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鄂草原这几天像疯了一样,上午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的。中午太阳还没过山顶,风就呼呼地把太阳刮了回去。天上乌云堆叠,整个草原就像被黄色的沙雾笼罩着,风魔拉着旋涡在草原上疯狂游荡。女人们用厚厚的围巾遮了眼鼻,仍感觉满口沙子。牧人归来,往往只见两只眼睛在转动,脸色全被沙尘遮了去,路上相遇时都骂一句:“这天疯了!”老人们说,一个疯了的魔鬼在草原上四处乱窜,搅得草原失了本真。藏原羚是最先受害的动物,它们因为眼睛大,沙子进了眼睛后容易发炎,最后看不见了只能饿死。
空气里没有一点水分,天老爷仿佛要把人和大地的水分全吸干一样。越来越多的藏原羚脚步踉跄找不着方向,在草原上发出凄凉的“咩咩”声。野驴越来越多时间躲在背风处的山凹里啃着焦黄的草茎。放牧了一天的牛羊晚上回栏时,肚子还是瘪瘪的,有经验的老人们脸色越来越沉重。
只怕风灾之后跟着就是其他灾难啊。
这个冬天的第一声狼嚎传来时,牧人们才回到帐篷,正准备吃东西睡觉。那一声穿透云霄的嚎叫惊动了所有的人。人们拿着刀、拿着肉、拿着碗、抱着孩子……纷纷走出帐篷,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习惯了与风霜雨雪争斗,也习惯了与其他动物争斗,祖宗如此,他们也如此。
老人们听到狼嚎,摇着头,叹着气回去了。
女人们惊恐地看着大山中的某一处,你看我我看你,脸色苍白。
孩子们则扯着大人的袍子,害怕地看着发了疯的草原。
有经验的牧人都知道,随着狼的这一声嚎叫,随后就会有三声四声,继而一片。当那一片嚎叫声来临的时候,草原的灾难就开始了。
果然,半夜时分,狼的叫声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
单增立即吩咐各小组长去队部开会,研究对付狼灾的办法。
公扎看着草原尽头的察那罗山,想起扎多活佛说的山顶上有一条铁链拴了狼神。铁链变长时,草原就有狼灾,铁链缩短后,草原就就会风调雨顺。
铁链长了吗?有牧人说铁链长了,所以这季都有些人心惶惶。
草原是牧人的粮仓,牧畜就是贮备的食物。一旦食物出了问题,来年的日子就会难熬了。特别是新出生的孩子,母亲没了奶水,叫他们如何度过严酷的冬天?
藏北荒原的狼一般是不合群的。它们喜欢单打独斗,独自承担风险但也独自享受成果。草原上如果不闹雪灾风灾让所有的小动物都躲了起来,狼们是不会招惹牲畜的。千百年来跟人打交道的结果告诉狼,万不得已要跟人争抢食物时,只能团结起来,用一部分同类的生命去换得种族的延续。
所以,无奈的何止是人,狼也一样。
公扎开始收拾猎枪。
老猎枪是父亲的父亲传下来的,如今到了公扎手上。现在草原上很少再用这样的枪了,但他不想丢掉它。看到他就像看到了父亲。祖先传下来的规矩他怕自己忘掉,所以出猎还带着这把老枪,为的是提醒自己:这草原不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的生命要共享大自然的恩赐。他坐在草地上,调整着叉子的平衡。这样的枪也算是西藏的特色吧?跟部队用的枪完全不一样,两只羚羊角做的叉,用来支撑枪管。在野外,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里,只要把叉子往下一拉,就能架好枪,稳而准。
公扎趴在地上,慢慢转着枪头,瞄准了远处的藏羚羊。他只是瞄瞄而已,并没开枪的打算。他不喜欢打这些动物,太容易得手的猎物激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他喜欢猎熊、野牦牛、雪豹,甚至狼,凶猛的动物让他一枪出去会有成就感。
狼灾的到来,对于牧人来说是灾难,但对于那些嗜血的猎手们来说,则有着暗暗的期待。血液加快了运转,神经不由自主地在这个风沙肆虐的季节里兴奋。
公扎调着枪,见蓝天白云下,穿了白大褂的卓麦和措姆从远处走来。他们身后是银色的雪山,远处有两顶黑帐篷,其中一顶冒着青烟。卓麦的儒雅和措姆的亮丽就像一个梦幻般的组合,刺痛了公扎的眼睛。
他们很熟吗?是不是经常这样肩并肩地笑着走在草地上?
“公扎!”措姆看到他,飞跑过来,无数的小辫在身后扬起。
“措姆,你又不戴发套!”公扎站起来,看着逆着光跑来的姑娘,勉强挤出笑脸。
“不喜欢嘛。这样多好!”措姆笑着,旋转着身子,缀了松石的辫子更多地飞扬开去。她咯咯地笑着,在阳光下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公扎,我漂不漂亮?”
“漂亮,我的女人当然漂亮!”公扎看了一眼卓麦,故意加大音量强调着“我的女人”几个字。
措姆高兴地旋进他怀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公扎见卓麦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反到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皮,笑着问卓麦:“听说她叔叔又找你去给羊接生了?”
“是啊,我已经成了错鄂草原的专职医生了!”
“专职兽医!”措姆看着卓麦,哈哈大笑。
“不对,是兼职兽医!”卓麦一脸苦笑。
“卓,牧人说你捡了个孩子?”公扎搂了措姆的腰,看着面前的汉族医生问。嫌他的名字拗口,索性省了最后一个字。
“嗯。发生雪崩了,他父母和哥哥都死了,我就收养了他,正准备送他回内地去上学呢!”
“你是我们草原的吉祥鸟,给草原带来了健康和快乐,我们都喜欢你。”措姆靠在公扎身上,发自内心地对卓麦说。
“我也喜欢草原啊。等我退伍的时候,也在你们这儿支顶帐篷养老算了。”卓麦看着措姆明媚的笑脸,心裏掠过一个把鞭子挥得“啪啪”响的长发姑娘。实在太像了,特别是笑起来露出白白牙齿的时候,那么干净清爽。她还好吗?离开昌都已经三年,她该是孩子的阿妈了吧?还记得当初一起捡蘑菇、一起拾牛粪的汉族军医吗?那些薄暮时分拉着手走在小路上的岁月吗?
“你想留在草原吗?”公扎别有深意地问。
“想啊。”卓麦笑着说。想起昌都高高的山、深深的峡谷、半山腰的草坝子……她赶着一群羊向他走来,单纯而开心的笑脸,那该是多么幸福而满足的日子啊!
“你想找个牧女结婚?”
“嗯。”卓麦点着头。
“好啊好啊,咱们错鄂草原的姑娘多的是,自你来后,她们老往我们这边跑,就连湖对岸的姑娘都来看你了。卓,只要你愿意,咱们这儿的美丽姑娘随你挑了!”措姆笑着大声说。
卓麦还来不及回答,远处就传来措姆阿妈白拉的喊声:“措姆,卓医生,肉煮好了,回来吧!”看到公扎,脸色一变,向草地上“呸”了一声。
措姆向公扎扮了个鬼脸,和卓麦一起向自家的帐篷走去。
公扎看着俩人修长的背影,再一次皱起了眉头。
这时,远处一声狼嚎穿云破雾而来。
连续几天的紧张等待,狼没有来,只是那嚎叫时时响起。
人们的等待有些乏了。
此时,长期狩猎的经验告诉公扎,今夜只怕不再平静。
他摸着老叉子枪,就像抚摸着自己的情人,心裏竟有着几丝期待。这么多年在部队,虽说也出猎,但都是陪着领导,偶尔放一枪,实在不过瘾。他一直渴望退伍回到草原后,扛上老叉子枪,骑上马,带着心爱的女人,像阿爸当年那样,穿行在雪山草地间,快意人生。
公扎吩咐正在削肉吃的弟弟们,说今晚狼可能要来,轮流睡觉,不用脱靴子,叫阿妈把獒放开。大家都点头答应着。公扎虽说在家时间少,从小的经验加上他的沉着冷静,只要回到草原,他仍是兄弟的中心。
一个好猎手,需要的不仅仅是经验,直觉同等重要。
狂风夹了细沙,没完没了地刮着,就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了一样。
疲乏的人们都有些担心地望着帐篷外,仿佛今夜一过,明天草原就不存在了。
家长们总是先冷静下来,就算心裏害怕也得强装坚强,招呼着慌乱的女人和孩子,安顿好自己的帐篷,把枪和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狼嚎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人人心裏瘆得慌。
后半夜,嚎叫声突然没了。
守夜的人松了一口气。
公扎却提着枪带着三个弟弟去了羊圈,在前面五十米的位置找了个顺风的土窝子趴下来。
狂风依旧刮着,沙石依旧在飞舞。
四兄弟没有说话,狐帽压得很低,只是静静地看着草原另一头。
公扎的鼻翼不着痕迹地翕动着,风里传来一丝淡淡的腥味。他把身子再往下缩了一下,示意三个弟弟去羊圈处,叫醒守夜的人。
弟弟们猫着腰去了。公扎再次把自己缩紧了一些,眼睛透过微动的狐帽边缘紧紧地盯着黑暗的前方。
腥味越来越浓,却没见到狼出现。
公扎不急,他知道它们正朝着这边来。他甚至能想象出它们来时的样子。它们没有奔跑,怕惊醒了看夜的人。它们只是轻轻的,着地时甚至连草都不愿踩断。一连十几天的夜嚎,就是为了麻痹牧人,让牧人认为它们只是叫一叫,并不是真的要来打劫。公扎是懂狼的,小时候常跟父亲一起打它们的伏击,对狼们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狼是草原上最聪明的动物,它们知道怎么把牺牲降到最低。
渐渐,迷蒙的沙雾尽头出现了几个黑点,悄悄的,如果不仔细看就会当成是草原上的小土包。
黑点越来越多,继而变成密密麻麻的一片。
公扎仍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小麻点慢慢分开成了三路,三路又分别呈扇形悄悄地向三个羊圈移动。
公扎知道,他不能再藏着了,尽管他很想藏着,再近一点射击将会有更大的收获,将会更显出猎手的本色,但他不能,三个羊圈事关牧人们一年的“口粮”。部队教会他:个人的英雄壮举永远不能跟集体的利益冲突,哪怕只有两个人,都要先考虑自己的行动是否符合两人共同的利益。于是他端起枪,瞄准了中间走在前面的狼,轻轻扣动扳机。一声枪响沉闷而短促,那只狼倒下了,其他狼蓦然停止了脚步,慌乱地四处张望。
尽管如此,狼的队形仍没乱。这点不得不让公扎佩服。它们比人守纪律,比人更懂得集体的重要性。
公扎并没停留,紧接着第二声枪声再次响起,又一只狼倒下。
狼们的队伍开始散乱,有几只狼甚至缩着脖子往回跑。
这时,一声长嚎不知从哪儿发出的,散乱了的狼们再度变得整齐,再次移动起来。这次狼不再猫着腰,而是放开了身子奔跑,四蹄着地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仿佛千军万马,显得格外恐怖。
公扎不再藏着,他坐了起来,端起枪,伴着一声豪气十足的大吼:“你们来吧!”打得中间的队伍一时之间找不到方向。
其他点的枪声也陆续响起。
远处帐篷里,老人们敲着盆,敲着碗,敲着各种能发声的东西。
一时之间,惊天动地的赶狼声音响彻了黑夜,也暂时让狼停住了脚步。
狼们集体趴在地上,绿色的眸子偶尔转动一下。
风依旧在刮着,沙子依旧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