用,从他怀里接过那几本沉甸甸的大部头。
“那个——”她抱着书,笨拙地用眼神指指陈坞提在手里的塑料袋,“你拿着和室友一起喝吧。”
汗从鬓侧淌下来。
她甚至连呼吸还没趋于平稳。
风尘仆仆。
陈坞扫了一眼袋子里的饮料,忽然说:“你要上去坐一会吗?”
“啊?”王子舟说,“好啊。”
对方伸手过来,轻轻松松就把书又揽了过去,转身朝里走。王子舟后知后觉回过神,拔腿跟上去,穿过一楼大厅,同他一起上楼。
有人在大厅里弹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与蝉鸣交织,像沉睡在夏季午后的梦里。促狭的楼梯间里,王子舟跟在陈坞后面,闻到了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的味道——皁气,她想。
“你室友不在吗?”王子舟问。
“有一个在,不过好像要出门。”他说。
王子舟没有白天来过东竹寮,但她确实感觉和晚上大不一样——也许是有自然光入侵的缘故吧,看起来明亮许多,连走道都好像阔了一些,让人对陈旧和杂乱生出一点宽恕之心。
陈坞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是铁制的,中间掏出一块长条镂空,装了磨砂玻璃,底下还有个窄窄的投信口;门板上则尽是脏兮兮的涂鸦,还贴了一张字条,大字写着“ビラ不要”(谢绝传单);门把手圆圆的一个,是那种安全系数很糟糕的锁——往门缝塞一张卡片就能撬开的程度。
陈坞拧开门把手,正要推,裏面却有人拉了一下。
一个穿红T恤的胖子赫然出现在王子舟视线里。
他很夸张地“えー”了一声,然后满脸惊奇地盯住王子舟的脸。王子舟看他挎着背包要出来,索性退到一边让开,他嘿嘿嘿地对陈坞笑了笑,最后招呼也不打,挪动着壮硕的身体走了。
好奇怪的人,王子舟想。
“进来吧。”陈坞说着,敞开了门,脚挪了一下地上的红砖块,让它挡住了门板。今天有风,宿舍另一边的窗户也开着,空气顿时流动了起来,但还是热得不行。
陈坞拧开立式风扇,说:“随便坐。”
王子舟一眼就扫见靠墙摆着的真皮红沙发,她正打算卸下书包坐下来,陈坞却阻止她说:“不要坐那个。”
“诶?”
“那个是野口的沙发。”
“野口?”王子舟问,“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室友吗?”
“嗯。”
王子舟觉得那人古怪得很,顿时离那张沙发老远。陈坞看她穿着阔腿七分裤,放心地递了一个坐垫给她。王子舟在宿舍正中的矮桌前坐下来,陈坞问她是要对着电风扇先吹一会直风还是开转风,王子舟说:“对着吹一会吧!”
太热了。
陈坞移动了电风扇的位置。
不太凉快的风迎面涌来,王子舟自鼻腔里重重逸出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打量宿舍内的布局。东竹寮是学生自主管理的宿舍,男女同楼,不过女浴室进门要密码,一楼则只有男生宿舍。各宿舍布局、定员数略有差异,陈坞住的这个是四人间,均为上下铺——
不过,现在这裏应该只住了三个人。
王子舟只是扫了一眼床铺,就能得出这种结论,她甚至能判断出哪个铺位是陈坞的——下铺那个,深蓝色床品,薄被完全平展开,枕头上有耳塞盒子和眼罩——这就是狂妄的窥探魔的直觉。
可他也太奇怪了吧?东竹寮可没有空调,夏天盖薄被,难道不会出汗吗?
睡他上铺的应该就是那个野口,这家伙可真是热爱红色,T恤是红色,沙发是红色,连床单也是红色的。另一边的下铺则是花花绿绿的床单和小薄毯,毯子上扔了一本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但不是原版,是汉语译本。
好,另一位室友,70%的可能是一个日语不太好的中国人。
还剩一个空上铺,堆满了杂物。
这就是此间宿舍的概况。
宿舍算私人领地吗?王子舟吹着电风扇想。算,也不算,如果还兼具待客功能,那个人隐私只能无限后退。她一直以为陈坞是界限感非常分明的人,觉得他在这样的空间里应该很难自在,但事实好像也并非如此。
他自在得很。
他甚至去公共厨房端来了吃的。
不是吧……竟然是卤翅中和鸡腿。
王子舟很是震撼。
不过对方似乎也没打算邀请她吃,只是盖上锅盖,放在一边。
然后把她带来的饮料都摆上桌,问:“你要喝哪个?”
王子舟扫了一遍,说:“白桃这个吧!”
陈坞拉开拉环递给她,自己拿了罐西瓜的,又抽纸巾擦掉了桌上那滩冷凝水。
汽水在夏季午后爆裂出迷人魅力。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下去三分之一,打了个嗝。
她倏地闭上嘴,空气似乎一下安静了,随后响起轻细的手机振动声。
“你好像有电话。”她小心地提醒道。
陈坞起身,去靠墙的桌子上拿手机。他看了眼萤幕,大概犹豫了三四秒,转头跟王子舟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然后就放心地把这个空间交给了她这个外人。
王子舟很惊讶。
换成自己,绝对不会放任客人待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她对“入侵”自己领地的人,有先天的不信任感,她总是疑心别人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可真难对付,她这样想着,忽然听见脚步声。
那是人字拖的声音。
散漫、拖沓。
一个头发略长的清秀男子,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
他眨了眨眼,不相信似的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眼门号:“我没走错吧?”
王子舟霍地起身。
他“あなた(你)”了半天,王子舟自报家门道:“你好,我是陈坞的同学王子舟。”
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