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夏飘雪 洛心 3997 字 2个月前

我转头,带着红掉的眼,“说了又能怎样,说了他也不会好起来。”

小马无言,只是接过我手上的花瓶,然后把肩膀借给我,让我靠着。

眼泪缓缓地掉下来,我真的好害怕。

现在小马也知道了,我可以多了一个说话的对象,我心中的石头是轻了一点,也稍微透气一点了,但是又如何?飘雪的问题依然存在,就像我所说的,即使小马知道了又如何……

飘雪的憔悴依然一天比一天,没有好转。

改变是有,却都不再是起色。

但是难过归难过,探病依然要看。作息依旧要一天一天。周末我起了大早,让小马送我到医院,就独自一人去陪飘雪。

“早安。”门没有关,我拿着一袋苹果走近房内,一眼就看见正面对着窗户半坐在床上的飘雪。

“早,”他回头,消瘦的脸庞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我把苹果放在旁边的桌上,拉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指指摆在他腿上的书:“一早就看书哦,真努力……让我看看书名是什么……”

飘雪把书拿给我,“Lord of Ring,你看过吧?以前都没有好好看过书,现在时间多,我已经看到第二本了。”他笑着说,目光回到窗户外面,很远很远,“听说电影年底要上来,我想看看……”

“听说是在新西兰拍的哦!很漂亮很漂亮这样,喂,等电影出来,你赏不赏光啊!”我把书还给他,转了椅子,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指指杯子无声地问飘雪要不要,他只是笑着摇头。

“好啊,等出了我们再去看。不过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医院,检查抽血天天都在做,我都快烦死了。”

“应该很快就有报告出来了,别心烦好不好?”角色偶而会互换的。自从进了医院以后,飘雪偶而会耍耍小孩子性情,流漏不耐烦的神情,时常也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这一类的话。

然后就变成我跟小马在安慰他。

其实恐惧的不是答案,而是我跟小马根本不知道答案。老实说连我都害怕了。飘雪天天都会被带去抽血检验,周期性的尝试不一样的药物。我看见他的悲哀,却无法帮上什么,到头来,连我自己都害怕了这样的场面。我常常避开他抽血检查的时间,明知道他需要人陪伴,我却没有勇气去看。

真的没有……

“最近你都在做什么?”他想站起来,却被点滴绊住,我瞧他皱了眉。心很酸,真的替他很酸。

我帮他把点滴架移开,稍微扶着他起身,陪他走到窗前,看这外面的车子在马路上来往行驶。

“就去餐厅打工啰。上课下课的,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往你这跑。”

“餐厅啊……”他顿了顿,“大家都还好吗?”

“很好啊!大家还是像以前一样,吵吵闹闹的,也常常说到你哦。飘雪,你确定真的不要让我跟他们……”

他摇摇头,手指在玻璃窗上画圈圈,一圈又一圈,“不了,很多事情,别让它变色。”

我只能沉默。

我又能说多说些什么,即使到了现在,知道飘雪进医院的人,除了我跟小马,大概也没有别的人。飘雪笑着说他像人间蒸发。而其实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很多人很多人都问起飘雪的行踪,只是都在我们的模糊焦点之下带过。然后生活又忙,一次两次三次的询问没了着落,大家也都不会刻意去联想什么,久而久之就这样慢慢淡忘。说起来或者无情,却是很自然地发生。

至少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一个例子。

“你还打算在餐厅工作多久?”他坐回椅子上,抬头这样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问起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

即使在餐厅,做的是众人口中什么端端盘子服侍客人的不上等工作,我却一点跟人不能比较的心态都没有。反而,我觉得我学了很多。我学到了该怎么进退,该怎么看人脸色,什么是带客之道,怎么跟同事相处……

而更多的,餐厅的人都很棒。我们一起庆生,一起在下班后赖在铁板抬聊天不走。过年老板还开跨年晚会,大伙喝的醉醺醺,跟老板一起划酒拳。我还记得那次放假,大家喝得多,老板跟飘雪送我回家时,还乐的说要直接把车开到爱德蒙顿开日出……

我也还记得那天睡过头,打电话万分紧张的报备说我会迟到时候,老板一点也不生气的要我慢慢来,还要我注意开车安全,安全第一等等……

当然免不了得,我也记得怎么跟同事争吵;怎么为了上菜太慢跟厨师闹脾气。怎么为了把水泼到客人身上而害怕到哭出来;怎么为了一些些小事情就轻易的被牵动喜怒哀乐。

然后一瞬间我模糊了,我不知道究竟我对这份工作有的是一种责任感,或只是贪玩。毕竟餐厅的人会带我疯带我笑,那里有飘雪,有很多很多;即使是这阵子飘雪的辞职,即使在医院精神常常紧绷着,我还是无法忘记餐厅给我的欢笑,持续不断的。

“我……我在那里学到很多事情,我觉得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懂。我在餐厅学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学会不任性,还有责任感,而且它让我有时间观念,你也知道,我一放假就会赖在床上的人……所以为……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就只有这样了。”飘雪视线还是放在窗外,很清楚地对我说,“你说的都对,你也都学到了这些,别忘了那时候我都在你身边看着你的。但是就这样了,”然后他回头,重复,“也就只有这样了。”

我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不懂你的意思。”

“那里你能学的,都学会了。”他简单的这样说。

我懂他的意思了。

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毕竟这是我第一个工作,这也是我们相处最久时间的一个地方,除了学以外,我有很多情绪很难割舍下的。

“你说过你想当什么?”他再度问我。

“老师,作家。”我闷声回答。

“在餐厅生的出老师作家吗?你很聪明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的,你会继续留在那里,并不是因为它还可以让你学到什么,而是它可以带你疯,带你糜烂。”他温和的问,我却觉得很刺耳。

闷闷喝了一口水,“能不能不要这么利益……而且那里……那里有很多我想留的记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吞吐,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

他笑,“我知道。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你想清楚你现在走的路,跟你想要达到地方。我并不是说餐厅不好,而是告诉你,你要选择一个可以扶卓你目标的工作。好玩有趣当然可以,我相信在餐厅的这段经验会是你以后接触到各式各样打工甚至正职中最快乐,也最难忘记的地方。但是,这样就够了。何况,我自己在那里工作过,那里是会糜烂的。你看看餐厅的工作人员,包括我自己,谁有高学历?除了一两个像你们打工性质的人,其他当作正职的员工而言,它的境界就到这裏而已,只会让你更糜烂,不会带你到更高的地方。”

我望着飘雪,久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严肃,我只想天真一点,有些快乐的时间,这样也不可以吗?”我不想想那么多,真的。或许是逃避,或许是真的害怕,但是我真的不喜欢我的脑袋装满了那些有建设性的事情。我不是那些高材生,我无法精准的算出我要什么,然后如何去达到。特别是遇到飘雪以后,我不是说他带坏我。而是我体验到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我不想去计划那么多了,我只想有现在。最肤浅,却最真实的现在。

“天真,在过了二十岁,就变成了一种愚蠢。”

“你……”我只能这样说出一个字,然后很用力的发抖。眼框几乎要红了起来的发抖。

“别这样,”他拉过我,“我严肃了点,没恶意。你还有时间的,过了大一,到了大二以后再认真的开始想你以后的路,嗯?你总是迷糊,我真有点担心你。”

我闷声回答他,“怎么想到跟我说这些,像以前那样不就好了,怪沉重的。”

“这几天老是想着要跟你说些什么,晚上有时候还会想到睡不着。”他揉揉我的头发,“我说过要留下些什么给你的,不是吗?嗯?”

我低着头,眼框很痛,很热。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哭,这些日子来,眼泪变的很平常,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没有哭。只知道再抬头时,视线变的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笑,笑的很用力:

“好啦好啦,夏老师,别说这些恐怖的话题。来,我跟你说一个冷笑话……米是谁生的?”

“嗯?花?”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之前说过了,还说了米的爸爸是谁。不是说海吗?因为海上花,所以花生米。”他笑了出来,我也跟着笑。

看着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说声谢谢。

飘雪,谢谢你给我的,真的,谢谢。

……不论在那方面。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后悔。

我尽力珍惜过每一分钟了,真的我尽力了。

后来的我,即使想听见他这样温和地跟我说这些教导我的事情时,也没有机会了。过了六月初,飘雪的状况突然大幅下降。

他从普通病房转进了观察病房,探访都有时间限制。我几乎,很难,很难去见到他,即使见到他,他也几乎是在没有昏睡状况下。静静的看着他时,我会很想哭,却不敢。我怕眼泪会模糊视线,让我少了那么一秒钟去记住他的样子。

化学药物跟治疗已经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个人。癌症末期病患该有的样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几次到厕所里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没有办法把当初那一个驾车扬着笑带着我走过很多地方;那一个那一夜丢了领带给我要我拆开;那一个跟我在倒数之下拥抱……那样一个夏飘雪,跟现在在我眼前的夏飘雪串联起来。

不是这样的……

人生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只觉得好恶心,真的好恶心。

但是哭过吐过,我依然要面对现实。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随着飘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还一直拼命的回忆过去,然后剩下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的站在这裏,空洞的,无助的站在这裏,接受大家都必须接受的事实。

或者说,人生。

紧绷的情绪找不到地方可以发泄,每天像绷的死死的弓,一扯就会断弦一样。

太阳很大,站在医院门口等小马,我被晒的睁不开眼睛。眼睛很干很涩,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着柏油路,只觉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会。让时间暂停,也让我有喘息的空间。

“上车了。”小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呆滞的我叫回神。

上了车,我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松点,没事的。”小马趁着红灯的时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转头,眼睛空洞的看着他,哑声问:“真的没事吗?你跟我说,真的没事吗?”

小马不愿意再看我的眼睛,回过头开他的车。

“小马我好累了……”我沙哑的开口,“我真的好累了。这个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无止尽的,吞掉的不只是飘雪,还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别这样,你还不能倒下去,知道吗?”小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坚定的跟我说。

我只是摇头,拼命的摇头……

“我好像要赶快结束……真的,赶快结束。”我哭着说,这是一句很疲惫很疲惫之下的话。

没有什么伤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后来却因为这句话,让我掉入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