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鬼使神差地说:“我想摸一下你的头发,可以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
王子舟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胡说的。”
她要逃跑。
他低下了头。
我们如何表达喜爱呢?
在没有语言之前。
也许包括触碰与抚摸吧。
王子舟抬起了手。
手指碰到对方发丝的刹那,她才明白,头发——
根本是没有什么实感的东西。
我想触控的,也根本不是他的头发。
于是她将整面手掌都贴了上去,终于捕获到了一点点微弱的温度,可压根不够,远远不够,这与她想象的——完全是两码事。
她甚至不敢移动自己的手指,也不敢呼吸出声,只一抬眼,就撞上了对方下垂的视线。苍天啊,她想,我居然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我的心脏简直要蹦出来了。
“我可以用两只手吗?”她得寸进尺。
陈坞有些吃惊。
但她已经伸出了另一只手。
他没有拒绝,因此王子舟的另一只手也贴上了他的头发。
王子舟屏住了呼吸,抬眼看着他。
原来你的头发,触控起来是这样的感觉。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我闻到了秋天的爱媛柑橘的香气,还有一些刚洗完澡的热气,它们在夏夜里蒸腾、欢呼,大开派对,但只有我、只有我听得到。
原来这就是妄想的实体。
我的脸烧起来了,我宛若一介狂徒,我简直理智丧尽,我想,我好像明白了那种东西,那种想要更进一步的渴求,那种撕开皮肉咬住骨骼的疯狂欲望。
我被吞噬了,我只是那种欲望的奴隶。
我说不出口,我也行动不了。我只能把双手放在你刚刚洗过的、带着爱媛香气的头发上。管它时间过去多久,与我何干。我只是这么安放着、我不甘如此安放的双手。
我想做点别的。
别、别那样,求求你,王子舟,不要那样做。可以了,停下来,把你的手撤下来,跟他说再见,你还能算是一个好人。
那个一直反对我的声音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它喊我喊得好大声,它勒令我做一个发乎情止乎礼的好人!如果我做了什么,我就不是好人了吗?它凭什么这样评价我?我又凭什么听它的话?
王子舟眼眶通红。
辛德瑞拉,求求你,给我一点反馈。
不要像个木偶一样。
不,木偶不会呼吸,辛德瑞拉在呼吸,王子舟听见了,他紧张的呼吸声。
原来你也会紧张。
王子舟觉得自己在发抖,像站在雪山上,立在寒风里——
我只要下移我的双手,踮起脚尖,就可以抱住他取暖,他也确实低头弯腰了,我可以——
我可以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贴着耳朵紧闭双眼,跟他说:“我好冷。”
我好冷。
我想要拥抱他,撕开这个人偶服装背后的拉链,把他的心脏剖出来,和我的心脏摆到一起。
你听见了吗?它们此起彼伏的跳动声。
在剧烈的心跳声里,我回过神,发现我的双手仍然只是,停留在那没有什么实感的头发上。
你的眼睛注视着我,像一口井。
我趴在井边,望进去。
黑洞洞的一片。
你在呼唤我:“你要进来看看吗?”
好,我这就跳进去。
我这就跳进去。
双手妄图下移的刹那,十二点魔法生效了——
智慧手表忽然发来就寝提醒,王子舟被那震动吓得缩回了双手,她惊愕地看了陈坞一眼,连道别的话也没说,落荒而逃。
王子不像辛德瑞拉,王子连南瓜马车也没有。
王子只能靠自己狂奔。
就这么跑回了家。
她开锁闯进门,坐在黑洞洞的玄关里,沉默地喘息了一会,紧接着,嚎啕大哭。
铺天盖地的,巨大的空虚。
百般情绪像佛祖的五指山一样压下来,她比猴子还不如,只能龟缩在底下没用地大哭。
我的心,空落落。
连妄想都没了凭依,轻烟一般四散去了。
好半天,才响起一个声音。
蒋剑照走到厨房过道,看着缩在下沉玄关的她说:“你是十二点魔法消失后的辛德瑞拉吗?来,你坐到厨房来,这样比较符合你烧锅炉的灰姑娘身份。”
王子舟哭着说:“我是王子。”
蒋剑照气不打一处来:“哪个王子会这么窝囊地跑路?!”
王子舟抽噎着说:“我。”
蒋剑照忍不住薅起自己的头发:“你真是要气死我,辛德瑞拉都没跑,你跑个屁!”
王子舟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所有版本的仙履奇缘里,唯一逃跑的王子。
辛德瑞拉,你不要想着我了,你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窝囊的王子想道。
蒋剑照抓了包纸巾凑到她跟前,粗暴地擦她的脸:“你最好不要流鼻涕在我手上,不然我弄死你。”
王子舟吓得吸了一下鼻子。
她本来洗完脸就没来得及涂面霜,面板有点干,经眼泪和汗水一蜇,再被蒋剑照这么胡乱一擦,脸火辣辣地痛起来。
“不要擦了!”王子舟抢过纸巾盖住脸。
成年人释放情绪,自觉习惯了节制。现实感替代了那种无倚靠的虚空,眼泪这种东西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蒋剑照不再管她,重新躺回了床上。
王子舟藉着衞生间的一点光,重新洗了脸,换了衣服,最后也躺上了床。
她交叠双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它好平静,此刻。
王子舟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忽然倾诉欲遽增,干脆把自己对陈坞长久以来的窥探,一五一十地倒给了蒋剑照。
结果她回了一句——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很明显啊。”蒋剑照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再说何止是我,你不会以为陈坞不知道你看过他的人人主页吧?”
“为什么会知道?!”
“人人网可以看到访客啊,傻子。”蒋剑照说,“如果有个人三番五次来造访我的主页,却总不和我打招呼,这很可疑好吧?”
“那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揭穿我?!”
“为什么要揭穿你?陈坞也没有揭穿你啊。”蒋剑照看她,“世上的事,如果统统都去揭穿,还有什么意思?很妙啊,你的心思,你构筑的世界。你通过他单方面的表达和自己的揣测建构了一个人物出来,而这个人我在现实中又恰好认识,这很奇妙,如果揭穿你,你的建构也会中断,一切都会随之崩塌。”
“你在那个世界很快乐,不是吗?”蒋剑照问她。
王子舟没有说话。
建构出来的世界,随心所欲,怎么可能不快乐。
但这也让她意识到,她的一切喜爱与欲望,都只是虚浮不定的空中楼阁。
“喜欢是幻觉吧?”她忽然说道。
蒋剑照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智人也是动物啊,天生受激素奴役,如果觉得被激素操控,那喜欢也好,爱也罢,当然都是幻觉。”
“是幻觉。”王子舟回味般地重复了一遍。
“但你大可不必这么想。”蒋剑照扯了一下毯子,“人与人接壤,如果都视作幻觉、毫无意义的话,那大家都做孤岛好了。”
“孤岛也很好啊。”
“有时候是吧。”蒋剑照说,“我们势必有想成为孤岛的倾向,但又不想沦为真正的孤岛,于是在岛上搭建机场,飞去别人的岛屿,迎接别人的到访——”
“智人是在聚落中生存的物种啊。”她接着说。
“是啊。”王子舟神思漫游式地附和着。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渴望又惧怕和其他人接壤,建造机场设立出入境管理处,把它经营得井井有条,是件难事。
“怎么说呢?”蒋剑照忽然说道,“我对陈坞这个人的了解,都是一些肉眼可见的资讯,就好像看到了那片岛屿上的树木、植被与溪流,但你不一样,你看到了那片岛屿埋在深海里的东西。”
王子舟吃了一惊。
蒋剑照翻过身在黑暗里注视她。
“我知道你看到了,只有那种东西,才能吸引到你。”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澎湃起来。
海面上滔天巨浪。
我看见了吗?深埋在海面之下的那部分。
我只是感觉到了。
感觉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完全虚构的,所以我忐忑不安,只能先做一个逃跑的王子。
辛德瑞拉,你再等一等我。
这种人为的、强行的冷却,在睡梦里催生出了一种理智全无的狂魔——王子舟梦到了比摸头发过分百倍的事情,她也逐渐回忆起那个场景里,辛德瑞拉抬起的手。
他当时好像也想触碰我的头发。
是我的错觉吗?
分明,他邀请了我跳进那口井里看一看。
我听到那个声音了。
那个声音在后来的旅途中,一直在呼唤着王子舟。她和蒋剑照在奈良、大阪待了三天,每天蒋剑照因为疲惫呼呼睡过去的时候,王子舟都辗转反侧,即便好不容易睡着,她也会在半夜被那个声音叫醒——
“你要进来看看吗?”
她在黑暗中开启手机,点开他们最后的对话。
王子舟:你现在可以下楼来吗?我把车还给你。
陈坞:好。
那天之后,他们再没有联络过。
辛德瑞拉在干什么呢?辛德瑞拉今天头痛了吗?辛德瑞拉的手腕还疼吗?辛德瑞拉的梦里……
也会有我吗?
不行,等回了京都,我一定要找辛德瑞拉面谈。
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摊到桌面上,如果他觉得我是个变态,那我支援他去报警,把我抓起来。
这种英勇的情绪,在回程的时候到达了巅峰。
蒋剑照说:“感觉你要去自首一样。”
王子舟承认得干干脆脆:“我就是。”
到京都已经是晚上了,她和蒋剑照拖着箱子刚到家门口,手机忽然就急促地震动起来。蒋剑照接过她的钥匙,示意她先接电话。王子舟掏出手机,萤幕上显示——
曼云邀请你语音通话。
她和曼云是在鸭川三角洲喝酒那天互加的联络方式,之后就基本没有过联络。为什么突然找她?感觉很急切的样子。
她心头忽然涌起不安。
紧张地接起电话,那边果然不太冷静。
“是我。”曼云说,“你在京都吗?”
“我刚回来。”
“你帮我个忙吧,我日语太差了,应付不来——”那边短促地停顿了两秒,然后是疲惫的呼吸声,“你来吧,在学校附属医院。”
王子舟握紧了手机,喉头发哽:“陈坞呢?”
“我联络不上他。”曼云沮丧地呼吸着。
“那医院里的是谁?”
“谈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