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极短的嚎叫响过,狼们再次行动起来。这次它们学聪明了,避开了正面的公扎,分开队形,看似杂乱无章却是组织有序地向前席裹而来。
公扎开了两枪,放倒了两只狼后,迅速向最大的羊圈跑去。
然而,狼的速度惊人的快。公扎刚刚爬到围墙上,其他两个羊圈就发出了羊的惨叫声和牧人的惊呼声。
狼这次看来是下定了决心,不惜血拼,就算牺牲一大部分族群的生命,也要换得一小部分同类的生存。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这可不是人类发明的词。在危险关头,狼是最能体现集体利益高于一切的动物。
这个季节的狂风,看来真是把它们逼到了绝境。
枪再厉害,也只能一枪一命,面对排山倒海不要命的狼,人的力量显得那么弱小。
风声、狼嚎声、獒叫声、孩子的哭喊声、大人的惊呼声、敲击物品声……响成了一片,在这个风沙呜咽的夜里。
不断有狼被打死,不断有獒受伤、不断有羊的脖子被咬断……
风不停地刮着,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裹着沙子的空气中。干沙的味道和鲜血的味道混在一起,怪异得让人作呕。
狼组织得非常有序。有专门进攻的狼,根本不顾自己的安危,只要能挡住獒和人就行。有专门咬羊的狼,一口下去就毙命,脖子处两个血洞。负责搬运的狼则一只只往外拖着,从门处强行突破而去。
羊“咩咩”地叫着,你挤我我挤你地尽往一处躲,却给了狼更好的下手机会。
风沙实在太大,点的火堆除了青烟,没有明火起来,对于狼起不到威胁作用。
石达拿着一盆点着的牛粪,不停地把一团团红的牛粪往狼群里扔。公扎把枪口对着不停翻进来的狼,然而终究只有一个人一杆枪。
这时,羊圈另一头也响起枪声,且枪法很好,一枪一只,跟公扎的枪声配合绝妙。由两人组织成的阻击,暂时抑制住了大圈里狼的进攻。而其他两个羊圈则惨了,羊儿凄厉的叫声此起彼伏。
没有枪的牧人,或是赤手空拳或是单刀跟狼展开了近距离的搏斗,身上脸上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狼的,受伤了甚至顾不得看一下。
措姆在女人队伍里,敲着脸盆大声呐喊着给男人们壮威。
冲锋陷阵的狼群里不时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尖利的嚎叫,而每次这样的嚎叫响起后,狼们都会迅速调整队形,或是加强冲锋,或是换下累了伤了的狼。爬在院墙一隅的公扎开始寻找这只领头的狼。他知道,只要放倒了头狼,群龙无首的狼群就会如一盘散沙般失去凝聚力。
因为其他羊圈告急,中圈开始分出人手前去支援。措姆也跟在小叔叔的身后向下面的羊圈跑去。狼们意识到了人的意图,尖利短促的嚎声再次响起,一部分狼直接开始向人进攻。
因长时间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公扎觉得左边脸有些抽筋。当打退了又一轮进攻后,他抬起头想放松一下面部,却突然发现狼群里有一个白色的圈在晃动。喀果?他睁大了眼,发现喀果额头上的白圈边缘还有四条白线朝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呈一个熟悉“¤”形图案。公扎看着喀果飞快地掠进了狼群,从狼口里夺下一只羊狂奔而去,灰色的身影闪了几下就没影儿了。
短而急的声音再次响起,催得狼们又开始狂暴起来。公扎顾不得去想喀果额头的图案为什么熟悉,他把目光迅速收了回来。在淡淡的月光下循声向左找去,发现声音是从一只低着头、并不起眼的狼嘴裏发出来的。看来这是只经验丰富的头狼,把自己藏得很深,既不靠前也不落后,总是低着头,后腿向后半矬着,耳朵却竖得高高的。这样的姿态,既易进攻又便于逃跑还不引人注意。
公扎移动着枪口,在要扣响扳机的刹那,那只狼抬起头来,一抹寒光射向公扎,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末日,眼神里竟有些万事皆空的悲哀。公扎看着它,心有些发软,那需要多少年的血拼才能换得如此低调的姿态啊。
突然而来的惺惺相惜让他不忍下手。
枪声还是响起,随着那两抹寒光瞬间熄灭,公扎虎目里竟滑下两粒豆大的泪珠。
措姆的尖叫声破空传来,公扎抬头一看,见前后两只狼正袭击着她,四周还有其他狼在跃跃欲试。公扎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了一声措姆,调转枪头放倒了后面的狼,同时,另一边的枪声放倒了前面的狼。
“措姆,别怕!公扎,掩护我们!”另一头传来卓麦大声的喊叫。他跳了下去,用枪托打开了一条血路。公扎则用枪声阻止了其他狼的进攻,让卓麦拉着措姆奔到了自己身边。
因为没了头狼的指挥,狼们东一堆西一堆,再也组织不了像样的进攻,没多久就成为一盘散沙纷纷逃离。人们在后面追着呐喊着,撵出去好远。
终于安静了,公扎这才跳下院墙,想把措姆搂入怀中,却发现措姆早被她阿妈拖走了。
卓麦拿着一把老枪拄在地上,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惨白的月光下,狼尸、羊尸,没断气的羊时断时续地叫上一声……
同样是为了果腹,要在荒原上生存下去,有时不得不付出十倍的代价。
当人饿着肚子用枪口对着其他动物时,人与狼是何其的相似。
第二天打扫战场时,发现大圈损失了二十只羊,两个小点的圈损失要惨重一些,一个八十二只,一个七十六只。打下的狼有三十多头。牧人们叹着气,把狼剥了皮,狼肉喂獒。牧人不吃狼肉,一是因为狼肉味大,二是长年与狼作战,看它们为了肚子不要命地厮杀,骨子里对狼也是有些惺惺相惜。
狼灾过后,没几天公扎又回部队了。每一次探假临走,措姆都是一双泪眼。无论自己走多远,我还是会回来的。公扎每次走都会对自己这么说。
在公扎打马飞驰的去几百米之后。他又转回来,跳下马,连跑带爬地站在措姆身前,措姆已是泪流满面,公扎狠狠一口亲在措姆脸上,“等我,我会很快回来。”
措姆只一个劲点头,目送他再次从眼前消失。
太阳升起,金色的光线穿透云层均匀地撒在草原上的时候,牛羊撒着欢蹦出圈,牧人扬鞭唱起歌,马儿重新开始奔跑,昨夜的惨烈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
狼灾过后,草原上的生活惭渐平静下来。
这些损失,将让开春后的生活更加艰难一些。男人们开始把目光转向草原上其他的动物,野驴、羚羊、甚至熊,只要碰到,也不管什么规矩了,放倒就拖回来。
苦巴巴的日子,却并不影响婚丧嫁娶。
次旺家的帐篷开始为出嫁女儿而准备着。央吉的脸上却再难看到笑容。
这天中午,次旺的帐篷传出打骂声,人们交头接耳传言,说次旺的女儿央吉剪了头发要去当尼姑。
所有人都聚到了次旺家的帐篷外,见次旺站在帐篷外大骂女儿,次旺女人在裏面嘤嘤地哭,央吉则坐在榻上,头上剪得乱七八糟。次旺,曾经是草原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转眼间,权力没了,敬畏也就随之而去。在牧人的眼中,没有权力的次旺,不会打猎不会放牧,远不如一个走资派可爱。
达娃,曾经在自己身下,只为让自己饶过她男人一命,如今也来看笑话了。他恨恨地盯了那张脸一眼,对方竟然笑脸相迎。他受不了那笑,那上弯的嘴角,那鄙夷的目光,无一不是在用钝刀子割他的心。次旺猛然抄起身边拾粪的夹子冲进帐篷,冲女儿的头上就是一下,鲜血顿时顺着央吉的额角流了下来。
女人哭喊着扑了过去。
外面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两个男人走出人群,钻进帐篷,把次旺拉了出来。
达娃看着垂头丧气的次旺,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这次事情的起因是央吉怀孕了,孩子是石达的。
未婚先孕在草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草原的夜是寂寞的,寂寞的男人女人总要找点事做,钻帐篷也就成了夜色下最普遍的娱乐方式。当然,这种娱乐是有后果的,那就是女方怀孕了。既然大家都认可夜色下的行为只是一种游戏,当然就得遵守游戏规则,有了后果共同担当。姑娘生下孩子自己抚养,男人适当给些牦牛绵羊作为补偿。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祖先是这么处理的,现在的草原人依旧这么处理。
次旺找了族长和队长单增,请他们出面,把石达的父母请了来,就央吉肚裏的娃娃商量赔偿的事。对方答应给两头牦牛十只绵羊。约定俗成的方法,前后不到一刻钟,就决定了央吉腹里孩子的命运。当事人甚至连面都没照一下。
草原人自有自己的道德标准。首先是生命要得到尊重。不管这个生命来自谁的血缘,他既然来了,就是草原的一分子,是牧人的后代,理所当然地享受牧人后代的待遇:有羊有牦牛。知道父亲或是不知道父亲都没关系,有母亲就行了,母亲的脊背才是孩子成长的摇篮。你看那草原上跑过的动物,哪一个生命是由父亲抚养的呢?
央吉出嫁的事暂时往后推,至少得等到孩子出生后。如果愿意,央吉可以把孩子带着出嫁,对方不会嫌弃孩子。当然,她也可以把孩子留在娘家由父母抚养。草原上的生命,只要有肉吃有水喝,见风就长,要不了几年,就可满地跑着去放牛了。劳动力是支撑帐篷最稳固的杆子。
央吉不愿嫁人,引发了父亲的不满,才有了这一场父女间的冲突。
随着央吉的肚子一天天长大,石达也一天天悲伤。
他是矛盾的,心裏想着措姆,身子总不由自主地靠近央吉。今天的结果,虽说早有预料,一旦真的面对,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每次看到央吉,石达要么绕着走,要么悄悄避开。他怕看见央吉幽怨的目光。那目光让人心碎。
当游戏成真,娱乐有爱的时候,任何一个当事人,再想放开就难了。
“我哪点不好了?你就不要我?”央吉在帐篷边再一次堵住又要开溜的石达,幽幽地问她。
“不是……那个……你已经定亲了!”石达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声音低得直往地下掉。
“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跟阿爸说退亲。”
“不不不,央吉,你别说……呃……如果退亲,你阿爸阿妈会骂死我的。”
“你是因为怕我阿爸阿妈骂吗?石达,你心裏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想让措姆当你的女人,可人家是雪山顶上的雪莲花,香巴拉的仙女怎么可能住到你的帐篷里去?”央吉盯着她,语气尖刻。这个男人,直到今时,孩子已在肚裏一天天长大,他还是一副随时要逃走的样子。难道他真是草原上的石头吗?自己的身子就暖不过他的心?
这话戳到了石达的痛处,他脸色一变,抬起头看着央吉说:“我们家已经赔你家牛羊了,你还想怎么着?我想要谁当我的女人,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何干?”说完甩手走了。
央吉气得眼泪啪啪直掉,抽出腰上的乌儿朵,弯腰捡了个石子,套上“啪”的一声打出去,正中石达的后背。
石达莫名其妙挨了一石子,转身气呼呼地走了过来:“你想干什么?央吉,别以为你有孩子我就不敢打你!”
“打呀,你打呀,我还不想生呢。”央吉扬起脸瞪着他,一副绝决的表情。
“你……”石达看着她的泪脸半晌,还是转身急步走了。
央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篷的拐角,身子一软坐到了沙地上,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她不时用手抹一把泪,一会儿就把自己抹成了个花脸。央吉真的伤心了,无论用什么方法,他就是不为所动。真的不能在一起吗?真的是自己不好吗?直到今日有了孩子,他还是一副钻帐篷的样子,水和沙子永远分得那么清楚。
羊养久了都有感情,自己用身子养了他好几年,是个石头也焐热了,为什么他就没一点反应呢?央吉越想越伤心,最后索性放开嗓子哭了起来。
石达其实并没走远,他就在帐篷的背面,央吉的哭声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想起这几年来央吉对自己的情意,点点滴滴的,就如天上的白云一般纯洁,就如草原上的格桑花一样美丽。自己对她,仅仅是钻帐篷吗?那为何听到她的哭声会如此痛苦?娶了她吧?她还怀着孩子呢,那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如果娶了她,孩子就会叫自己阿爸了。
石达霍地一下站起来,大踏步转了过去。他要对央吉说,他要娶她,要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他要那个孩子叫自己阿爸。可是,帐篷后面空空如也,央吉早走了。
第二天一早央吉的阿妈起来,发现女儿的背筒空空如也,还以为她背水去了,便捅开炉子,把桶里剩余的水倒在壶里放在炉上。水开了也不见央吉回来,她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出门到处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影,赶紧跑回帐篷,翻了一下放衣服的箱子,发现央吉的衣服都不见了。她赶紧推醒男人,跟他说央吉不见了。次旺怪睁着两眼以为她在说笑话。
“真的不见了,衣服都没有了。你还不起来,去看看马还在不在?”女人着急地说,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
次旺这才翻身爬了起来,披着袄子出了帐篷,转了一圈回来,一屁股坐在榻上:“马没了!”
女人闻声身子一软,坐在干牛粪上。
央吉就这样突然从草原上消失了,家里人找遍了也没一点消息。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深夜走在草原上,狼豹横行的,她能去到哪儿呢?
第五天,有人在无人区捡到央吉的头巾,上面沾满血迹。
那一晚,次旺的帐篷里女人哭了一夜。
那一晚,石达疯了一样,骑着马在草原上乱转。