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对决(2 / 2)

小镇做题家 赵熙之 3176 字 3个月前

无非是写论文、译稿、看书、跑步、吃饭、睡觉。

期间她都没有联络陈坞。

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不同,那种忍耐——

和之前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不知道你是怎样,反正,我为了克制自己联络你,付出了巨大的忍耐力。

熬过去的每个早晨,每个空下来的时刻,每个入睡前的叹息瞬间。

我简直像在做什么宗教修行。

但我也知道,我总得站上那个台子,和你来一场决斗。

决斗日,在那个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午后,到来了。

暴雨要来之前,天气格外闷热。王子舟去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她停好车,一反常态地扫了一圈周围其他自行车,然后就看到了它。

她曾经骑着它,游晃于京都的大街小巷。

它的车铃生锈了,打也打不了。

为此她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在它的主人生日那天,放到了人家的手心裏。

那只猫眼铜铃啊。

它如今稳稳当当地被固定在车把上。

买了东西,就是要用嘛。

可是,它被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遮挡住了光芒。

我的辛德瑞拉,为什么做这种事啊?王子舟站在露天停车场里,简直哭笑不得。

陈坞拿塑料袋把猫眼铜铃罩起来了。

今天要下雨,淋了雨会生锈的。

生锈了,就坏了。

我给你穿上雨衣,请你不要生锈。

好不好?

我的对手,他一定在这栋建筑物里。

王子舟展开了搜寻。

此刻她简直是一头训练有素的警犬,能从空气里辨别出微妙的不同、捕捉到那种痕迹。从资料室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到楼梯间,一层一层盘旋着往上走——

为什么这么走?就是感觉,只是感觉。

窗外夏蝉在雨前哀鸣,撕心裂肺地喊:“别下雨,别下雨,我要淋湿啦!”可骤起的大风却毫不怜惜地摇晃树枝,涌进楼梯间的狭小窗户。

天色也暗下来。

王子舟闻到了尘土和青草混杂在一起的腥气。

爬啊爬,气喘吁吁。

楼梯真长,我要去往哪里呢?就这样来到了无人的顶楼,在墙的夹角,看到了我的对手。他蜷腿坐在那里,紧闭双眼,头挨着又冷又硬的墙,汗从鬓角淌进领口。

疼痛啊,逼迫我们忍受,又唤起我们对存在这件事的知觉。

我这具躯体的存在,在疼痛到来的时候,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无奈,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

王子舟停下来,低头看他。她去查过资料,了解过这种疼痛,有人给这种疼痛打分,夸张地打到了12级,她想这一定是男人打的分,他们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就敢把区区头痛评分打到爆表——VAS打分最多才到10级,还能痛到哪里去?

她通过文字这种介质与它打照面时,确实觉得不可理喻,但此刻她注视着它的正在发生,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描述——

有人用锋利的冰凿子,在凿我的脑子。

持续不停地,我大叫着“停下来”,可它就是不肯住手。

如果悬崖在我的脚边,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因为持续,因为每一天几乎都会到来,因为憎恶与恐惧,因为意志力被不断消耗,所以才有了发泄式的12级爆表评分。

它太冷酷太无情,它毫无由来地惩罚我、折磨我。

哀求一点用也没有,我真想让意识离开我的身体,好彻底地抛弃、旁观这种疼痛,但我做不到,我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这一刻,我被拽回了地面。

我只能与我的身体,共同承受。

王子舟彷佛看到了那只杯子,被用力摁在粗粝的地面上,碾出一道又一道的划痕。原来你并不是一直漂浮在半空,发作期的你,每天都要被名为疼痛的暴君拽下来。

那还要海绵垫干什么?你已经伤痕累累了,你现在就在地面上。可这不是我要的那个地面,疼痛只想让你感受疼痛,我想让你感受的,不是那种残酷无情的东西。

王子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冷眼旁观的禽兽,这个时候居然在想这些。

我就是产房外的那个丈夫。

一边心疼,觉得你好痛苦;一边又庆幸,还好不是我,顺便再想点别的事情。

人心真是卑鄙。

可我还是想在你身边坐下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比冷硬的墙体,总要好受些吧?王子舟没打算征求他的意见,因为她知道这种头痛发作时畏光、畏声,因此最好连话也不要说。

她直接坐了下来。

然后想到了一个词,叫趁虚而入。

古典神话里,凡人趁着仙女洗澡偷走衣服,让仙女不得不留下来。她一直以来都讨厌这些故事,可她现在几乎是在干一样的事。人可真是容易在道德上高看自己,王子舟想,如果仙女这会就在我面前洗澡,我能忍住不偷走她的衣服吗?

报警吧,把我抓走吧。

我只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奸贼。

我揽过了他的头,我们依偎在一起,我甚至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头好沉,我可以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闻到他的洗发水味道,听到血管的搏动,以及,冰凿子砸下来的声音。

疼痛席卷到我了,忽然间,我也感受到痛苦。

在每一次的脉搏、呼吸里。

我没法置身事外了。

闪电闯进来,雷声也轰隆隆地炸响,阴云蔽日,楼梯间昏昧不明。在这个角落里,我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捋开你汗湿的头发,捂住你紧闭着的眼睛。

你看我,多么守信。

我真的来井底看你了。

你独自守在井底,很久了吧?

我带着另一个世界跳进来,给你看一看。还不错吧?另一个世界。人们都爱说救赎,但我不爱那么说,我不是来搭救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记住我怎么来的,你哪天想出去,自然可以顺着我来时的路走出去,不必一直守在井底,守着那些被你长久封存的痛苦。

我不小心看了一眼——

那些痛苦也没有被完全封好嘛,封条被撕开过。

离谈睿鸣那么近的时候,你也被那种痛苦席卷到了吧。如果你没有品嚐过它的滋味,夷魍这个角色怎么也不会出现的。

夷魍就是你执意要封存、但自己挣脱出来的怪物。

夷魍其实是你。

你的睫毛,有点扎手。我捂着你眼睛,手心裏积累着奇妙的触感,湿润温热,还有一点点颤动着的,扎手。

你畏光,我就帮你遮去光。

再忍耐一会,我们一起等那个暴君离开。

等它走了,我们再决斗。

外面的雨倒下来了,世界潮气翻涌、不得安宁,王子舟却在这个楼梯间度过了异常平静的二十分钟。这期间,她不断地问自己: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一种温暖的、和善的,从心底里托出来的珍贵东西。

这一刻,王子舟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不错的人,不用管那些狗屁证书,狗屁分数,也不用在意那些视线与评价,只是发自内心觉得——

我还不赖。

我心底里的这份东西,就很不赖。

当这种信心达到了巅峰的时候,她感受到,紧挨着她的痛苦退潮一般地平息了。

暴君好像离开了。

又静静地待了一会。

真好啊,王子舟想,辛德瑞拉离我这么近。

是时候了。

她移开自己的手,他睁开眼。

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要他感受的,是我。

这一场决斗,我志在必得。

“你——”他哑着嗓子开口。

王子舟侧过身体,打断他:“手给我。”

他把手伸出来。

王子舟麻利地解下自己的智慧手表,戴到他手腕上,扣好、解锁,点开测量心率,像个勇士一样说:“从现在开始,我想要你感受我,可以吗?”

陈坞的眼眶完全是湿润的,他张了嘴。

不想等了,王子舟吻了上去。

比想象中柔软,比想象中凉——这让她产生了莫大的虚幻感,彷佛置身梦境,亟需掐自己一把才能辨别,于是她动用牙齿,一点一点地碾过了对方的下唇。

我可真是一头野兽。

还好把智慧手表摘了,我可不想让它记录自己这段异常澎湃的心跳,简直让人羞愧不安——彷佛被指着鼻子说,看吧,你简直发狂了。

我管你感没感受到,我反正感受到了。

王子舟迅速撤离了战场。

我真怕干出什么更奇怪的事,我需要冷静。

这什么狗屁决斗。

心口起伏不定。

雷雨轰鸣,空气里满溢着不安,下一道闪电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闯进来。王子舟决定起身,离开这个决斗场,可就在她打算撑臂站起来的时候,陈坞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子舟愣了一下。

他试图拉近她。

王子舟又在那双湿润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随后视线下移,看到了被她牙齿碾过的地方。

她脖颈、耳后通红,但令她更惊讶的是,陈坞的耳廓居然也那么红。

薄薄的、白皙的面板,当血液大量流过时,就会诚实地展露出这样的颜色。

我都不用检视智慧手表,就可以观测出你心跳的频率。

你,感受到我了。

你想继续感受我吗?我可以再次地吻你。

当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动用牙齿碾过我的下唇。

暴雨吞没了这座小城,天黑得仿若傍晚,学校各栋楼里都亮起灯,楼梯间里却晦暗一片,连声控灯都不来打扰安静的我们。

我们在决斗场里拔刀相向,欲争胜负。

最后却分享着彼此的呼吸与体温。

小心地、拙劣地。

管它下多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