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坞带你来的吗?”他问。
王子舟点点头。
“好哇,真是——”他把所有头发往后一捋,展示了自己优美的发际线,“他人呢?”
“接电话去了。”
男子进屋把包甩在床边上,往旁边长凳上一坐,非常自然地伸长手臂捞过矮桌上的饮料:“你带来的吗?那我不客气咯。”
“哦,你喝吧。”王子舟重新坐下来。
对方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地上,总感觉对方居高临下。
“你也姓王呀?”他说,“那和我是本家嘛!”
王子舟好久没听到这么老套的寒暄了。
她不甚热情地应了一声。
“你喊我曼云就好了。”名叫王曼云的男子随意地说道,“陈坞是我从申请材料堆里抢回来的。”
“哈?”
“你不是寮生吧?”曼云喝着饮料瞥她。
王子舟摇摇头。
“也不在别的寮住。”曼云自顾自道,“你在外面住单身公寓。”
王子舟觉得这个人有点——
她正要说些什么,曼云却突然起了身。
他手指捏着易拉罐,却彷佛拎了瓶酒似的,与她说道:“那你总知道东竹寮是自治寮吧?价格便宜,所以每年都是一堆人申请,通过面试才能来住——我呢,不管面试,但我掌握着本宿舍的新舍友挑选决定权!面试那群人确定了最后的名单,我就去挑申请人的材料——其中竞争,非常激烈,人人都想要好舍友嘛,所以有时候还要拼运气和技术。”
“具体是?”
“剪刀石头布。”
王子舟笑了。
“陈坞就是我——”曼云得意地摊开手掌,“用一个布赢回来的。”
“只看申请表很片面吧?”王子舟小声问道,“万一挑的舍友和预期不符怎么办?”
“啊,那没有办法,不能退货的。”曼云说,“我开始就很后悔!”
“为什么?”
曼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她。
“哇,他浑身是刺,你看不到他的刺吗?他刚进到这裏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一只刺猬!”曼云干脆在矮桌对面坐下来,放下易拉罐,指向身后床铺,“你看那个下铺现在很正常吧?他刚来那会可是铺上了全白的床品,全白!”
“震撼啊!”曼云宛若一个舞台剧演员,“上铺的野口那天回来一看下铺这个鬼样子,眼睛都直了,发出了小山一样的惊叹——
“えー!(诶!)
“何これ?(这是什么?)
“白すぎる!(也太白了吧!)
“まじですか?(这玩意认真的吗?)”
王子舟先是一惊,然后埋头笑起来——大概是靠英语入学的,曼云的日语真的很糟糕,表演也十分夸张,王子舟完全判断不了他是在故意编排还是确有其事,不过他的比喻倒是不错——小山一样的惊叹。
王子舟笑出了声。
“好啦,我们是熟人了吧?”曼云兀自宣判道,“靠说别人坏话拉近距离,这个法子不错吧?”
王子舟有一种直觉,曼云和蒋剑照是同一类人。
这种人一般都非常好相处。他们看起来具备足够的敏锐,又会在适当的地方迟钝,会主动地选择、建立自己的交际圈,也能够比较轻松地相容他人的情绪。
不过,这些都是表象。
表象而已。
曼云说:“应该是为了制造出那种震慑吧?大面积的白色,在公共的空间里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不要靠近我。”
他突然正经起来,让王子舟一愣。
但这严肃也就持续了三秒钟,曼云立刻又嬉皮笑脸:“毕竟下铺嘛,随便来个人,屁股一挪,就坐上去了。搞一床白的,太吓人了,那之后,野口碰都不敢碰!”
“野口很邋遢吗?”
“啊,跟邋遢无关。”曼云完全不在意对面坐着的是个女孩,“你想象一下,你的上铺是一个会带陌生人回来睡觉、同时请你出去半个小时的人。门一关上,离开了你视线的下铺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要想!王子舟在内心嚎叫。
“很危险吧?所以,陈坞的策略奏效了!”曼云瞥一眼那张红沙发,“野口不仅不敢碰他的床,后来甚至捡了这个红沙发进来。”
“你千万不要坐那个沙发!”曼云说,“我都不坐!”
那个沙发……
王子舟捧起易拉罐喝汽水。
曼云忽然视线一斜,望向大敞的门口说:“哎?他一直站在那里的吗?”
王子舟看过去。
陈坞就站在过道里,一边听电话一边往这边看。
可能曼云进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了。
曼云忽然“哎!”了一声,说:“门特意大敞着也就算了,还一直盯着,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说完捋了一下满头秀发,起身要出去。
王子舟却问:“他平时也会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吗?”
曼云故意说:“啊,偶尔会吧,可能是什么不伦情人,总是背着我们。”
他说完朝外喊道:“是不是谈睿鸣啊?你快进来打吧!谈睿鸣又不是什么外人!”
陈坞表情非常凝重地对曼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子舟小声问:“谈睿鸣是谁?”
曼云的脸唰地冷下来:“没事,我们喝我们的。”
忽然只剩下电风扇和蝉鸣声了。
那是一通奇怪的电话。
王子舟敏锐地觉察到了。
陈坞站在那里接电话,却几乎没开过口,好像只有电话那端的人在讲话,他只是听着而已。
这种情况一般会发生在“一方训斥另一方,或交待什么事情”的时候,可陈坞的表情既不像在挨训,也不像在听人布置任务。
他在思考,但又有点游离。
电话那头就是谈睿鸣吗?
这到底是哪一号人物?
王子舟将视线转向曼云。曼云正在喝汽水,看起来仍旧没心没肺,但与刚进来时相比,状态明显不一样。
蝉鸣鸟叫,风声热浪,身陷其中的王子舟有些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
“小本家。”曼云忽然瞥到她,“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随便你。”王子舟毫不客气。
“叹什么气啊——”曼云说,“小小年纪。”
“你年纪很大吗?”王子舟说。
“我至少比你大两岁吧!”曼云忍不住扫一眼外面,“你和陈坞同级吧?那就是比我小两岁。”
“看不出来哎。”王子舟又喝了一口汽水。
“你可真会说话。”
“那你是已经在读博了吗?”
曼云“哦”了一声。
“在哪个研究室?”
“陈坞隔壁。”
“你也是数学专攻么?”
“差不多吧。”
“你们研究的东西会差很多吗?”
“当然差很多。”
“很多是……”
“互相看不懂。”
王子舟低头不说话了。曼云忽然盯着她的脑门说:“不错,不愧是我的小本家——”说着一捋秀发,得意洋洋:“我们王家人的发际线就是优越!”
王子舟抬眼瞅他:“我要秃了。”
曼云讲:“胡说八道。”又探头看看她扎起来的马尾:“这不是还有一大把呢吗?”
王子舟觉得他在没话找话说。
曼云又问:“你是哪里人,南方的吧?”
王子舟说:“浙南。”
“浙南哪里?”
“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在温州下面一个县的小镇上。”王子舟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不会说得很具体,不像蒋剑照,总能够大大方方把“江阴市”挂在嘴边,连“江苏”“无锡”这些字首都不稀得加——毕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百强县级市——很值得自豪吧?王子舟想着,顺口问曼云:“你是哪里?”
曼云说:“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在西北某个县城的镇上。”
王子舟摆弄着易拉罐:“干嘛学我说话?”
“哪有?”曼云捏扁了易拉罐,“我说的是事实。”
“那我说的也是事实。”
曼云又说:“你本科和陈坞也是一个学校吗?”
王子舟抬起头应了一声:“你也是吗?”
“才不是。”曼云说,“我本科在北京。”
“不会是五道口……”
“不许猜。”
“好的。”
王子舟收敛起好奇心,百无聊赖摇了摇喝空的易拉罐,一抬头发现陈坞收了电话回来了。她本来想,已经在人家这裏坐了快半小时,差不多该走了,可就在她琢磨怎么道别的时候,陈坞走去墙边,开启了桌子上的音箱。
王子舟很喜欢关注电子产品,她只是扫一眼,就知道那台小音箱是2015年产的Soundlink Mini一代产品,现在已经停产了吧?
音乐低低地响起来。
贸一听很轻快,听清楚歌词的刹那,王子舟又觉得很惆怅。
好像在追忆一些失去的东西——
童年之类的。
曼云扭头跟陈坞说:“你能不能让我听点开心的东西?”
陈坞没理他,在旁边坐下来。
曼云表情凝固了一刹,问他:“怎么样啊?”
陈坞没出声,曼云就不说话了,但他一转过脸面对王子舟,就又满面春风:“小本家,你今天来干什么呀,不会只是买饮料来给我们喝吧?”
“我……”
王子舟有些迟疑,毕竟她不确定曼云是否知道陈坞写小说的事,如果直接把工作内容抖出来,也太冒险了。
“他知道的。”陈坞忽然说。
“啊?”王子舟有些意外,遂回曼云说,“我来拿一些资料。哦,我是《小游园》汉译日工作的担当译员。”
“汉译日?!”曼云说,“好哇,我老王家竟然也有日语专家!我还以为姓王的都学不好日语呢!”
“啊?”
“我就学不好日语!我姓王!我日语很差!只糊弄过了N2<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即JLPT(日本语能力测试)N2级别,对应《标准日本语》中级-下册的水平。"/>!”
这是什么鬼逻辑,王子舟腹诽着,却意识到曼云是在努力活跃气氛——这会实在太、太惆怅了,十六叠的空间里充斥着那种灰扑扑的、像迷雾一样的东西,曼云在费劲驱赶它。
于是,王子舟也试图付出一点努力,她问曼云:“你的名字怎么写呀?”
曼云说:“曼妙之曼,云气之云!”
“呃——”王子舟莫名意识到,“这是真名吗?”
“不是。”曼云说。
“那真名是……”
曼云忽然一把揽住陈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
陈坞掰开他的手:“我没打算说。”
曼云松一口气,又看王子舟,语声温柔:“不要在意那些,我就叫曼云。”
“你不会还有个姐姐叫曼玉吧?”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有个姐姐叫曼玉!”
“是真的有姐姐吗?!”
“当然真的啊!”
王子舟看陈坞,陈坞说:“是真的。”她才真的信了。
“你为什么相信这家伙的话啊?”曼云扭头看陈坞,不满道,“他难道就不会骗人吗?”
王子舟也愣了一下。是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会撒谎吧?可她却无端觉得陈坞很值得信赖。就在她反思这种盲目时,曼云却抱起臂说:“没事,他要是骗你,我帮你揍他,本家之情大过天。”
听了这话,王子舟认真观察判断了一下。这两人身高体型都差不多,曼云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谁揍谁真是说不定,可能是互相扯头发吧,那头发长一点的曼云肯定要吃亏。
“还顺利吗?”
王子舟胡思乱想的时候,原作者忽然过问进度。
她的社畜之魂一下惊醒了,答道:“啊,还行。”
接着又补了一句:“在做译前的文字分析。”
曼云忽然插话:“译前文字分析是什么?”
王子舟努力于脑海中搜罗术语,又设法把它具象化:“拿盖房子来说吧,作者写小说,就像建筑设计师,画好图纸,依样施工,最后房子落成,是这样一个流程吧?但是翻译不同,翻译是没有图纸的,翻译能看到的,就是这座已经落成的房子。至于它的设计过程、施工过程,翻译都无从知晓,翻译只能先把原来的房子一点一点拆乾净,拆到最小的单位,才有可能搞明白这个房子到底怎么回事,才有可能最大化地把它複原出来。”
“哇,好刺|激。”曼云想象了一下,“那你这会就是在拆这家伙盖起来的房子咯?”
“算是吧……”王子舟捏着空易拉罐。
“那他偷工减料、瞎糊弄的角落你也会发现吧?!”
王子舟不吭声。
当然会发现。
我都给你拆到最小单位了。
连你最狂热的粉丝都做不到这一步。
“他盖错的地方你也一定会发现咯?”
当然了。
负责任的译员还要帮作者捋逻辑,做事实查证。
王子舟点点头。
“那如果原作者这个地方盖得不好,那个地方盖得不妙,简直盖了一个狗屁不通的房子,翻译是不是还会大骂作者不行?!”
王子舟不置可否地拧起眉。
“太刺|激了吧!”曼云再次感叹,“感觉原作者被剥光了一样!天底下竟有如此爽快之事!这简直是偷窥狂的天堂!啊——好爽快!”他比王子舟还要亢奋,一把搭过陈坞肩膀,挑衅地说道:“怎么样,脱|光了躺在砧板上什么心情,害怕吗?”
陈坞回看他一眼。
又看向王子舟。
王子舟不小心捏扁了易拉罐。
她甚至吞咽了口水。
曼云的兴奋明显传染给了她。
彷佛真的站到了刀俎之畔。
举起了刀。
脸好热。
耳根也好热。
电风扇吹过来的风一点用也没有。
有人说,翻译不是翻译,是重写<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翻译不是翻译,是重写。”引自思果:《翻译新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是在肢解、咀嚼、吞咽了原文之后的重新输出。
现在我就坐在你的领地里,决定肢解你,重写你。
你、准备好了吗?
“煮るなり、焼くなり、お好きなよう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夸张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