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在江孜。这是一个跟家乡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大片大片的农田,人们唱着歌,把两头牦牛拴在一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田里劳动。人们吃糌粑,吃蔬菜,穿氆氇做的精细袍子,说话都用敬语。父母叫孩子都在名字后面加“拉”,这让草原上长大的公扎很不习惯。
语言是他面临的最大难题,本地人的讲话他大部分听不通,部队里讲汉话他就更听不懂了。一个排里只有两个藏族兵,另一个还是昌都的,两人在一起,彼此说话跟听外语一样。
连长是个山东大汉,块头大嗓门也大,特别是骂人的时候,就跟开炮一样。那天,他把班长和公扎叫到办公室,鼓着眼睛对班长说:“公扎是从牧区来的,年龄又小,语言不通,你安排两个老兵带他!”班长答应着,敬了个军礼,拉着什么都没听懂的公扎出来了。
公扎喜欢枪,看到发给自己的步枪,高兴得跟捡到个宝贝似的。第一天上靶场,公扎几枪下来,枪枪打在靶心上,把带新兵的连长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妈的公扎,你的枪法怎么这么好?”
公扎见连长兴奋地对着他喊叫,没明白对方喊什么,唯一听懂的词儿就是“他妈”。“他玛”在藏语里是香烟的意思,他以为连长要烟,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到小卖部买了一盒五分钱的经济烟,回来笑嘻嘻地递给连长:“他玛来了!”
连长哭笑不得,接过香烟笑骂了一句:“他妈的公扎,你要是不早点学会普通话,老子揍死你!”
公扎还是没听懂什么意思,只是听到连长又在说“他妈”,以为他要的不是这种烟,便又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买了一盒大前门回来,嘿嘿笑着递过去:“连长,他玛!”
连长接过香烟,气得直翻白眼,想扔吧又怕伤了这个少数民族战士的自尊心,不扔吧拿着实在不合适,无奈咬咬牙,从自己兜里掏出五毛钱塞给他,转身大步走了。
公扎看着手上的五毛钱,半天反应不过来。买烟一共只花了一毛五分钱啊,连长为什么给我这么多?看来今后应该多给连长买烟。
到部队初期,公扎还有一怕:怕站岗。因为每次换哨的时候都要喊口令。公扎记不住,次次都挨批。后来想了个办法,他请老兵把口令写在他手腕上,晚上再遇到要问口令时,他就把手腕伸出去。有一次碰到团长下来视察,一看是个藏族小战士,就想考考他:“口令!”
公扎“啪”的一个敬礼,把手腕伸到团长眼前,上面写着两个大大的“惶惑”,团长一看,脸都气绿了,“他妈的,站个岗你惶惑什么?”
公扎向自己大张着的嘴指了指,意思是这是“口”,再两脚一并,“啪”地敬了个军礼,意思这是“令”。这样的哑语,没有点水平,幸好当时班长在旁边,已经习惯了公扎指手画脚的说话方式,便跟团长解释一番,公扎这才没挨处分。不过回去他把那个老战士的家乡寄来的花生偷出来吃了个干干净净,谁叫他开玩笑把“黄河”写成了“惶惑”。
因为枪法好,公扎成了连队新战士的榜样。团长、连长打猎都喜欢带着他。
几年下来,公扎的普通话也勉强能让人听懂了,当然,偶尔仍会闹个笑话,不过比起那些汉族新战士跟老百姓之间打交道的笑话来,还是少了很多。
六年过去,草原上的日月今天跟明天没什么两样,草原上的孩子却一天天成长着。
措姆沐浴着草原的阳光慢慢长成了大姑娘,天生的好嗓子和天生的美丽成了错鄂草原上最耀眼的风景,远近帐篷里的阿哥们开始用目光追逐着她。措姆的阿爸阿妈和两个叔叔只有她一个女孩,宝贝得如眼睛一样。当措姆提出自己长大了,想独自住时,两个叔叔第二天就给她在大帐篷边搭了个精致的小白帐篷。
帐篷立起来当天,就有男孩子围着帐篷转了几圈。措姆知道他们的意图。她从帐篷的帘缝里偷看那些飘过来的眼神时,嘿嘿地笑。小伙子们以为她独立帐篷是想要自由,想夜色降临后的方便,直到小叔叔牵来那头威风凛凛的獒坐在帐篷边时,那些人的眼睛才暗了。
夜幕降临时,单身姑娘的帐篷外,狗儿轮番地狂叫。
主人在什么时段出来招呼狗儿,那得看姑娘的心裏装着谁。
只有心仪的男子来了,灯光处才会走出亭亭玉立的身影。
今夜,措姆好玩地看着远处晃荡的身影,哈哈大笑,然后放下帘子,打开小天窗,坐在新新的卡垫上。这是小叔叔用一张狐狸皮换回来的,淡淡的蓝,如春天的湖水。天窗外,黑色的天幕上星星闪烁。她唱起那首古老的牧歌,深情绵长。
<small>天上的星星啊,</small>
<small>像阿哥的眼睛,</small>
<small>看着地上阿妹的身影。</small>
<small>小小的酥油灯啊</small>
<small>一夜到天明,</small>
<small>不见阿哥你的眼睛</small>
<small>落进帐篷照亮阿妹的心。</small>
“我们的雪莲花长大了,要开花结果了,就是不知道哪家小伙子能爬上雪山顶,采到我们帐篷里的这朵花!”措姆的阿妈白拉听着歌声,把牛奶倒进桶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
“罗布顿珠已经在远处转了好几趟了!”正在缝补鞋子的单增的二弟才旦抬起头说。
“罗布顿珠?措姆会看上他吗?姑娘的第一个夜晚总是要交给她喜欢的男人。我看罗布顿珠是进不了咱们措姆的帐篷的。”单增放下茶杯,看了外面那顶白帐篷一眼。
“那会是谁?石达?他俩倒是很要好。”单增最小的弟弟多吉说。
“我看也未必是石达,如果他们俩要在一起的话,早在一起了,还用等到今天!”白拉笑着说,一边注意着旁边帐篷的动静。
“他会不会在等公扎啊?自从公扎走后,几年来措姆总是心神不宁。”单增说。
“你倒是这么想,老情人的儿子娶了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到那个帐篷去住啊?”白拉不高兴地说。
“你说话不这么带刺行不行?人家有困难,我经常过去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少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喝的了?”单增把茶杯重重地一放,出了帐篷。
出了帐篷,单增看了看山顶的太阳,一时半会儿还落不下去,便走到女儿的帐篷门口,踢了那头盯着他的獒一脚,獒拖着链子“呜呜”着走到一边卧下。
“阿爸。”措姆看到父亲,停止了歌声,转过身来。
“不错啊,收拾得很干净。”单增坐下,看着宝贝女儿明月一样的脸,“陪阿爸说说话吧。”
措姆起身坐到单增身边,趴在父亲膝上,长长的小辫披散在地:“阿爸,你说我是不是长大了?”
“是啊,我的雪莲花长大了!”单增抚摸着女儿的脸庞说。
“阿爸,我想求你件事!”措姆的手指在阿爸袍子上胡乱画着。
“说吧,我的雪莲。”单增慈爱地笑着。就这么一个女孩,四个大人宠着,含在嘴裏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晒着。曾有个游方的僧人看了说她是格萨尔王宫的侍女,命中注定在他们帐篷里只呆二十年。如今孩子十八岁了,离那个游方僧人说的二十年还有二年时间。看着健健康康的女儿,单增再一次想起那个预言,心裏有着隐隐的不安。
“阿爸,我能自己选男人么?”措姆咬着下唇,涨红着脸,声音如蚊子一样。
“你说什么?大声点,阿爸听不清楚。”
“我说……阿爸,你和阿妈能不能让我自己找男人?”
“当然可以,你自己搭个帐篷不就是想自己选嘛。你放心,阿爸阿妈绝不干涉。”单增听明白后,大声笑着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措姆的手指继续在父亲袍子上画着,“阿爸,我的意思是,我能自己选择嫁的男人么?”
“你想嫁人了?”单增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是说将来嘛。阿爸,你和阿妈能让我自己选择吗?”
“你想自己找男人?”
“嗯……阿爸。你同意吗?”
“阿爸倒是没问题,就是你阿妈那儿……只怕她会不同意!”
“阿爸,求你了,让我自己做主吧,我想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过日子。”措姆摇着父亲的双膝,撒起娇来。
“好吧好吧,阿爸答应你。不过你阿妈那儿还得你自己去说。”单增犟不过女儿,只能苦笑着答应。
在这片大荒原上,一年四季风沙雨雪的自然灾害不断,生存条件极其恶劣,人们之所以能一代又一代地生存繁衍下来,靠的就是人与人之间互相的帮衬。而这样的帮衬,大多是以紧密的婚姻关系来维系的。儿女的身体可以自己做主,婚事却得听从父母安排,这是规矩,自古传下来的,人们约定俗成地遵守着。
措姆敢对父亲提出将来自己做主寻找男人,那是她拿准了父亲受够了婚姻不能自主的苦。他和公扎的阿妈达娃的事,草原上谁不知道呢?哪有一个男人钻一个女人的帐篷一钻几十年的道理?
那个夜晚,牧人都在关注这个白色小帐篷的动静,都在好奇由谁先摘下错鄂草原上的这朵雪莲花。所谓“打狗”,也只是象征性的说法,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前来,狗一叫,帐篷里等待的女人就会出声招呼,余下的事就不言而喻了。措姆一直没出声,安安静静地任獒狂叫,最后索性高声喊了小叔叔过去,说自己害怕,让他过去陪她。
并不是有了长辈,男人就不敢前来了。很多帐篷一大家子在一起,晚上各占一隅,钻帐篷的小伙子也照样前去,老人们不会管这个。只不过措姆本来一人,却突然叫了叔叔过去,那是明白地告诉帐篷周围转悠的男人,她看不上他们。
小伙子们蔫蔫地离去,后半夜的草原变得安静。
“措姆你知道吗?他们在为你选择哪个男人打赌呢。”第三天,措姆跟好友央吉坐在湖边。羊群就在她们身后的草地上。央吉捡了个石片,打出三个水漂之后,转头看着措姆说。
央吉是次旺的小女儿。次旺被停职了,一个原本趾高气扬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又回家当了牧民。有人说他调戏了汉族女干部,人家汉族女干部跟草原上的女人不一样,她们不让男人“打狗”;还有的说是他没把错鄂寺的活佛搞定,没找到那尊药师佛,上面不满意所以把他撤了。
措姆和央吉同年,俩人一起长大。
措姆把皮袄脱下一只袖子用腰带绑住,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笑着说:“他们疯了!”
“措姆,你这匹小母驴到底会选哪匹公野马呢?”央吉看着她,笑嘻嘻地说。
“放心吧,不会选择你的男人,我知道你喜欢石达。”措姆笑着,扯了扯央吉的发辫,“他昨晚是不是又打你的狗去了?”
“去你的。”央吉红了脸,把水浇了措姆一头一脸。
“还不好意思啊?央吉,你可当心了,你阿爸可看不上石达,说要把你嫁到城里去呢!”
“你还说,你再说我打死你!”央吉推了措姆一把,措姆笑着倒在碎石上了,摊开手臂,让阳光洒在脸上身上。
央吉从碎石间抓到一只瓢虫,嘴裏叫着措姆。“起来起来,我们来测一下未来的男人在哪个方向。”
措姆爬起来,蹲在央吉身后,看着她捧着的两手。这是姑娘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游戏,瓢虫在掌心裏,放开后飞的方向,就预示着那个姑娘未来要嫁的男人在那个方向。
央吉小心地拿开一只手,打开另一只手,瓢虫就在手掌上爬着,然后向着左边飞去。
“你的男人在那边!”措姆咕咕地笑着,拍打着央吉的肩膀。
“你的男人才在那边!”央吉回身掐着她,两个姑娘笑闹成一团,一起滚在碎石上。
闹够了,央吉一手撑了头,侧身看着措姆问:“说真的,你到底喜欢谁?罗布顿珠吗?”
“他?”措姆不屑地笑了,呈大字型把自己放在地上,半闭着眼,看一朵白云慢慢地移动,“他还不配进本仙女的帐篷。”
“那谁配你个仙女?”央吉把脸凑到措姆跟前,看着她的眼睛,充满好奇。
“要你管!”措姆把她的脸拨开一点,“反正不是石达!”
“措姆,你不会还在想他吧?”
“谁?”
“谁你心裏明白。都这么多年了,就回来看过你两次。你就准备等他一辈子了?”
“谁在等他了,只是草原上没有我看中的男人而已。”措姆笑着,把手枕在脑后,心裏却浮现出公扎穿军装的身影。
“措姆,别想他了。你妈一直不同意,你再等下去,你这朵雪莲就要谢了,还是趁着年轻美丽另找个男人吧。”央吉也学着措姆的样子躺下。
“说得你好像情场老手似的。”措姆笑着捅了一下央吉的腰,央吉笑着滚了开去。
这时,三匹马儿“嗒嗒”地跑了过来,罗布顿珠和他两个小跟班翻身下马向她们走来。
“我说是谁笑得这么清脆呢?原来是我们的雪莲花。措姆,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措姆翻身坐起:“罗布,你不回家去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
“本来是要回家的,但是仙女的笑声把我引到这儿来了。”罗布顿珠笑着,从怀里掏出条红色的纱巾展开,“怎么样?喜欢吗?这可是我托了人从县上买的!”
“谢谢你,我用不着。你还是留着送给你喜欢的女人吧!”措姆笑着,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就要向远处的羊群走去。
“你就是我喜欢的女人。”罗布顿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急切地说:“措姆,我是认真的,我想娶你。”
措姆闻声哈哈大笑:“罗布,你想让我当你的女人?只怕我阿爸阿妈不干呢!”
“不会的,你阿妈挺喜欢我的。”罗布顿珠看着她如花的容颜,情不自禁就想俯下头去亲一下,却被措姆一把挡住。
“我阿妈喜欢你,我却不喜欢你。”措姆说着扯开他的手向羊群跑去,清脆的笑声随风送来。
罗布顿珠脸色突变,呆呆地看着措姆的背影。他在草原的年轻人中也算是有出息的了,哪个姑娘看到他不是笑脸相迎?独独措姆不把他当回事。
央吉同情地看了罗布顿珠一眼,向措姆追去。
草原是空旷寂寞的,但草原也是广阔博大的。有了心事的女儿格外喜欢草原,一个人走在草地上,静静的,翻江倒海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独自思念着,然后因为思念而变得幸福。
措姆常常独自坐在草原深处,看着层层叠叠的雪山出神,思念总是不经意地出现。是的,公扎,那个青梅竹马一起放牧一起唱歌的小伙伴,几年的时间,部队已经把他锤炼成了一只雄鹰。那是他当兵三年后第一次回来探亲的晚上,俩人就坐湖边上,对着那满湖的月光立下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誓言。
草儿青了黄、黄了青。四季交替着,草原的动荡渐渐平息,人心也渐渐安稳。
措姆的心事阿妈是知道的,她不是不喜欢公扎,而是不喜欢公扎的阿妈达娃。尽管他们现在都老了,阿爸仍时不时地往达娃的帐篷跑。母亲为此常常生气,说达娃是骚母驴,勾引了她阿爸,有一次还骂上门去跟达娃打了一架。单增为此收敛了两天,第三天仍偷偷去找达娃了。
公扎第二次回来探亲时,措姆躲开阿妈的视线,悄悄跟公扎去湖湾处一个废弃了的羊圈,俩人迫不及待地抱在了一起,在干透了的羊粪蛋上缠绵。
“阿哥,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想你,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就不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