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阵雨消停之后,是短暂的湿润与阴凉。虫子只歇息了那么一会,就吱吱吱地又开始乱叫。蒋剑照跟王子舟走在去往东竹寮的小路上,看着人烟寥寥的街道与低矮的小房子,评价道:“京都真像一个小县城。”
“我小时候每年暑假——”她说,“就住在乡下。乡下的夏天就是这样,蝉鸣和树荫、院子和花。鸭川看起来也很像我老家的长江支流,普普通通!”
“苏南乡下这么好吗?”王子舟说。
“苏南乡镇模式你不知道吗?”蒋剑照说,“你们浙南乡下应该也不赖吧?”
“还好吧。”王子舟说,“亲戚都搬到镇上了,发达点的都去了大城市,乡下房子早就没人住了,也就扫墓祭祀什么的会回去。”
“那你现在身份证上地址是哪个?”
王子舟说:“镇上那个。”
“那你迁过户口啊,我还是乡下户口!以后那个大院子就是我的!等我退休了,我就去翻新一下住,过一过田园生活!”
“不用种地的田园都是臆想的田园。”王子舟说道,“假田园!只存在在想象里。读书人去搞田园,大概率草盛豆苗稀。”
“那你可太片面了,陈老师种地就很厉害,高中那会他还会带自己种的玉米什么的来学校,给我们分享丰收的喜悦。”
“你是说陈坞的爸爸?”
“对啊,他就是典型的一半在城里,一半在乡下,可能因为父母还住在乡下吧。”
“陈坞祖父母还在吗?”
“应该在吧。”蒋剑照说,“他爷爷奶奶是退休后回乡下的,陈老师说因为早年工作太忙,陈坞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他还读过村小!你敢信?我到学龄就回市里上学了,他居然在乡下上了两年学。”
王子舟都没在村小读过书。
“不过听陈老师说,他爷爷算他启蒙老师,写字画画啊都是爷爷教的,他爷爷还会编故事——羡慕吧?我们小时候只能看故事书,陈坞可以听天马行空的现编连载故事。”
“陈老师怎么和你们说这么多?”
“陈老师就是很随意啊,你问他什么,他觉得可以说的都会说。而且最好的一点是,他把学生当朋友相处,也不会拿老师身份来压制学生。”
“那他和陈坞关系怎么样?”
“不知道。”蒋剑照说,“你问辛德瑞拉吧!”
辛德瑞拉就在几百米外的东竹寮。
王子舟一进东竹寮的前院门,就看到了他。院子里停满寮生的自行车,他就站在停车区域旁边,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王子舟本来想发讯息的,可人都在外面等了,也没必要再发,遂直接走过去。
他抬起头来。
蒋剑照忽然“嗬”了一声。
王子舟侧头小声问:“你干什么?”
蒋剑照说:“有点紧张,我其实有点怕他。”
王子舟大跌眼镜:“什么啊!”
陈坞站在原地动都没动,等她们走过来。到跟前了,他才说了一声:“来了。”又和蒋剑照打招呼:“久违。”
客气得要死。
蒋剑照干笑着回了一声:“久违。”
陈坞把自行车推出来。那是辆最常见的城市自行车,男女都可以骑,车轮尺寸大概只有26,也正因为此,王子舟才敢开口借,不然借了也骑不了。
坐垫高度调到最低了。
给我调的吗?王子舟想,上次见明明不是这个高度。
她接过车,说了一声“谢谢”。
一向能说会道的蒋剑照,这会跟个傻子一样,杵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她就是这样,面对熟悉的人话多得没边,到了不熟的人跟前,像个文静内向到有点孤僻的小女孩——何况她的外表也非常具有欺骗性,浓密的黑长直发,脸小小的,齐刘海遮去额头,个子又比较娇小,看起来非常乖顺老实。
这个女生看着真好说话,王子舟就是这么被骗了的,于是在大一公选课上找她做了小组作业搭子。
世事难料啊。
“那我们走了。”王子舟推着车说。
“嗯,小心。”他说。
王子舟推着车转身,往院门外去。
刚出院门,蒋剑照就像只炸毛兔子一样跳起来了:“我的天啊,你们是马上要庆祝金婚纪念日的老夫老妻吗?”
她声音有点高,搞不好院裏面还能听见。王子舟吓得简直想捂她的嘴,可惜双手这会都搁在车把手上,想捂也没手去捂,于是只能压低声音道:“你在说什么啊?!”
“刚才也太像结婚五十年的气氛了吧?”蒋剑照说,“我爷爷奶奶才会那么说话——那我们走了。嗯,小心。”
她故意学那个语气。
王子舟好头痛。
“那就是正常说话。”
“谁那么说话?我反正不会。”
王子舟握住车把的手心都出汗了。
“你还骑他的车。”蒋剑照摇摇头,一瞥坐垫,“他还给你调到最矮了,知道你腿不够长,真是贴心死了,简直是服务型人格,他是不是在你家做过饭?”
王子舟没好气地瞪她。
“被我说中咯。”蒋剑照得意地说,“照我看,同居算了,反正他们基础学科的专业比整天钻实验室的闲多了,在家给你做做饭真是不错。”
王子舟不理她,推着车气鼓鼓地往家走。蒋剑照也太荒唐了,她这样想着的同时,又难以自控地联想起那些画面——关于共同生活的愿景。这简直过分到了极点,已经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这和路边碰见一个女孩,就肖想她给自己做饭洗衣,有什么区别?真是无耻。
王子舟一边无限放大内心的罪孽感,一边谴责自己,直到把自行车停到公寓楼下的停车场,把它和自己的车并排摆在一起。
好奇怪,它们真像。
并排摆着,就像一家人。
王子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之后两天,这种并排停放,不断地上演——虽然是她和蒋剑照一同骑车出游,但把车停好,就立刻显示出另一种意味。
停止这种想法,但我不想。
就算只是我的妄想也可以。
这种妄想,延伸到了每时每刻,变成了一种条件式的联想。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碰到了触发点,都会想起她的辛德瑞拉。
辛德瑞拉没有来,辛德瑞拉却与我同在。
在山上,在寺庙,在集市,在博物馆,在商店街,在纪念品店。
譬如她在寺庙看到头痛御守,下意识地就想买,最后也真的买了。
又譬如在纪念品商店,她看到一个亮闪闪的猫眼小铜铃,马上就想到陈坞车把上那只坏掉的车铃——它应该是淋雨生锈了,完全打不出声音,虽然在京都骑车几乎用不上车铃这种玩意,但她还是买了。
送不出去我也要买。
每到这时候,蒋剑照都要一逞口舌之能,编排她和陈坞。
她享用着这种编排,同时也承受着它带来的虚妄与失落。欣喜永远只属于瞬间,下一刻,就能辨识出它仅仅是幻觉。
在这种落差里,王子舟度过了自己二十四周岁的生日。
2019年8月22日,二十四岁了,二十代即将过半,再也不能说自己二十出头了。尽管学业、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她还是生出了一种没着没落的虚无和茫然感受。
没着没落。
对着蛋糕,王子舟哇哇大哭。
蒋剑照说:“哭个鬼,你好歹马上能毕业了,我要是博士毕不了业连硕士学位都拿不到,我以后很可能就是个没什么鬼用的历史本科!二十四岁而已,你指望二十四岁能活明白吗?六十岁也不会明白的!”
王子舟说:“你彷佛是个老人家。”
蒋剑照说:“说得好,我其实是1965年生,现在五十四岁,未婚未育,已经退休,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不打算想明白了,反正我们智人这个物种,早晚要灭绝的。”
王子舟听到这裏就会破涕而笑。
蒋剑照经常这么安慰她。
智人总要灭绝,世道总会完蛋。
《悟净出世》里的沙虹隐士这么说,《帕洛马尔》在“帕洛马尔的默思”里也这么说,大家在试图想明白时,都生出过这种“自暴自弃”式的粗暴念头——它其实是把个体对未知的恐惧安置于超巨集大的叙事框架之下,本质上是对消亡恐惧的一种美饰,带来的安慰与宗教相差无几。
可一想到这点,瞬间身心轻盈。
开开心心吃起蛋糕,坐等着时间虚淌而过。
二十四岁生日,是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明白的生日。
陈坞说最近用不到车,让王子舟不必着急还,王子舟真的就没还。但蒋剑照的京都行程快到尾声,接下来要去奈良、大阪,自行车其实用不到了,王子舟遂打算在去奈良前把车还回去。
生日过后的这一天深夜,她一边洗漱刷牙,一边和蒋剑照商量去奈良的计划,正说道:“东大寺肯定要去吧?”
蒋剑照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天!”
王子舟吐掉漱口水:“怎么了?”
“陈坞点赞了我发的朋友圈!”
“什么?”
“而且是昨天那条!”
“昨天你发了什么?”
“你过生日啊!”蒋剑照说,“你每年过生日我都会发朋友圈!”
“我知道啊。”
蒋剑照每年都要搂着她发自|拍合照,还逼迫她把脸凑在镜头前面,说这样显得自己脸小,有时候实在过生日碰不到一起,她还要把视讯通话的页面截图。王子舟从来不玩朋友圈,所以随便她发,也懒得去深究她发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个鬼!”蒋剑照的手指在萤幕上戳来戳去,“你鬼都不知道!”
她嘀嘀咕咕,简直停不下来:“我还以为陈坞和你一样,是干脆把朋友圈功能关了的那种人!结果他只是不主动发朋友圈!他早就见过你了,必然——他至少每年都要在我的朋友圈见你一次。”
王子舟乍然惊醒。
在池田屋吃饭那天,她说自己有个好朋友和谈睿鸣一个高中,陈坞立刻就定位到了“蒋剑照”——仔细一想,这根本不合理!他们那个高中每年考上J大的起码有几十号人,为什么只定位到了蒋剑照?
他在蒋剑照的朋友圈见过我。
知道我和蒋剑照是好朋友。
“天啊!”蒋剑照又说,“陈坞昨天发了朋友圈。”
“那又怎样?”王子舟握着牙刷傻站着。
“他之前从来没发过朋友圈啊!”蒋剑照分外激动,但马上又垂下脸,“发的这是什么?白纸吗?很多张白纸。他好晦气。”
“我看看。”王子舟凑上前。
发的确实是一沓白纸,但好像又不是普通白纸。
“不要管啦。”王子舟说,“人家的事。”
蒋剑照扔掉手机。
她盘腿坐正,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石英锺:“王子舟同学,马上就要十二点了,你现在想不想睡觉?”
“想啊。”王子舟说,“明天还要早起还自行车,还要赶车去奈良。”
蒋剑照将视线移向她:“但我觉得你早睡不了了。”
“为什么?”
“你现在去还车吧。”蒋剑照说,“今天马上就要过去,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十五分钟,够你换身衣服,跑到楼下,骑车飞奔出门,正好能赶上。”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们的生日只差一天!”蒋剑照大声道,“今天是陈坞的生日!你是8月22号,他是8月23号,你比他只大一天!只差一天,居然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星座!虽然星座在我看来简直是一派胡言,但我还是要说,这太他妈玄妙了,差一天就不是狮子座,差一天就不是处女座——”
她还没说完,王子舟就换好了衣服。
出门前,王子舟拿走了那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揣进裤兜。
王子舟下楼的时候争分夺秒地给陈坞发了条讯息:“你现在可以下楼来吗?我把车还给你。”
没有等到回复,她骑上他的自行车,飞驰在京都昏暗的夜巷之中。
风声像进行曲。
急迫地捋过每一根刚清洗吹干过的发丝。
椰子味的。
她骑车拐进东竹寮前院。
喘息不定。
陈坞站在楼门口,身后是玻璃门内惨白的光,衬得他像是个面目不清的剪影。
王子舟推车过去,在他面前停好车。
仍旧喘息不定。
然后她从兜里摸出那只铜铃。
“你把手给我。”她喘着气说。
陈坞给出手心。
她把那只没有包装的铜铃放到他手心裏——
金属表面还存留着她的体温。
“你的车铃坏了。”她抬眼小心翼翼地说,“生日快乐。”
他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像是什么东西要漾出来。
王子舟感受到了。
你现在是你吧?是你。
不是什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王子舟抬头看他,他也洗过头,刚刚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