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吓了一跳:“干什么?你这个配置,像被解雇了!”
“想象力真丰富,”曼云睨她,“伸手!”
王子舟伸出双臂。
曼云一放纸箱,王子舟差点没接住——
她抬头:“太沉了吧!什么东西?”
曼云说:“你拿回家去吧,便宜你了。”
王子舟屈膝盖顶住箱子,费劲地腾出一只手,移开了盖子。
文具,全都是文具。
可爱的、花哨的,还有简朴的、素净的……
像不同年龄段的学生会喜欢的文具,大概积攒了很久、很久。
王子舟忽然想到陈坞有次随口说到的:“曼云喜欢买文具。”
她没有问为什么。
但此刻,她问——
“这些……你原本买给谁的?”
曼云别过头,不耐烦似的说:“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也找不到了,再也不可能了,所以——”
“你就拿着吧!”他凶巴巴地说。
王子舟看到了。
他心裏像尖刺一样的——
那个小女孩。
那个在曼玉和曼云之间出生、被送走的、不知去向的、小女孩。
“也不知道她上没上学。”曼云轻描淡写地说,“就算找到了,她也用不上这些了吧……”
太沉了。
王子舟忽然负荷不了,被箱子压得蹲了下来。
捂住脸大哭。
小王将军眼泪一开闸,大王将军就傻了。
他愣了会,回过神赶紧蹲下来用手去抹,王子舟拨开他的手继续大哭。
“哎呀!”曼云眉头拧起来,发愁地说,“你哭什么?白得一箱文具应该高兴才对!”
王子舟哭得更厉害了。
曼云束手无策,只好蹲在对面看她哭。路过的寮生投以奇怪的视线,曼云抬头回看看,说:“好了,他们肯定觉得我欺负你了!我好冤枉!”
王子舟开始抽噎,曼云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背,又忽然想到:“刺猬给的手帕呢?手帕在哪?”
听到“刺猬”,王子舟终于有意识地停下来。
她摸出手帕,曼云抢过来胡乱地给她擦脸:“哎,你这个小孩,这么能共情是要吃亏的!刺猬还能适当抽离自己,你可怎么办?你跟他学学吧!”
王子舟差点又哭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曼云说,“带你去吃冷饮!快起来!”
王子舟一边擦脸一边站起来。
太傻了,蹲在人家学生寮门口哭。
好在太阳够热烈,悲伤情绪蒸发得也快,王子舟重新找回理智,让自己平复了下来,可一低头看见那只纸箱,眼眶就又被酸涩包围,彷佛上面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孩,在朝她招手。
曼云两手提起那只沉甸甸箱子:“走吧!你家在哪个方向啊?”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伸手指路。
曼云抱着箱子率先走了出去,王子舟跟上。
这次他难得照顾了王子舟的步速,走得比平日慢许多。两个人静静地走了一段,路过便利店,曼云说:“走走走,吃冷饮!”随后用肩膀顶开了玻璃门,看王子舟:“愣着干嘛?快进去。”
王子舟挤进店内。
走到冷柜,王子舟指着Papico桃子棒棒冰说:“我要吃那个。”
“好好好。”大王将军破天荒大方起来,“买!”
王子舟推开冷柜拿了一个,走到结账柜台,曼云抱着箱子后知后觉:“我没有带钱包出来!”
他甚至还穿着拖鞋。
王子舟“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她从书包里翻出钱包,付好钱,气鼓鼓地坐到临窗的台子前,撕开了外包装袋。Papico一袋有两支棒棒冰,王子舟撕下一个开始吃,曼云伸手来拿另外一个,她捂住说:“这个也是我的!”
“等你吃完手上那个,它都要化了!”
“我就知道!”王子舟说,“你老这样!你就是骗我买的东西吃!”
“小气鬼!”
小气鬼小王捂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把另外一支棒棒冰递了过去。两个人并排坐在玻璃窗前,默不作声吃冷饮,一瞬间,彷佛回到了童年的某个夏季,抱着暑期即将结束的心情,吃着这个热烈假期里最后一支水果味棒棒冰。
“曼玉现在在哪?”王子舟忽然问。
“北京。”
“是在做……”
“做舞蹈老师。”曼云说着掏出手机,从相簿里找到一张曼玉的工作照,递过去给王子舟看。
“哇,好帅气!”王子舟说,“比你好看多了!”
“乱说,明明一样!”曼云没收了手机。
“她是大学读了舞蹈学院吗?”
“舞蹈学院?怎么可能。曼玉初中就去北京了,一个人。”曼云看向窗外,用一种很冷硬的腔调说着这些话,“那应该是她最讨厌我的时候。”
王子舟侧头看他。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骂我:你考那么好干什么?你考得越好,家里越觉得我多余、没用!我就应该在小时候掐死你,然后我也去死!让这个家彻底完蛋!”曼云说着居然笑起来,“真是不错,我也希望她干脆掐死我算了。”
几不可闻地,王子舟叹了口气。
很小的时候吧,她也对捉弄她的亲戚说过那种狠话。亲戚说:“你爸妈要是生个弟弟就不要你咯!”她就恶狠狠地呛回去:“那我就把他弄死。”
回头想想,那种恶毒的想法,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吧?她那么小,就能看到大人们张牙舞爪说“我们想要个男孩”的惊悚面目,併为之感到恐惧,那种……成为曼玉的恐惧。
她终究没有成为曼玉。
可曼玉真实存在。
“我也想过,要不然随便上上学,随便考考试算了。”曼云说,“可分数一滑下来他们就打我哎!后来我想算了,还是好好学吧,如果我不成器,那最后还是要牵连曼玉倒霉,曼玉想骂我,就骂吧。”
“现在你们联络多吗?”
“还行吧。”他说,“在北京上大学那会她反而不想见我。我们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待着,她当时住的地方离我也没有特别远,但她就是不准我去找她——她说你身上有那所大学的气味,我闻到了就觉得恶心。”
曼云停顿了片刻。
王子舟就在这个瞬间,看到了《小游园》作者写到第三部 都没有揭露的、厕鬼顼天竺的底色,隐藏在潇洒放荡背后的阴郁底色——
他根本,不喜欢自己。
“其实……”厕鬼忽然偏过头看她,“曼玉骂我的那些,我都能理解,我都能接受,但是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为什么是错的?因为你就是个强盗,抢劫了属于我妹妹的所有,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你这么一号人!”
桃子味的棒棒冰真是清爽甜美,王子舟想,我口腔里全是这个味道,可我闻到的却是像眼泪带来的那种咸味。
她忽然就想起昨晚从东竹寮回来后,蒋剑照随口说的:“曼云真可怜。”
她问为什么,蒋剑照说:“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我很明确,就是——我们几个人至少还觉得自己是自己,但曼云好像觉得他不是自己,他也不接受自己。这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比谈睿鸣还要有毁灭欲,你懂我的意思吧?”
王子舟昨晚不甚理解,现在懂了。
她甚至彻底想明白了那晚在天台,曼云為什么要说自己是踩着谈睿鸣这条警示线走到了今天——他希望得到警示,不止是学业压力,不止是期待,还有摧毁不该存在的自己、那种歇斯底里的欲望。
《小游园》里有个可以吞没一切的泥淖,厕鬼最喜欢在那一带徘徊,但总是会被结界拦住。
他骂过那道结界:“你怎么只拦我?”
结界静默不语。
厕鬼说:“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眼裏面什么样子,你为什么不准我看?你可真是小气得要死!”
结界静默不语。
因为结界知道,厕鬼根本不是出于好奇想看一眼,厕鬼是想跳下去。
王子舟想,如果结界会说话,那它一定会说:“诚实一点吧,厕鬼,欺骗我放你进去没有用的,你就是想毁灭自己。”
陈坞为什么要在《小游园》里拦住厕鬼?
谁都被允许走到泥淖旁思索是否要了结自己,可厕鬼不被允许。陈坞单独为厕鬼设定了结界,独一无二的结界,永远不作回答的结界。
没有原因,就是不许。
作者真的很偏爱厕鬼。
无脚鸟、无根木,浮云般飘荡的厕鬼。
王子舟忽然好奇陈坞写这一段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也同样好奇,作为厕鬼原型的曼云,看到这一段时又作何想。
因此,她不合时宜地问道:“你和刺猬说过这些吗?”
曼云道:“我跟他说这些干嘛?”
“可是《小游园》里……”
“你是想问那个结界吧?”曼云瞥她一眼,忽然骂骂咧咧,“破刺猬就是这样!他会读心术!他写那段的时候,我们甚至没见过面!”
“但你们应该经常联络吧?语音电话、视讯之类的。”
“没那么多联络。”曼云捏瘪了空掉的棒棒冰包装,“但他就是可以从隻言词组里抓到你,他就是这种人——天生观察家,修习过读心邪术,你防着他点!”
“啊?”王子舟没料话锋又转向自己,“我防他什么?”
“你要是想脚踏两只船,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想。”
“我不是那样的人!”王子舟辩驳道。
“也是,除了刺猬,你也喜欢不上别人了。”曼云说道。
“凭什么这么说?!”王子舟不服气。
“王子舟,就像没有人会像你一样用那种方式读《小游园》。”曼云忽然喊她大名,“可能也没有人比陈坞更了解你了,你知道他看过你所有的译作吗?”
“我……不知道。”
“包括你给别人当枪手那本。”曼云盯她道,“你那个大师姐姓黄吧?我看他读过那本书。”
王子舟在池田屋跟陈坞说过给大师姐当枪手的事,可她从来没说过大师姐是哪位,以及那本代笔的书叫什么名字。
“他怎么会知道……”王子舟说,“问了编辑吗?”
如果找丁媛媛问,大概也能问出大师姐是谁,那本书叫什么,可这未免太唐突太冒犯,不像是陈坞会做出来的事。
“你应该了解的,他怎么会做那种事?”曼云耐心地说,“当然,肯定根据重点资讯做了排除,最后得到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在这个缩小了的范围里,他找到了那本书。”
“为什么?”王子舟满头雾水,“我甚至刻意模仿了大师姐的行文风格,大师姐最后还统一润色过!”
“听说过莫雷利监别法吗?”
“好像有一点印象……”王子舟于脑海中费劲搜寻,“是那个把型别概念引入艺术监别的乔瓦尼·莫雷利<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乔瓦尼·莫雷利(Giovanni Morelli):1816年-1891年,义大利艺术收藏家和监赏家、作家、政要。"/>吗?”
“没错,按照莫雷利监别法的观点,画家会在构图以及绘制重要的部位时学习前辈、遵循传统,但在绘制那些不太重要的细节时——比如耳朵和手——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个人特征,而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特征,成了监别画作是否出自某画家之手的重要凭据<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请参考郁火星:《西方艺术研究方法论》,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2页。"/>。”
曼云说完看她:“陈坞看那些译作大概也一样吧,他很清楚你会把耳朵画成什么样,清楚哪些耳朵是你画的,哪怕是在署着别人名字的译作里。”
那些耳朵。
不是我的下意识流露,而是我不甘心的标记,我故意的。
我觉得我藏好了。
可你还是把它找了出来。
你居然明白那些东西。
我担心喜欢只是幻觉,担心回应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担心你不够了解我,担心你说“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无凭安慰,现在我——
知道了。
我确定了。
我们在别人不曾留意的细节里,寻找彼此。
我们完全、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