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碎纸片(2 / 2)

小镇做题家 赵熙之 3298 字 3个月前

好像莫名撕掉了一层隔膜。

半路杀出的亲近。

它私密、特别,全部盘绕在“我们是认识的”那条既定事实之上,所以作战计划自动进入碎纸机,话题也变得信马由缰、随心所欲起来。

突然开始、突然结束,不管起因、不问后果,全仰仗直觉。

比如她问陈坞“东竹寮月住宿费多少”,陈坞说“5100”;

她问“寮里食堂好吃吗”,陈坞说“还可以”;

她问“你平时做饭吗”,陈坞说“工作日不做,周末偶尔会做”;

她问“工作日在哪吃”,陈坞说“寮食堂或者生协食堂吧”;

她说“生协啊,我都没怎么去过”;陈坞说“很便宜,可以去看看”;

又问“你来日本打过工吗”,他说“去过快销品牌的服装店叠衣服,你呢”;

她说“我打的都是线上的工”,他说“翻译工作吗”,她说“是的,但薪水不高”;

之后又聊到研究室的事情,说起某某专业某某同学在研究室用盗版软件的后续;说完,话题又猝不及防杀回本科学校,王子舟说自己在新校区的教室丢过书,但监控室的保安却说这是实时监控没法给你调,所以不了了之;陈坞则说我们数学系在新校区没有自己的楼。

王子舟自认和陈坞还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熟人,但仅仅是双重校友的这层关系,其实就足以让他们坐下来胡说八道了——人不得不进入集体,又靠集体获得标签与经历,这些东西在脱离了集体的外部世界里,让彼此互相识别。

这种天然的排外性时刻撺掇我们形成认同,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我们是一伙人”的错觉。

但我们之间,不止这些错觉。

抛开校友关系,抛开几年前那至关重要的一面之缘,我们如今还是被架空的皇室与手握实权的民选首相的关系。

想到这裏,首相开始思考另一件让她苦恼的事。

离开浙南小镇到江苏读大学之后,口袋里有限的生活费,让王子舟不得不对钱形成更敏感的认知。她从来不是为了满足物欲胡乱挥霍的人,也不是抠门得像葛朗台一样、只进不出的人。她可以在有限的预算里,把生活过到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但这也只限于她自己的吃穿用度,一旦被迫卷入复杂的社交关系里,她就立刻会感觉到犹豫和失衡——

约好了一起出去吃饭玩乐,总需要有人起身先去结账。

谁做那个起身的人呢?王子舟做过。但明明是需要大家分摊的费用,等她结完账之后,却总有人会忘记付给她,她又不好意思提醒对方给钱,被赖掉之后,王子舟常常会惦记这笔钱好几天。

她也很讨厌自己这样的斤斤计较,觉得如果我富有到可以不用计较这些小钱就好了,但一想到这些是她一整天的打工费,又觉得非常舍不得。

所以后来她再也不主动去结账了,但她也从不会忘记把自己的那部分费用转给结账的那位朋友,从不——

因为对钱在意,所以不会忘记。

每个和她吃饭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去结账。

我被别人有意或无意地赖掉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所以我绝对不会赖掉你的——尽管她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对一二百块钱这么计较。

同时,她对被请客这件事,也会感到不自在。

好像欠了什么。

得想着还回去。

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

来日本之后,同学朋友之间都很默契地AA,甚至分开结账,这一定程度上让她松了口气——轻松又公平,一顿便归一顿了,有下次再说。

但是此刻,又回归到这个问题上。

这顿饭到底算什么?

真的是请客吗?可其实,事情也没有严重到需要请客赔礼的地步。何况这顿饭对学生而言,并不便宜。她当然可以假装以为是被请客,等待对方结账就好了,但是,难道她要在厚脸皮赖了那一百日元茶叶蛋之后,继续厚着脸皮接受这一顿吗?

我去结账吗?

会不会拂人面子?

毕竟是对方约我到这裏来的。

此刻她甚至想成为蒋剑照。

蒋剑照就从来不会为这些破事烦恼。

有时她拿到稿酬,和蒋剑照一起去吃饭。吃完,按习惯都是蒋剑照付钱,然后她再转给蒋剑照。蒋剑照这种时候就会说:“什么啊,你拿了稿费都不请客的吗?快去买单!”听到这种话,她不会感到被冒犯也不会觉得不乐意,反而很开心与对方分享这种拿到稿酬的喜悦。她甚至有些感激对方说出这句,免得由她来说“这顿饭我来请吧”这种有“炫耀”嫌疑的话。

可惜,她永远也没办法像蒋剑照那样心安、坦然地说出类似的话。

我太僵硬了。

因为长时间不吭声,陈坞问她:“你不舒服吗?”

“哦,没有——”她回过神,“我只是吃完容易犯困。”

“这裏确实有些闷,先出去吧。”他说着转头招呼店员结账。

店员送来账单的时候,王子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面放了一万日元——吃了不到两万,一人出一万,店员拿走两万找零,零钱平分即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方式。

本民选首相,不占皇室便宜。

首相给完钱就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假装百忙之中浏览国家大事,完全没料到皇室递了两万日元。

只有店员觉得莫名其妙。

但宽容的店员什么都没说,拿走了三万,找回来一万多。

王子舟正准备拿零钱的时候,愣了一下。

“是我忘记提前说明这顿饭是赔礼请客,不好意思。”陈坞说完,拿走了所有的零钱,留下了孤零零的一张万元大钞给她。

王子舟只好把那张烫手的钱塞回钱包。

反覆思索过后,她将那枚百元硬币从透明照片夹里摸了出来。

“那这个还给你。”她推过去,“这个不是请客吧?”

陈坞拿起那枚硬币。

他没有把它塞进钱包,而是拿在手里摩挲。

“那我们——两清了?”民选首相天真地试探道。

陈坞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最后提起背包,说:“走吧。”

下楼到了门口,才发现是真的天真。

瓢泼大雨。

是打上伞也会被淋得一身湿的大雨。

不过空气倒是格外新鲜,王子舟贪婪地深吸一口,老老实实退回了门檐下。

门檐处挂着昏昧不明的灯笼,摇摇晃晃。

檐下避雨,从来都是很古典的情节。

天然的隔绝感。

潮湿、昏暗,又亲密。

这种难逢景况之下,好像更适合刺探一些私密的资讯,于是王子舟在深思熟虑之后,问道:“我看你在微博发了那个茶叶蛋和八百日元,你为什么那样拍照片呢?”

“哪样?”陈坞侧头垂眼看她。

“就是……”王子舟归纳道,“很规整,还刻意把饱和度和对比度调低了。”

“因为一致。”

“嗯?”

“这样放在一起,看起来比较整齐。”

“为了建立秩序感吗?”王子舟接了一句,侧抬头看他。

“我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他如实回答,“可能吧。”停顿片刻又说:“真实的日常是杂乱的。”

“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分享日常呢?”

他似乎想了片刻,拇指与食指则一直在摩挲那枚百元硬币。

王子舟留意着这种小动作,忽然听到他说:“自恋吧。”

“诶?”

“分享欲归根结底是一种自恋,不是吗?”

王子舟从来没听任何人对外人说自己自恋。

这太奇怪了吧?!

可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喜欢自己呢?

喜欢自己、承认自己,想要把那种自我欣赏和自我认可發表出来,难道是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吗?为什么要对这种表达感到羞怯呢?

王子舟疯狂回溯过往自己遮掩那种“自恋”心情的时刻。

明明认可自己,想说“我真厉害”,可最后还是变成了“我不够好”。

好奇怪的心情。

她呼了一口气,却感觉眼眶里填满了柠檬汁。

“雨小了。”他说,“你带伞了吗?”

“带了——”

王子舟赶紧收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拉开帆布袋要找雨伞。可哪里有什么雨伞呢?翻来找去,只有一个细长的保温杯。

我的雨伞呢?

陈坞拉开背包递了一把伞给她。

“你怎么会带伞?”她以为他没带,甚至还在席间问过他。

“我没有说我没带。”

原来是我一厢情愿的结论。

“可你也只有一把吧?”

“我骑车回去。”

王子舟眼睁睁看他翻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雨衣。

……

他穿上雨衣,轻拍了一下她的帆布袋,提醒式地催促了一句:“趁雨小,快走吧!”

说是拍,其实只是手指捱了一下。

王子舟愣愣怔怔低头看帆布袋,再抬头,对方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啊,走了。

大概是要去停车场取车吧。

王子舟开启那把折叠伞。

很轻、又挺大的一把伞。手柄是塑胶的,没有那种用久了的粘腻触感,意外地很干爽。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像颇有节奏感的行进曲,引领着王子舟从小巷走到了大街上——

真是奇怪,在别人的伞下。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伞骨。

忽然,刹车声在外侧响起。

王子舟扭头看过去。

“你住哪?”他松开车刹问她。

“桥对面。”她说。

“那正好顺路——”他说。

诶?京都骑车不能载人吧?!抓到可是要罚款的!

他下了车:“陪你走过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